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元配夫人（2）

那少女便又扶了朱重八，绕过前厅，扶他走进后天井右侧的一间客房，道：“你且在这里罢，我去与你打些水来，把你手脸洗下，再给你弄些吃的。”言毕转身出去端了盆水给回来朱重八，见他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便将毛巾洗了，将朱重八脸上血污擦拭干净，掩门出去，不多久，又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面过来，将朱重八唤醒喂他吃了。

朱重八吃了些饭食，才又有了些力气。那少女又寻了件他爹爹的旧衣，烧了些热水，让朱重八自己将身上擦洗干净，伤口包好，把那旧衣换了，道：“我就住在你隔墙，你若有甚么须用，唤我便是，只是不许劳烦我爹爹妈妈。”朱重八道：“敢问姑娘芳名？”那少女道：“我家姓严，我的闺名却不能讲与你知。你便唤我严小姐便了。”朱重八道：“朱重八多谢严小姐救命之恩，他日定当设法补报。”那少女也不与他絮叨，自顾回房歇息去了。

不想朱重八这一身重伤，又流了许多血，晚间又伤口见水，一番折腾，次日竟发起高烧来。亏得那严家小姐，又去寻了个大夫，给他开了些药来，继而那少女的爹爹妈妈竟也知道了这个足不出户的宝贝丫头，居然在家中藏了个红军，幸其父严翁通晓大义，觉得元朝气数将尽，群雄逐鹿天下，究竟会如何了局，尚不明晰，因此也不来责备于严小姐。朱重八也从严小姐口中得知，严家祖上原是大户，只到了她爹这代，只生了她一个女儿，所谓家中无才子，官从何处来？因此家道竟自中衰，一概家用，全是蒙了祖荫留得。朱重八日日卧病在床，自是劳累严小姐每天为他煎药换药，煮饭喂食。

朱重八虽二十有五，却不曾与女子如此贴切亲近；严小姐自幼深居闺阁，也是个未经年事之人。两个情窦初开的男女，七八日旦夕共处，朱重八爱了严小姐温柔体贴，严小姐喜了朱重八志高万里，两人居然日久生情，甜言蜜语起来。朱重八壮了胆子，腆起脸来向严小姐求婚，严小姐正色道：“自古孔子有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贞妇爱色，纳之以礼。儿女婚姻大事，须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若真心实意，自向我爹爹妈妈求去。也不枉我对你一番情意。”朱重八道：“既是如此，待我伤愈，便向你爹爹妈妈求婚便是了。”严小姐见他志诚意坚，更是用心照料，寒暖有加。

又过得四五日，朱重八伤已大好，便向严翁严母提婚，严母一个毫无主见的妇道人家，自是听从丈夫安排。严翁见两人眉目传情，已知就里，不忍寒了女儿，便道：“你只管去安排媒人，前来明媒正娶便是，只不可草率了事。须知我夫妻便只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忍心看她跟你流落沙场，亡命天涯？最好是你能安顿在哪里，方是妥帖。”朱重八见求婚已成，乐不可支道：“东翁所言甚是有理，既是如此，待我在濠州寻个安身之处，自当风风光光的前来迎娶小姐。”遂回房去与严小姐山盟海誓一通，乃辞别了严家回濠州而来。

那日朱重八率了三百马军，抢了元兵粮饷，众马军按令集合，左等右等，不见得朱重八，自遣人打探，那探子见朱重八马匹铠甲弃于河边，只道朱重八已为元兵所擒，便回来复命。众马军见事如此，便回了濠州，向郭子兴如实报来。郭子兴见三百马军一个不少，方信朱重八兵韬如神，自是一肚子想念，命手下多遣人手，四下寻他。无奈所遣之人皆不得力，没一个得了朱重八音讯。一晃半月过去，这日想起朱重八来，不禁长吁短叹，忽听帐外有人报来，道朱重八回营，郭子兴闻言大喜，亲自出营门来接。未到城门，只见汤和携了朱重八之手，甚是亲热，两人并肩而来，郭子兴忙传令亲兵摆酒，为朱重八接风洗尘。当晚众人喝的畅快淋漓，大醉方休。郭子兴喜朱重八能文能武，堪为臂助，由此对他更是言听计从，与别个大有不同。

这朱重八，自从五河一战，对严小姐情根深种，闲暇之时不免萌了相思之意，后将事情说与汤和商议，汤和也没甚么好主意，后郭子兴也知了此事。这日晚膳之后，便踱入内室，与夫人张氏谈起朱重八来，又夸他诸般智谋双全，如何办事得力云云，说得津津有味，张氏也是十分喜慰。后说到朱重八尚未婚配，与严小姐私定终身一事，张氏插口道：“我看重八不是寻常人物，他这般谋略，已在众人之上，听闻他长相也与别个不大相同，此等人物，将来必有一番建树，你可要多多善待于他，方能使他为我所用。”

郭子兴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早已提了他做亲兵九夫长了。”张氏微微摇头，斜目嗔道：“亏你把九夫长挂在嘴边，那不过是一个寻常功绩罢了，哪里够他受用？”郭子兴瞠然道：“那依你之意，我该如何？”张氏道：“听闻他已二十五六，尚未成家，不若由你我做主，将义女秀英许配给他，一则可令朱重八死心塌地跟随你我，再则也了了秀英的终身大事。”郭子兴兀自决疑不定，张氏又劝道：“你若要成就一番事业，须得网罗天下英雄豪杰，方能成事，重八这等人物，若是为他人所得所用，你还依靠谁来？”郭子兴满面为难，皱眉道：“只是他与严家小姐已有婚约了，这却如何是好？”张氏急道：“正是趁他未娶，方显出你我之意，你只与他做主了便是，秀英那边，我与她说去。”郭子兴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待我明日说与他便是了。”

张氏入了内房，见秀英正与小女惠儿为伴，在那里教惠儿读书，时惠儿年方十四。见张氏入内，便放下针线，向义母请安。张氏把婚配之意说了，又道：“你已二十一了，按说也早该给你寻个人家，只是兵荒马乱，只可惜你义父手下先前并无杰出人才，他见那重八甚有谋略，这才与我合议，定下这件事来，只盼你莫觉得委屈才好。”马秀英泪如雨下，道：“蒙义父与义母多年养育，秀英无以为报，义父义母既说此事合适，秀英当听二老的便是。我自牢记二老的教诲，一心一意与他做个长久夫妻，相夫教子，严守门风，不致辱没了义父义母名声，也不枉了义父义母一番心血。”张氏亦垂泪道：“我的儿！你既有此念，终不枉我夫妻疼你一场。”时惠儿在旁，初闻秀英出嫁，甚觉有趣，后见母亲与姊姊同哭，便插嘴道：“姊姊，你哭甚么？你哪天闷了，我便去陪你，你说可好？”马秀英给她一逗，不禁笑了，只摇头道：“妹妹懂得甚么，且在家听话，莫惹了二老生气。”母女三人，复好如初。

次日郭子兴升帐点军，诸般礼毕，叙罢军情，郭子兴留朱重八与汤和二人在帐，道：“现有个事情，须与你二人相商。我那个义女，今年二十一了，尚未许配人家。我见重八尚未娶妻，有心把我那义女许配于他，由汤和来做个大媒，你二人看此事如何？”朱重八尚自发呆，汤和抢道：“好！此事甚好！蒙郭大帅厚爱，我先替重八弟在此谢过。”朱重八刚要说事，汤和眼快，忙拉了下他衣角，重八立时会意，当即拜服在地，道：“小婿谢过岳翁厚爱。”郭子兴哈哈大笑，下得帐来，扶起朱重八，道：“贤婿不必多礼，你我今后便是一家人了。你现住在营中，也没个地方安身。我且与你在城中觅个住处，再定个吉日，便与你把婚事办了。”言罢飘然出帐去了。

朱重八在帐中呆立半晌，问汤和道：“你这人！为何一口答应？”汤和笑道：“是你福气到了，兄弟当然该替你收着。濠州城谁不知那马小姐贤惠知礼，模样端正，多少人求婚尚且不得，郭大帅今日居然许配了与你，莫要美死了你。”朱重八听汤和如此夸那马氏，也是高兴。汤和又道：“你后来可不是自己答应的么，一声‘岳翁’，叫得好不害羞。却又为何？”朱重八诡异一笑，道：“这个却是不能跟你说了。”

且说郭子兴，在濠州城中寻了个大宅，收拾的物事齐全，给了朱重八做了甥馆，让他住馆待婚，又在甥馆张灯结彩，设宴开席，宴请各位将官。众人直热闹了两三日，等到八月初八吉日良辰，自是傧相司仪，琴瑟和鸣，把马氏锣鼓喧天的娶了过去，两位新人，在郭子兴与张氏前面对拜了天地，再拜了两位高堂，朱重八做和尚做到这般，也算不枉了半生辛苦。

当晚众人欢尽散去，朱重八揭了新娘子头盖，见马氏模样端庄，神采俏逸，秀而不媚，柔而不娇，又出落一副上好身材，楚腰卫鬓，与严家小姐另有一番别致，自是心花怒放。便携了马氏之手，拥入怀中，与她说些家事。不觉时低头看处，忽觉得马氏腿下有异，其时中原汉家女子，均是自幼将小脚裹起，以三寸金莲为荣，这马氏的脚却是与常人无异。偏马氏也是乖觉，见朱重八看她双足，脸色微愠道：“我是自小不曾裹脚，相公莫再看了，岂不羞煞贱妾。”朱重八兀自不解，马氏叹道：“妾身自幼丧母，只有家父一人带大，他一介武夫，如何会教我裹脚这等女人之事。后来家父见背之前，将我托送到郭府时已十二岁了，再裹亦是无用，是有此故。”朱重八大是讶异，脚大脚小他毫不介意，只是叹两人命苦。遂与马氏说起幼时苦事，两人均是嗟伤不已，都是一般的孤苦凄寒，也真的算是门当户对。这相依为命的念头一起，倒感觉起相见恨晚了。

且不说这对新人如何恩爱。朱重八新婚之际，自是春风满面，满脸生花。众军见他业已成家，又是郭大帅的乘龙快婿，那不登大雅之堂的“重八”二字，也无人再叫，见面均叫他朱公子。这日朱重八携马氏去给郭子兴夫妇请安，郭子兴道：“我听众人都叫你朱公子，这也不是个长久，这样罢，我再与你取个名字，你看可好？”朱重八道：“但听岳翁吩咐便是。”郭子兴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你姓朱，我便与你取个名字叫朱元璋，字国瑞，朱元璋，朱国瑞，诛元之璋，卫国瑞昌，你看可好？”朱重八喜道：“元璋谢岳翁赐名。”马氏听了这个名字，甚为满意，也替朱重八欢喜。朱元璋之名，乃自此而始。

朱元璋自从大婚，初晓得男女恩爱之欢，贪图了鱼水之乐，难免多留恋于甥馆，莫说将严家楼的严小姐逐渐淡忘，便是军帐的点卯画酉，也再不如先前那般殷勤，外事自无人过问，军事难免给他人检举，少不得挨郭子兴几句斥责。这日又被训了几句，回得甥馆，面有愠色，马氏见他不喜，便问起缘由，朱元璋如实说了。马氏劝道：“现今我夫妻二人，虽是蒙义父照料，然终究是寄人篱下，不是长久之计，望夫君以大事为重，早做打算，切莫贪图玩乐，误了正事。”朱元璋道：“我早有此意，只是现下不得下手之处，夫人有何见解，不妨直言。”马氏道：“凡立事者无不以人为本。你可在营中多行善事，广布恩泽，寻些能用的将士，给他多捞些好处，也好以后为你所用。”朱元璋道：“我也是这般想法。只是给岳翁和你那舅父与那两位哥哥几人发觉，必然有些争执。”马氏道：“义父是个没主意的，若是有事出来，我去义母那里疏通一下，也不难说。我那舅父与两个哥哥，必只会做些口舌之争，也当不得大事。你只小心莫与他们争吵也就是了。”朱元璋道：“夫人指点的极是，我只听你的就是了。”

这濠州五大元帅之中，郭子兴自幼乃是富家子弟，多读诗书；另孙德崖与俞、鲁、潘四人，却是乡民出身，几人合力起事，最初亦不过是因白莲教友之故，所谓相见亦得好，久住难为人，时日久了，几个元帅间难免有些冲撞。你道为何？只因初起兵时，调兵遣将，防闲守御，郭子兴与孙德崖几人倒还一齐议事，共同参详军机，比及城池略故，郭子兴便多在家中逗留，再不似当初那般勤来会议。孙德崖几人初时还等他一同出些主意，但空等过了几次，便不耐其烦，索性也不来管他。由此再有军机要事，郭子兴若来便来，不来便是四人做主。

这郭子兴三五日亦懒得来会议一次，这日来到军帐参议，孙德崖几人，对他颇有怨色，郭子兴自觉理亏，心下甚是过意不去。郭子兴熟读史书，见多识广，比起孙德崖几人，自是略高一筹，孙德崖言语有不当之处，郭子兴立时点出，闹的孙德崖几人颇为难堪，只隐忍不发，怒视于郭子兴。后来郭子兴察觉，甚是不安，便向朱元璋来讨些主意，朱元璋道：“岳翁不必他念，只每日前来会议便是。”郭子兴恍然大悟，这才勤谨参会。但亦不过三日，旧病复发，仍是从前样子。因军中大权不免旁落，由是郭子兴威势渐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