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元配夫人（1）

且说郭子兴，正在帐中闲坐，与妻弟张天佑、次子郭天叙、三子郭天爵等几人聊些家事。忽听帐外吵吵嚷嚷，遂停了话儿，喝令外面休得吵闹，有事但自报来。帐外几个那亲兵，引了那九夫长进帐，道：“禀明公，是我等营门守军捉了个元军奸细，现绑在中军马桩上，听凭大帅处置。”郭子兴点了点头，令他退下。心想现正四下募兵，若是错杀了投军的壮丁，那便不是说处。便来到朱重八被绑之处，沉下脸色，问朱重八道：“你叫什么？哪里人氏？来我濠州作甚？”

朱重八见郭子兴端坐中军，气度与别个不同，料想便是明公郭子兴。当下正色道：“明公不是要招兵起事么？怎地又令手下守卒，将我这投奔的壮士给绑了？明公便是这般礼贤下士么？”郭子兴一怔，把朱重八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见他面目奇异，下颚饱满，虎体熊躯，声如洪钟，虽身遭缚，却也神色坦然，道：“我看你也有些气概，非是寻常人士。我且问你，你果真是来投军的么？可有人介绍么？”朱重八见郭子兴气色稍缓，便道：“是我汤和兄弟有书信给我，邀我入伙，明公不信，自问他便了。”郭子兴道：“书信现在何处，取来我看。”朱重八道：“这等书信若留在身上，给官兵见到，焉有命在？我早烧了。”郭子兴半信半疑道：“你既晓得汤和，那多半便真是来投军的，你且少等，待我叫过汤和，一问便知。”言罢，命人去唤汤和。

郭子兴帐中之事，自有人说与汤和，汤和正在濠州西门外募军，闻讯忙寻来相认，两发小兄弟见面，均是大喜。郭子兴见状，便叫人给朱重八松绑。汤和禀明郭子兴，求将朱重八调他帐下，不料郭子兴自有计较，他见朱重八性情与别个不同，有心考校于他，要看这朱重八究竟如何人物，再则新军入营，终究有些见疑。只不与汤和讲明，乃托辞道：“且让他在别处试看罢。”汤和无奈，只得澟遵。

且说那位在朱仙镇求神拜佛的大将军也先帖木儿，他驻军在朱仙镇，不进不撤不战，接连两月有余，不料军中忽又起了谣言，道刘福通将纠合贼寇，前来劫营，闹得也先帖木儿惶惶不安，夜不能寐，怎知接连多日也不曾见得一个贼影，也先帖木儿哭笑不得，遂召集将官，责骂了一通，令此后不得妄言，否则军法从事。那一班大小将军，本对他甚是鄙夷，又受他一辱，索性一哄而散，星夜逃离军营，各奔前程去了，大元帝国的几十万精锐之师，守家之本，被他弄的一夜间鸟兽散了，正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次日也先帖木儿升帐点兵，只有几百亲兵，兀自守着军营，一干众将，不曾有一个留下。也先帖木儿忙去寻卫王宽彻哥，亲兵道卫王带了左右随从，跨马扬鞭向北去了。也先帖木儿惊慌失措，也忙带了亲兵，上马急奔，往北来寻卫王，一直追到朱仙镇上，方见卫王带了一半散兵在那里扎营。也先帖木儿尚自未明何故，待得见了卫王，欲问明缘由，卫王恼他统兵无方，也不来理他，只敷衍几句了事。也先帖木儿没奈何，只得如实上奏。

脱脱念在一母同胞份上，于此事一力遮掩，也先帖木儿方得免罪。不几日，诏书颁下，命中书平章政事蛮子，代职统军，召也先帖木儿还京。他将兵符缴于卫王，自北归还京，到得京师，不敢白天进城，贿赂了几个守门军士，于夜间悄悄溜进去，仍做他的御史大夫。西史御台范文，联络陕西行台御史蒙古鲁海牙、刘希曾等十二人，联名上书，弹劾也先帖木儿丧师辱国，罪无可原；偏有中台御史周伯琦，反奏范文等越俎上言，沽名钓誉。元惠宗正对脱脱言听计从，甚为倚重，竟不加详察，严斥范文等人，将这十二人统统贬职，降为各路添设佐贰官；又加罪西台御史大夫朵尔直班，责他授意属僚，好为倾轧，谪徙为湖广平章政事，原御史大夫一职，由贾鲁继任。

且说朱重八便精神抖擞，在濠州红巾军队伍里做起了小卒，少不得日夜操练，习武练功。他性格要强，凡事均好言爱断，偏巧汤和自小听惯了他的，但凡与他一起时，无论甚事，总是让他行在前面，又对他言听计从。众军见汤和以千户之职，尚且对他甚为恭谨，无不诧异，再则均是百姓出身，一群得过且过的乌合之众，入伍不过为了混顿饱饭，自是牢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古训，因此谁也不来与他为难。亲近的那班军士，凡有外出军务，必定约了他去，依为心骨，而朱重八自小习惯了指手画脚，对这等事也不推辞，正是有难必帮，他眼界又高，行事又稳，与他一起外出，准是马到功成。如有缴获，朱重八定悉数上缴，虽也偶与众兵分发，但却是绝不藏私。为人又谦虚本分，不去贪功好利，争辩是非。时军中鲜有通文字者，偏他又写的一手好字，军士与家中书信，多有求于他，亦是来者不拒。光阴似箭，一个多月转眼即过，朱重八在军中渐渐名气斐然，便是他的九夫长，也对他赞不绝口，越发倚重。

这濠州不过是个弹丸之地，不过几日，朱重八入军后诸般情状，俱一五一十的传到了郭子兴耳中，郭子兴听了，便带了几个亲兵，以巡营为名，到了朱重八所在营中，要看这朱重八到底如何。时朱重八等一帮军士，正在帐中检视兵器，忽见帐幕一闪，定睛看去，正是明公郭子兴到了，立时不遑多想，“唰”的立起，高声叫道：“郭大帅！”那十几个军士，见得郭子兴到来，也忙列队作礼唱诺，但比朱重八终究还是慢了。

郭子兴在帐中环视一圈，看看朱重八，立的旗杆一般，便走近前来，右手连拍朱重八的左肩，笑道：“好！好！为兵者，机警最是要紧。你能如此眼明手快，也算难得。就随我来帅府，做个亲兵罢！”朱重八见郭子兴赏识于他，也是欢喜万分，当下收拾了随身之物，乐滋滋的跟郭子兴去做了亲兵。朱重八事事勤谨，样样仔细，颇为郭子兴赏识。又过几日，濠州城募的兵勇渐多，只带军将领须得是心腹之人，因此兵多将少，堪不足用，郭子兴便调了亲兵的九夫长去做了千户，这亲兵九夫长的缺，就由这朱重八做了。郭子兴素闻朱重八足智多谋，便经常试问于他，朱重八往往对答如流，一个多月过去，与这郭大帅倒也颇为投机，郭子兴也渐渐把他视作心腹，凡有要紧事情，多半与他相商了。

这日申时，忽有探子来报，称五河东北有一队元军，大约是五六百人样子，押了百十车粮饷，只不知是从哪里抢来，正往彻里不花大营而去。郭子兴忙令升帐点军，要去劫了这批粮饷，时朱重八在旁，冷笑道：“区区五六百人，也这般大张旗鼓，只遣个千户，带个两三百人去，也就是了。”郭子兴大奇，皱眉斥道：“你这人好大口气，两三百人去打五六百人，怎生打法？莫要弄得全军覆没，动了军心。”朱重八道：“我等是为粮饷而去，又不必跟那些押粮饷的官兵拼个你死我活，只遣三百马军，去驱散官兵，抢了粮饷回来便是。若去的人多，反易给官兵发觉，坏了事情；再说我红巾军，与那彻里不花现下各自相安，若把他官军杀的精光，他与上面无法交差，必定与我濠州死战，到那时岂不是得不偿失？”郭子兴想了一想，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便与你三百马军，责你去与我取来，若有闪失，看我不拿你是问。”朱重八道：“既是如此，郭大帅在城静候便是，看我去与你取来。”郭子兴见他胸有成竹样子，便取了马军兵符给他，嘱道：“军中无戏言，小心在意则个。”朱重八接过兵符，道：“知晓了。”人已去的远了。

朱重八点了三百马军，不往五河东北，却引了众军，径奔五河西南而来。一个百夫长问道：“为何不去东北，反向西南？”朱重八道：“自探子探得，到现在怕已有两个时辰，官兵想必已过五河了。我等只从西南寻去便是。”那百夫长道：“原来如此，亏得高见。”众军催马扬鞭，绝尘而奔。约大半个时辰，直到淮河西岸，方见元军慢慢吞吞晃了过来。原来元兵路过五河城北一个村子，便趁势掳掠一通，这才给误了行程。朱重八命众军散开，分做三队，一个百人队先两边往来冲突，放火佯攻，另两个百人队趁元兵混乱时，每人去抢两袋粮饷，放于马背，各人抢过便即撤回，于南边三十里会和。朱重八立于高坡，观望放风，以利指挥众军。各军领命而去，分别依计行事，不到半个时辰，便将那百十车粮饷抢了个七七八八。（按：大史小战，其细节不费文笔）

朱重八立于高坡，见粮饷已然得手，便调转马头，向南而去。不料想有几十个给驱散的官兵，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见他一人一骑，竟欺他人少，复呼哧做声，拍马追杀上来。正是此一时彼一时，朱重八身单影孤，只得没命价逃。怎奈他入营只三月光景，骑术尚未精熟，越是急切，越是忙中出错，竟逃至一条溪水前面，那是前不得过，后有追兵，死路一条了。朱重八眼见后面元军追到，情急之下，忙下得马去，解了盔甲，跳入河中，凫水向对岸游去。待元兵追到，见他已游到河中心处，再不可及，便纷纷放箭射他。

可怜的朱重八，肋上与腿上中了三四箭，全仗了一口挣命的气，游到对岸，险些昏死了过去。朱重八伏在岸边，咬牙将身上的箭拔了出来，撕下内衣将箭伤裹了，浑身血流汩汩，头晕眼花，一步三摇，手脚并用爬上河堤。见河西南有一村子，便蹒跚脚步，慢慢寻路而去，半里路程，竟走了小半个时辰，时天已全黑，待得走到镇子前面，却见后面元军又绕河而过，手执火把远远追了过来，忙忙快走了几十丈，也是他命不该绝，快走的几十丈血迹竟自断了，看看已到了一家大户门前，张口呼救，不料一口气喘不过来，晕死过去。

这村名唤严家楼，时值乱世，又已天黑，各家早已掩门闭户，偏巧有一少女，想起家人未归，大门未曾上闩，听得元兵咋咋乎乎，忙跑出来要把大门上了闩儿。突见门前一个汉子，浑身血迹斑斑，委顿在地，登时唬了一跳，地上这人，正是那奄奄一息的朱重八。这少女立时便知这必是元兵捉拿的要犯。再看看元军已近，自己无论如何是没力气拖得动他，秀目一转，见大门一边有个装稻草的破箩筐，只不知是谁忘在那里的，忙将箩筐搬来，兜头将朱重八盖在下面，自己往箩筐上一坐，把裙襟打开，将箩筐盖个严严实实，坐等元军过去。

那一小队元军，东寻西找，不见朱重八踪影，寻到前面，见一个绿衣绿裙的十七八岁少女坐在那里，上前问道：“小姐，你坐这里等甚么人？可曾见到一个浑身是伤的汉子？”那少女樱口一撇，道：“我爹爹妈妈酉时三刻去给人家送茶叶了，到现在未见回来，我自是等我爹爹了。你们说的人，我也见了，他往东边大路逃去了。”众元兵见她一个姑娘家，衣饰整洁，想是官宦家眷，也不来相犯，又说得煞有介事，不遑多疑，忙上马一股脑向东追去了。

这少女见元兵已去的远了，忙起身将筐子丢到一边，只见下面的朱重八，一动不动，忙低声叫道：“壮士！壮士！”连叫几声，朱重八方悠悠醒转，微微睁开眼睛，定了定神，见一少女正圆睁妙目而视，嘴角似动未动，兀自难掩满脸关切焦急之色，心下一暖，断断续续道：“请...姑娘...救...我性命...”那少女跺脚道：“我如何背得动你？你且起身，随到我家里来罢！”朱重八慢慢扶墙立起，刚走了一步，一个趔趄差点又跌了下去，那少女见他伤重难以行走，道：“你且等下！”回到院里，在檐下寻了个根棒子，回身递到朱重八右手，又搀了他左臂，朱重八虽已二十五岁，却从未与女性如此亲近，少女幽香扑鼻而来，一颗心突突直跳，竟是精神大振。

那少女扶他走进院中，先让他坐在前天井下，回身把大门关了，来看这朱重八时，见他身上满是泥污血迹，柳眉微蹙，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人这样身子，怎生安置才好？”便向朱重八道：“你是甚么人，官兵为何捉你？”朱重八道：“我乃濠州城红军朱重八，今日劫了胡鞑的粮饷，不想落单，以致被伤成这般。”那少女道：“既是如此，我便先留你，只是你不许给我家添乱。”朱重八道：“使得！使得！蒙救命之恩，岂有他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