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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的确是文艺女青年

作者:舒青 | 发布时间 | 2017-04-25 | 字数:5490

十分钟后,我坐在黄雀屋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子,等待着被霍小渂剥皮抽筋。

我不止一次的跟她说过,她比我适合学医,书法抽象、说话干脆、脑袋灵光、嘴毒手辣,她几乎具备作为一名优秀医生的所有道德品质。这个建议我从她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建议,可她对于我的怂恿一直不放在心上,反而逆他们家基因而行成了未来的摄影大师,我觉得我对医疗界失去了一个好苗子而感到无比惋惜,就像我当年的班主任因为数学界失去了我而感到无比惋惜一样。

当然,霍小渂和成为大师之间还差两年,用她的话来说,两年之后她研究生毕业,摄影界的大师一栏里就要添上一个亘古传诵的名字——霍小渂。而现在,她必须还要再熬两年。

而我,现在正搅着咖啡,等待着还未熬出头的霍小渂大师,想着待会儿应该伺机提醒她一句,没有哪位大师会以气急败坏的语气说“我靠”这个问候语的。我觉得我必须发挥人生导师的作用,告诉她女孩子还是应该温柔一点,肝火旺很容易痛经的。

半个小时后,霍小渂白着一张脸坐到了我面前,我微笑地看着她,她说:“我靠,镜子姐你是不是诅咒我来着,我肚子好疼!”

我掂量一下是先做人生导师重要还是先做医生重要,后来我本着不能在人家店里出人命的原则,把服务员招来给霍小渂要了杯红糖姜茶。

喝了红糖姜茶的霍小渂很温柔,很有大师的样子,我对她赞许地点点头,甚感欣慰。我说:“小渂啊,你找我有什么事啊?你知道我很忙的啊,现在暮春时节,流感多啊,医院都快站不住脚啦。”

霍小渂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她招招手又要了一杯,然后还点了一个奶昔,她看我皱着眉,又万分不舍地将奶昔换成了草莓蛋糕。

我笑笑,说:“这才有点女生的样子啊,淑女都很喜欢吃草莓蛋糕的。”

霍小渂用刚才搅了红糖姜茶的勺子舀了一勺我杯子里的咖啡,说:“我才不是为了装淑女才吃草莓蛋糕的,我只是很单纯地喜欢吃草莓蛋糕而已。”说完,她又连舀了好几勺,很是若无其事。

而我也很若无其事,完全没有我平时无比洁癖的作风。霍小渂从小跟着我混,而且她每个月都到医院检查HIV,我完全没有理由嫌弃她。当然,我以一名医生的职业操守发誓,我也完全没有理由嫌弃任何一个HIV携带者。

霍小渂在我面前无比淡定地吃着草莓蛋糕,她喜欢先把下面的蛋糕挖了,再去吃最上面的那颗草莓,这家黄雀屋的老板很有良心,一块草莓蛋糕上放了三颗草莓,霍小渂吃了两颗,然后发扬雷锋精神把最后一颗送给了我。

我向来不受嗟来之食,但霍小渂给我的我不能拒绝,我想她应该是看我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她,让她有一种吃独食的尴尬感。

她给我的那颗草莓有些黏黏的,口感不太好,我想可能是因为负责采买的人贪小便宜,买了打折的,然后把钱揣自己口袋了。我对这种行为表示理解,官员都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小金库,一间甜品店的后勤人员怎么就不能拿点小利呢?

霍小渂看我皱着眉头,又许久不开口,觉得我应该是在反思,便做派十足地用右手食指点着桌子,然后抬起眼睛看着我,说:“思考得怎么样啦?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我觉得她的这套动作和说话的语气很是熟悉,突然灵光一现,这不就是我那位当了公务员的班主任训学生的一套动作吗?我突然觉得鼻头一酸,有点想哭。

上次同学聚会,听一个在他手下工作的男同学说,班主任被人检举,估计他很快就要去过牢狱生活了,我当时无比震惊,立即在心里对这个男同学嗤之以鼻。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尤其是不能容一只对你知根知底的老虎,看他强忍着不眉飞色舞,我心想这个举报者八成就是这个男同学无疑了。

我当时心情不好,饭都没吃完就先走了,走到路上我就哭了,心想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上的小学、中学都有老师进去了,他们在牢里集体活动的时候,万一瞎聊天聊到我怎么办?还有上上个星期我们医院的副院长也进去了,他们三个男的因为我而聚在一起,那也是一台大戏啊!我战战兢兢了许多天,并没有什么风头吹到我耳边,我这才发现其实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重要,这样一想便轻松了不少。

霍小渂看我脸上一会儿苦涩一会儿云淡风轻,觉得我病得不轻,她探身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没烧啊!镜子姐你中邪啦?”

我叹了口气,“唉,当年他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啊!”

霍小渂愣了一下,然后颓废地坐了回去,她也叹了口气,“唉,你又想他了?姐,人得朝前看,你总这么冷静不是好事啊。”

我愣了一愣,“啊”了一声,我觉得面前这个霍小渂或许被外太空生物附身了,毕竟在我们相识的这些年里,我见她叹气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说:“我为我的班主任惋惜,你叹什么气啊?你认识他啊?”

霍小渂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然后吞了口红糖姜茶,说:“你别骗我了,也别骗你自己,其实我也常常想他。”

我故意不搭她的话,装作很疑惑地问她:“我骗你什么了?”

霍小渂有些着急,她问我:“你去那个公园干什么啦?你是不是又想自杀?”

霍小渂有些激动,我很想制止她,因为邻桌的那个男青年听到霍小渂的话似乎又朝我这边探了探。我猜他一定是个记者,并且供职于一家濒临倒闭的报社,因为只有在濒临倒闭的报社上班,才能让他清闲得来一家甜品店里等新闻。

我想到我可能会上报纸,便打消了大叫着制止她的念头。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无比优雅地对霍小渂说:“我去那个公园只是因为它离我妈家不远,我只是想消消食。”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至于你说的自杀,完全是无中生有。”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霍小渂满意,她又问:“那你明明不会游泳,干吗要往河里跳?”

她的话音刚落,我明显感觉到我的左胳膊上有一股热气袭来,我一扭头,将将好对上邻座那个男青年的那张冒了三四颗青春痘的脸,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搅咖啡的勺子倏地掉了。

可能霍小渂觉得如果我受到惊吓,那么刚才她的问题将无法得到圆满解答,她倏地一卷袖子,三下两下就把那男青年给办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男青年落荒而逃,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再次对霍小渂皱了皱眉。

我甚苦口婆心地教导她:“小渂啊,你既然这么爱吃草莓蛋糕,那你就得尽量学做淑女啊。”

我对“淑女爱吃草莓蛋糕,吃草莓蛋糕的就是淑女”的执念起源于我初中时看的一本言情小说,后来书被我卖了,里面那个爱吃草莓蛋糕的淑女却永远刻印在了我的脑海,从那时起,我便以此来教育霍小渂。

而霍小渂思想独立、逻辑清晰,丝毫没被我带偏,这让我更加坚定了她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她颇豪放地一挥手,很有当年王羲之泼墨的气概,她说:“镜子姐,你别给我说些没用的,你老实告诉我,你上次为什么跳河?”

我有点欲哭无泪,我说:“我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不是?要跳我也不会跳半人高的河不是?刚下过雨那河边滑,我晚上散步时不小心滑进去的。”

霍小渂愣了一愣,似乎被我说服了,我趁热打铁,又说:“小渂啊,你对我的心日月可昭,我很欣慰,但你也不能把心思全放我身上不是?你要成为淑女的计划,得赶快提上日程啊,我怕你嫁不出去啊!”

见她正头痛欲裂的时候,我又赶紧补了一句:“等结了婚你的痛经就好了,到时候你想吃多少冰淇淋就吃多少。”

我觉得用她最怕的痛经来教育她应该会有显著的效果,但是,我在教育别人之前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个问题同样也是我自己存在的问题。

果然,霍小渂很不屑地回了我一句:“我靠,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和霍小渂好好谈一次了,她总是这样“我靠我靠”的问候我,让我觉得很没面子,因为我总是找不到一个与“我靠”相配的好词来问候她。

我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霍小渂却像没事人一样从包里取出相机,然后又很自来熟地坐到了我的身边。尽管我们很熟悉,但我还是往里靠了靠,因为我对她的相机有心理阴影,自她搞摄影以来,她给我看了无数张裸露的男性生物,我怕自己乐此不疲,所以我必须得控制点儿自己。

霍小渂没看出我的抵触,她对我说了一句万年不变的开场白:“姐,我又拍到了一个尤物。”

她这话说得没毛病,裸露的人体如同裸露的水果,的确是尤物。

可恨我没有一个艺术工作者的身份作掩护。一个画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裸体叫艺术,一个摄影师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裸体叫先锋,一个雕刻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裸体叫写实,他们这都叫探寻人类最原始的面貌,具有崇高的艺术品味和价值。而我作为一名非艺术工作者,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裸体瞧,而且还是来自异性的健壮裸体,那就是结结实实的耍流氓了。

我觉得,以往和霍小渂厮混时看的那些就算是我赚了,但从今以后,我觉得我不能再耍流氓了。我将头偏向一旁,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我说:“小渂啊,我今天忘了戴隐形眼镜了,视力有限,我就不欣赏了啊。”

霍小渂略带哭腔,听得出来她很委屈,她说:“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研究生肯定毕不了业?”

我心想这是谁说的大实话啊,虽然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但我听她说这话还是有点难过,我怕她离我这么近,万一我要是说了什么不衬她意的实话,我怕我有危险啊。

我看着街角那个隐藏在一排公共自行车后的头发,那正是刚才没被霍小渂办干净的男青年的,那男青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为了避免我在医院的名声受到影响,我决定衬了霍小渂的意。

我扭过头来,无比真诚地看着她,说:“你这么聪明,照片拍得这么好,选角这么用心,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烈日当头,你都不怕苦不怕累地跑到街上蹲点,就冲你这份毅力和对摄影事业的热爱,姐觉得,你不仅能够研究生顺利毕业,而且将来必然能够成为业内的一朵奇葩。”

我这一番恭维话说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说得当事人一愣一愣的,然后激动地抱住我狠狠地亲了我一口。

“姐,你太有眼光了!”

我笑笑,没敢去擦脸上的口水,因为霍小渂正两眼放光地看着我,我怕我这样的行为很容易伤了她的自尊心。

我只能喝了口已经凉了的咖啡来掩饰不安,并在喝咖啡的间隙对我自己一阵惊叹,心想我不仅适合当公务员,还很适合当演员,或者这两者本就有相通处,稍有姿色的女公务员是可以当演员的,而且还会是个好演员。

我放下咖啡,发现霍小渂还在看着我,我觉得奇怪,心想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人生道路上的挫折,便问她:“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啊?”

她笑意盈盈地把相机朝我面前一放,指着上面一个模糊的影子说:“这是秦沐原,我准备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我没来得及思考就脱口而出:“哦,你想给我介绍对象啊?”

这话一出我就后悔了,虽然说我对裸男的抵抗力有待提高,但如果一个男的能随便让一个女的拍他的裸体,那他不是对艺术已经达到了癫狂的状态就是单纯为了展示身材,而这两者霍小渂恰恰都很符合,我觉得我身边实在没必要再添一个了。

而在我后悔的间隙,霍小渂已经笑得花枝乱颤,她一会儿指着我一会儿指着照片,我被她这样的行为搞得很没面子,觉得比在一个裸男面前穿了件羽绒服还要尴尬。

她看我脸色有异,便捂着嘴强忍住笑意,但她的笑点太低,忍了没两秒就又笑了出来。我对她向来包容,便点了份普洱茶味的蛋糕看着她笑。

大概在我将蛋糕吃得还剩一口的时候,霍小渂终于止住了笑意,我看她停了下来,把还剩一口的蛋糕推给她,说:“吃吗?”

霍小渂摇摇头,“这么怪味道的蛋糕,也只有姐姐你会吃了。”

她常常叫我“姐”或者“镜子姐”,已有许多年不叫我“姐姐”了,她这一声“姐姐”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我把蛋糕又拿回我面前。

霍小渂没再说这份蛋糕的不是,因为天底下只有她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普洱茶味的蛋糕。

我若无其事地将最后一口蛋糕送进嘴里,然后问她:“你刚刚笑什么?”

霍小渂没再笑了,这是我颇为欣赏她的地方,什么事一遍就好,无论伤心还是开心,再重复一次就有作的嫌疑了。

她已经坐回到她原来的位置,和我相对,她将相机递给我,说:“你看看,这是秦沐原,极品帅哥。”

我接过相机,由于我今天的确没戴隐形眼镜,所以只能将相机拿近了一点,即使模模糊糊,但也能勉强辨认出相机上的这个男孩子的确长得不错。

我将相机送还给霍小渂,对她赞许地点点头,她看帅哥的眼光一向很准,这点我绝不怀疑。

“他叫秦沐原。”霍小渂又提了一句。

“哦,他叫秦沐原啊。”我实在参不透她又提一句的意图,便只能附和她又重复了一下。

其实,我在重复这个叫做“秦沐原”的男孩子名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我很会掩饰,霍小渂很难看出其实刚才我的心波动了一下。

霍小渂似乎在启发我,但显然没有启发成功。她摊开手,显得很无奈,她说:“你对这个秦沐原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

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但我不想让霍小渂着急,便说:“我觉得他的名字蛮好听的。”顿了一顿,我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便又说:“名字跟他的长相也很相配,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帅哥的名字。”

霍小渂大概是被我逼急了,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无比悲痛地倒在了桌上,我觉得有些无辜,因为刚才那两句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倒了许久,方才起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镜子姐,你没和我开玩笑吧?秦沐原啊,这几年最火的旅美作家秦沐原啊!你不是手不释卷的文艺女青年吗?你真的不知道他?我靠,你逗我的吧?!”

我无比淡定地“哦”了一声,然后说:“难怪你刚才笑得那么极端,果然很好笑啊!”说完,我又无比配合地“呵呵”了两声。

其实我觉得那男孩子顶多算长得干净,并不算多么帅气。

有一句老话是这样说的:看人如果只看表面,那么你就输了。如果我刚才因为霍小渂汹涌如潮水般的狂笑而与她绝交,那样我很有可能永远失去了她,所以说,当一个人在你跟前犯错误了,你得给他解释的机会,万一犯错的是你呢?

一个星期后的某天下午,天气很暖和,阳光晒得身上暖暖的,由于我上个星期受到霍小渂的刺激,我觉得我得重新拿回文艺女青年的范儿,便搬了张大椅子坐在我妈开的书店门口翻书。

刚翻了一会儿,我就想睡觉,我觉得我不能违背生物规律,于是就调整了一个最佳姿势准备眯一会儿。可是,当我调整了姿势我却没有困意了。

因为,新换的姿势不但有助于我睡觉,而且有助于我观景,而对我来说,观景的功能显然超过了睡觉的功能。

夕阳无限好,我看到霍小渂挽着一个大长腿男孩儿的胳膊正朝我走来,她的笑声吓跑了我脚边的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