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元配夫人（3）

且说朱元璋无事之时，便常邀些能干的将领，到他甥馆做客，不是高谈阔论，便是说几位元帅的诸般不是，抑或是赠送些甚么东西。他志既萌，神色举动便难免有些异常，正是人心生一念，天地皆悉知。他不把郭子兴的两个儿子郭天叙与郭天爵放在心上，又如何会将他二人看在眼里？不多久，便有些谣言传入郭天叙与郭天爵耳中，说朱元璋行事有常，怕是有了他念，二人便说与了郭子兴，那郭子兴对朱元璋正恩宠在意，他自己又不是杀伐决断之人，自是半信半疑，又来试探朱元璋，这等人心私事，岂是对质便能说得明白的？朱元璋知道了他两兄弟背后之事，大为恼火，恨他二人多管闲事，竟至见面连行礼都懒得一下，只叫一声哥哥便匆匆而去。他两兄弟本来只是对他有些许怨言，这下是真的动了怒气，便于郭子兴说他朱元璋本是一个穷和尚出身，我郭家看的起你，将马氏许配了给你，竟连一个礼也受不得么？郭子兴闻言也是心下恚怒，只是没得籍口，不得轻易责罚与他。

这日众军议事，有粮草官来报，道仓粮已虚，库已见底，时逢仲秋刚过，庄稼刚刚刈熟完毕，正是征粮时间，请各位元帅早做打算。众人道起征粮来，郭子兴是富户出身，不知穷人难过，便是要各家不分贵贱，一概均摊；孙德崖几人，乃是穷人出身，平时便恨极了田主土绅，便是要寻富户征讨。下面将官，各随了主将，一时吵成一团。郭子兴乃问朱元璋道：“贤婿，依你看来，该当如何？”言语之间，分明是向他求助，以为声援，不料朱元璋一则也是穷人出身，生平便对克扣百姓的田主恨之入骨，再则存了挑拨之心，乃道：“依我之意，不妨先去寻那些田主征粮，若是不够，不妨再去百姓家里征些。”孙德崖见郭子兴第一依助倾于自己这边，不禁大喜道：“元璋之言甚是，明日便这般行事便了。”郭子兴恼羞成怒，不发一言，拂案而去。好好一个军帐，给弄得甚是尴尬，诸将官见事不妙，纷纷辞别回营去了。

朱元璋见郭子兴大怒，也后悔自己言语不当，便忙忙追至郭府，要向郭子兴请罪，不想刚刚进了府门，郭家两兄弟早已远远望见，郭天叙冷笑道：“好一个吃里扒外的贤婿！真不愧父帅的一番栽培！”朱元璋不敢与他辩解，只往里走，郭子兴见他来到，更是怒气不打一处来，不待朱元璋说话，喝令左右道：“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关进牢去！”左右得令，上前把朱元璋横拖倒拽，给关入营后的土房中去了。

再说马氏，当晚不见朱元璋回来，已有些疑惑，又过一日，仍不见回，便不安起来，到了第三日上，已是很焦急了，便出门来问，有军士告知：“朱元璋因触怒了郭大帅，被关到牢房去了。”马氏在濠州多日，各处位置一清二楚，便一人寻到牢房，果见朱元璋被囚在里面，一副垂头丧气模样，神色甚是萎靡，便问他事发缘由，朱元璋据实说了。马氏叹了口气，道：“若是他事，还可一求，这件事却教人怎生开口？你可有甚么须用，我去与你送来。”朱元璋道：“其他倒也没甚么，只是三天不曾有口饭吃，肚饿得很。”原来郭天叙两兄弟见朱元璋甚是无状，恼他忤了郭子兴，命人不要与他饭菜，要饿他几天，是有此故。马氏奇道：“他们为何不给你些饭菜？”朱元璋道：“我怎知道？想必是要活活饿死我罢。”马氏道：“我去看看，回头与你弄些吃的过来。”

马氏出了牢房，本要去义母处软语央求，转念想道：“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时至今日，我还去求她作甚？”便回到甥馆，做了饭菜，与朱元璋送去。如此两日过去，偏巧军中粮缺，众军皆勒紧裤带，郭子兴因朱元璋之事，也不问甥馆之事，自无人送米粮过来，马氏只误以为是义父作难，也不来求，只每日到军中灶房寻些残羹剩饭，自己草草吃些，也多留一些送于朱元璋吃。这日灶房做了一锅蒸饼，适巧伙夫蒸完饼出去洗蒸布了，马氏见灶房无人，遂进灶房将未起锅的蒸饼取了几个，要去送于朱元璋吃。

刚出了灶房门，见义母张氏带了几个妇女，要来灶房将蒸饼取去分食。马氏唯恐义母发觉，情急之下便忙转身将那热气腾腾的蒸饼揣入怀里，继而回身向义母张氏请安，险些不曾与张氏撞了满怀。张氏见马氏慌慌张张，神色有异，便愠色道：“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这般火急火燎的？”马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支支吾吾，那刚出锅的蒸饼在马氏怀里兀自冒着热气，将马氏烫的咬牙噙泪，口不能言。

张氏看她胸脯古怪，有心问她，这灶房又不是女人说话处，便停下活计，让众妇女各去做事，唤马氏随自己回到内室，支开惠儿，道：“我的儿，你有甚么事，连我都要瞒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与我说来，母亲为你做主。”马氏见事已至此，便伏地大哭，将朱元璋如何触怒张氏，如何被禁了饮食，自己如何与朱元璋送饭诸事一一说了。张氏闻知她怀里尚有几个热蒸饼，忙令解衣取出，可怜那娇嫩的鸡头肉，早已给烫的红焦糜烂，尚与饼粘在一起，好不容易方得将饼取下。张氏见状，怜惜马氏受此苦痛，不禁泪如雨下，温言嘱道：“你且回甥馆敷药，元璋这里，我为你做主。”便令厨子，以张氏之名，去送饭与朱元璋。

且说当晚，郭子兴甫入内室，张氏劈头斥道：“你只管把元璋饿死罢了！看日后谁与你去出力！”郭子兴愕然不解，张氏怒道：“你把元璋关起，那也由你，却为何又断他饮食？你若要坏他性命，何不一刀杀了反倒爽利？这般折磨，须累的女儿也跟着受苦。”郭子兴辩道：“夫人说哪里话来，我不过是恼他助了外人，这才把他关了，要他闭门思过，却几时曾绝了他饮食？”张氏听郭子兴说明，怒气渐消。复劝郭子兴道：“你何苦跟孩子一般见识，不若训他几句也就是了，且放他回去罢，莫让女儿挂念。”郭子兴道：“我这便去把他放了，看看是谁大了胆子，敢绝元璋饮食？”

言罢去得牢房，命人将朱元璋放了出来，问起狱卒饮食一事，回道是郭天叙与郭天爵的意思。便回内室唤二子过来，骂道：“你两个夯货，如何这等昏聩，竟绝元璋饮食，却不记得谁是你妹夫？哪里有这等与家人为难的？莫不要将你妹子与那帮手下索性一发也杀了便了，看元兵来了，只你兄弟二人去抵挡罢！”两兄弟见父亲动了无名，只伏地磕头，诺诺连声。郭子兴遂唤过元璋，让三人握手言和，方才作罢。自此三人均小心在意，虽貌合神离，却也各自少安，再不多言。

朱元璋与郭天叙闹翻后，便不肯在军部多坐，有些闲暇时间，便去城中检视军务。这日在城西忙碌一番，正要回甥馆，见路旁一小乞丐，约七八岁，圆脸大眼，英气勃勃，甚是可爱，遂问他哪里人氏，家在哪里，那孩子回到乃定远人氏，父母双亡，一人流浪到了濠州。朱元璋怜爱之心顿起，便将他领回甥馆，收为义子，按按了朱氏家谱，取名朱文英。由马氏抚养，教他识字。马氏自己给人家做了九年义女，现又与朱元璋新婚燕尔，对这朱英更是视为己出。不久后朱元璋又陆陆续续收了几个义子，有大有小，取名为朱文逊、朱文辉等，此是后话。

且说元丞相脱脱，自从揽了胞弟也先帖木儿兵变一事，害得原西台御史大夫朵儿直班遭贬后忧愤当道，呕血而死，弄得朝堂上下一片哗然。每自思及此事，难免觉得有愧国恩，时朝中略得闲暇，想各路反贼均已有重兵去讨，也得了一些战绩，唯有徐州为李二所居，无人去讨，故久未克复，遂入朝面向元惠宗请命，亲自挂帅出征。

元惠宗欣然特许，下诏书曰：“脱脱以答剌罕、太傅、中书右丞相分省于外，督制诸处军马，讨徐州。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分官属从行，禀受节制，爵赏有功，诛杀有罪，绥顺讨逆，悉听便宜从事。”中书添设左丞贾鲁、知枢密院事咬咬、中书平章政事搠思监、也可扎鲁忽赤福寿，随军出征。又命中书参知政事帖理帖木尔、淮南行省右丞蛮子供给脱脱行军一应所需。脱脱临行前，想起朝中无人料理政务，乃向元惠宗奏请，特引荐哈麻、雪雪兄弟，可以召用，元惠宗自然准奏，升哈麻为中书添设右丞，雪雪为同知枢密院事，立召二人入京。监察御史及河南分御史台、行枢密院、河南廉访司、巩昌总帅府、陕西都府、义兵万户府等官，为拍脱脱马屁，又奏言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出征河南有功，于是昏聩的元惠宗又下诏书，赐了也先帖木兒金系腰一条、金一锭、银一十锭、钞五千锭、币帛各一百匹。哈麻与雪雪两兄弟星夜入京，来送脱脱，脱脱嘱他二人当尽忠职守，多勤国事，两人唯唯诺诺，点头听命。脱脱遂麾军十余万连夜出都，南下渡河，于至正年九月兵抵徐州，于西门外安营扎寨。

城中红巾军守将芝麻李，见脱脱率军杀到，便整顿守军，欺元军初来乍到，立营不稳，于次日一早开了徐州城西门，率了城内守军，一起冲杀出来。元军均有惧色，亏得主帅脱脱，不慌不忙，命各军持械抵御。芝麻李命守军放箭，来冲元兵前队，元兵猝不及防，立时给射死十余人，骚动起来，适脱脱在中军观战，恐中军惊退，乃拍马挥军，向前督战，忽斜刺里一箭飞来，正中脱脱马首，那箭镞甚长，箭尾又裹铁翎，马儿吃痛不起，几欲跳翻，立时有亲兵拥上，来挽了脱脱坐骑。脱脱从从容容，叱开亲兵，下马换了坐骑，喝令三军仍旧向前冲杀。一众元军，见主帅如此玩命，哪个敢后退半步？俱是拼死力战，将那芝麻李杀的溃不成军，败退入城，元兵一鼓作气，趁城门未及关闭，一拥而入，幸徐州外城内又有内城，外城虽破，内城尚可自保。芝麻李收拾败军，退入内城。脱脱又乘胜攻打内城，芝麻李命城头守军万箭齐发，反将元兵射死不少，脱脱眼见一时难下，便鸣金收兵，来日再战。

元兵休养数日，养精蓄锐，复来攻城，比起上次更是勇猛有加，杀声如雷，震天动地。偏芝麻李也是个有义气的汉子，在徐州城名声颇佳，他把内城诸般守御之物、钱粮布帛，悉数取了分与城内众军民，聚得人心，同仇敌慨，因此方得与元兵僵持了多日。脱脱见久攻不下，便另生他计。遂撤了西、南两处围军，令重兵以大石为炮，专攻东北，日夜猛轰，不得少停。城内芝麻李、彭大、赵君用几人，见西、南两处空虚，只道是元兵攻战数日，业已疲乏，便分兵两处，各带一支，由芝麻李出南门，彭、赵二人出西门，来夜袭元营。正中脱脱之计，给脱脱趁虚取了由南门而入，两下夹击，杀的大败。亏得元兵提早鸣金，这才逃得性命，芝麻李逃得不知去向，彭大带了其子彭早住与赵君用等人，带了些残兵败将，逃往濠州郭子兴处去了。

脱脱见已取下徐州，遂下令元兵屠城，福寿上前谏阻道：“剧盗如李二等，傅相尚不穷追，百姓又有何辜，偏令屠城？”脱脱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围城数日，这城内军民一心，齐心守御，这才用计破了李二。适才入城时，百姓还来抗拒，被我杀退，后来李二等人出逃，尚有百姓随着，我恐城中再扰，所以鸣金收军。此等顽民，不便再留，一律屠戮，方无后虞。”可怜徐州几万生民，一个不剩，俱做了脱脱刀下之鬼，好好的徐州城，被烧了个乌七麻黑。脱脱又命贾鲁分兵五万，与总兵月哥察儿去追剿逃军。这是至正十二年九月间事。

脱脱得了徐州，遣人向朝廷报捷，元惠宗闻得，遣了平章政事普化等人，来徐州颁赏，加封脱脱为太师，改徐州为武安州，以示脱脱功劳，在徐州立碑表功，脱脱还京，元惠宗遣使郊迎，又赏上尊珠衣、白玉宝鞍，赐宴私第，命皇太子亲去陪宴，高尊宠荣，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