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贾鲁治河（3）

且说丞相脱脱，方得贾鲁分忧治河，不意兵乱迭起，警报连至，自不免调兵遣将，分路征讨。先是于至正十一年九月，脱脱请命欲亲征河南刘福通，元惠宗为留脱脱在京料理国事，乃遣其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为知枢密院事，与卫王宽彻哥率诸路精锐卫军十余万，前去讨伐。后徐贞一改名徐寿辉，据蕲水称帝，及王权与孟海马各自起兵，遂令四川平章政事咬住，率兵徇荆襄；令江西行省左丞相亦怜真班，率兵守江东西关隘；令陕西行省平章政事月鲁帖木儿，助知枢密院事也先帖木儿讨南阳、襄阳；刑部尚书阿鲁，讨海宁；令江西右丞火尔赤，与参政知事朵班，讨江西；江西右丞兀忽失，讨饶信贼。又闻方国珍兄弟，降而复叛，乃令江浙左丞左答纳失里往讨方国珍。

且说这也先帖木儿本是个文官，乃监察御史出身，若是整顿吏治、收拾贪官，尚有可为之处，却几时学过一字兵法？其人又向来矜才使气，全仗了脱脱盛名，才谋得高位，如今得了兵权，更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一切军政，俱一人独断专行，毫不与人商量。待到了上蔡，城已被刘福通部将韩咬儿所据，便扎营于城下，命众军攻城。守城的韩咬儿见元军如蜂蚁一般，将一个小小上蔡，围得水桶也似，没奈何只得固守。朝廷指望他也先帖木儿早日克平中原，于十月又增派知枢密院事老章，集了十几万兵马前来助战。算是也先帖木儿运气，老章带来的先锋巩卜班，乃是有名的悍将，巩卜班以身士卒，死命攻城，也先帖木儿又亲自督军，麾下数十万将士闻命，只得四下布了云梯，一鼓而上。幸这上蔡城池既小，守兵又只有韩咬儿几千党羽喽啰，正是我众敌寡，焉有不胜之理？自是破得上蔡，生擒了韩咬儿。遂将韩咬儿囚解进京，遣使报捷，朝廷得知，奖赏了几千锭钞币下来，升巩卜班为知枢密院事。

也先帖木儿经此一胜，越发的目中无人，便是那同行的卫王，也毫不放在眼里，帐下众将士，个个被他辱的一文不值，虐了一遍。偏刘福通吃了败仗，长了机智，探得元将巩卜班勇猛无敌，便暗派三百壮士，夜里潜入沙河边元军大营巩卜班帐中，将巩卜班砍为肉泥，又放起火来，作势袭营，惊得也先帖木儿不问缘由，上马便逃，时有部将拦住，牵了也先帖木儿马缰，言道贼兵不过虚张声势，实可一战，不料也先帖木儿惊怒交迸之下，竟挥刀斩断马缰，瞪目喝道：“我命甚贵，岂可大意？”乃连夜奔逃百里，方自惊魂甫定。元军三十万人马没了主帅，以为大军有变，更是狂奔乱逃，深夜中互相践踏，也不知冤死了多少。也先帖木儿收拾了这散沙也似的残军，由沙河退守朱仙镇南，再不进军思战，反在帐中支起佛龛神像，日日求神拜佛，只盼他刘福通早些暴病自毙。

且说淮西定远有一名士，名唤郭子兴，其父郭公，原是曹州一算命先生，后游至定远，与一富家未嫁的盲女占卜，言道此女命为贵人，知其未嫁，当以求婚，那富翁然诺许之，遂入赘娶了盲女为妻，自此定居于定远，又得了岳父资助，家中颇为殷富，郭子兴排行第二，幼时便喜枪好棒，与宿州闵子乡新丰里回人马二结为异姓兄弟。郭公见天下动荡不安，也不责他厌文好武。郭子兴长大后娶有三妻，先妻张氏早故，只留下三个儿子，长子郭大舍战殁，后又续弦娶妻，次夫人娘家仍旧姓张，生有一女，三夫人李氏，生有一子郭小舍，后因战乱，三夫人母子逃往贵州，下落不明。（按：此为查证郭子兴家谱所得，郭小舍逃亡贵州十七年，长大后取名郭老舍，为郭子兴同族郭子仪为郭沫若先人）

后马二妻郑媪因病早故，只留一女，与马二相依为命。至正四年，两淮旱灾，颗粒无收，当地甲主不但不思救济，反私吞灾粮，又一如往年丝毫不肯减免的征收粮赋，马二怒杀甲主，因而被官府缉捕，欲待远遁避仇，怎耐又恶疾缠身，自知命难久长之际，唯以独女无依无靠为忧，遂将她托付与郭子兴，郭子兴慨然允诺，将时年十二的秀英收为义女，交于后妻张氏养育。不久马二客死他乡，郭子兴闻讯，嗟叹不已，怜这马氏父母双亡，甚是加意悯惜，乃取名秀英，其意为秀外慧中，英雄良配。子兴传她识文读书，张氏教她针线女工，好在秀英聪慧，凡事一学即通，小小年纪便多智善鉴，好书喜史，喜得两夫妻对她更是钟爱有加。

郭子兴为人侠义好施，平素里常倾其家财，杀牛备酒，广结英雄豪杰，因此多有好友，做了白莲教两淮首领。郭子兴见白莲教义军四起，欲要起事，胆气不足，欲待隐退，又怕被人供出白莲教一事，左右无计，狐疑不定。遂与好友孙德崖、俞三、鲁八、潘六等人密议，孙德崖自几人自是大加鼓动，言道若取了濠州，当立他为主，几番劝他起兵。遂五人合力之下，聚了几千壮士，于正月十一日起兵定远，后于二月一月，趁黑夜潜入濠州，闯入州衙杀了州官，将濠州占了，孙德崖几人倒也应诺，给郭子兴做了首帅。三月二日，取了曹县。因同为红巾军，遂奉杜遵道令，五个头目俱称濠州节制元帅，郭子兴自称明公，在濠州城内招兵买马起来。

郭子兴举兵一事传入大都，朝廷派了大将彻里不花率了三千骑兵前来征讨。这位彻里不花将军，本是将家之子，累世承袭，自幼骄奢淫逸，不曾经历过战阵，哪有半点斗志？惮于郭子兴义军势众，只远远的在濠州城南三十里安营扎寨，整日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端的是不敢来攻。濠州红巾军见官军不来捣乱，乐得安闲，关起城门享福，两下里正是互不侵犯。

彻里不花不思进取，怎奈何上面三番五次来催他进兵，这一日给逼的急了，竟将附近百姓捉了几个，套了红布去交于上官，说是捉到了红巾军，上官居然温勉一番，令他再立新功。这下可苦了濠州众生民，彻里不花有了保身的法子，便成天派兵到各村庄骚扰掳掠，捉了百姓去敷衍上官。可怜的濠州百姓，官军硬认作红巾军，随便捉杀，红巾军又怕是官军奸细，常来盘问防范，竟是左右做人难。又得两下里供应粮秣夫役，红巾军后脚刚出，官军前脚已到，闹得惶惶不可终日。有钱大户怕事，尽投了官军；穷人自不消说，只有一条路，揣块红布，呼亲唤旧，纷纷投奔濠州而来。

且说郭子兴帐下，有一小将名唤汤和，乃濠州钟离人，时年二十八岁，因战立功，被郭子兴授以千户。时郭子兴令他到处募军，遂想起一人，乃是儿时一同放牛玩耍的伙伴，姓朱名重八，现正在濠州城南於觉寺中做和尚，释名元龙。眼见自己军务在身，不得走脱，便修书一封，先诉了一番情谊，又讲了几句时势，言道现四方兵乱，人无宁居，非田野间所能自保，不若前来投军云云，结尾言道你重八聪明机变，幼时心机智谋便全不在我汤和之下，如今我都已得明公郭大帅受封千户，你若入了义军，将来功名必在我之上等等。写完请人带了去，并言明带信之人，务必亲手交于濠州城南十二里凤阳山日精峰下於觉寺中元龙法师。

再说这元龙和尚朱重八，其祖父朱初一(按：元朝时，汉人若非读书则不得取名，故汉人常以出生年月或上辈年龄记名)，本籍金陵句容通德乡朱巷，娶妻王氏，有长子朱五四，次子朱五一，世袭句容淘金户，其实金陵虽富，但地处东南，并无金矿，哪有甚么金子可淘？俱是以粮换来，再缴于朝廷。后来无法过活，只得迁徙至泗州，至其父朱五四时，娶了泗州陈二娘为妻，后又迁至濠州东乡。朱五四夫妻有四子二女，长子重四生于盱眙，次子重六、三子重七生于五河，重七于入赘刘家后早殴，四子重八生于至和元年九月十八日，按照家族顺序排来，取名朱重八。重八幼时，身染怪病，骨瘦如柴，眼见活不下去，可怜穷人家没钱医治，只得送到邻近的於觉寺，欲将他送至庙中做个佛子，只盼佛祖显灵，脱他出得苦海，於觉寺的高彬长老，为他取个释名，唤作元龙，也不留他在寺。

后来重八身子也慢慢好了，闲来无事，便经常跑去於觉寺中，随着高彬长老诵经念佛，读书识字，高彬喜他好学上进，教的也是不遗余力，三四年忽忽过去，这朱重八倒也学了不少古史经略。至朱重八十岁时，朱五四又因不堪赋税，举家迁至太平乡孤庄，总是农桑艰辛，朝夕彷徨，见朱重八整日闲耍，便叫他去给田主刘德家牧牛度日。这十岁的孩子，最是顽皮胡闹，这一日朱重八放牛出来，左右无事，便邀了一众小伙伴，又玩起皇帝大臣的把戏。朱重八把棕叶撕得丝丝缕缕，粘在嘴上权当胡子，用一块车板放在头上顶着作平天冠，往土堆上一坐，装模作样称起皇帝来，还让伙伴每人捡一木块，用双手捧着，三跪九叩，并高呼万岁，戏耍做乐。若只是如此，那倒也不算甚么。

偏是汤七一家孩子，便是上面所说的汤和千户，言道皇帝登基，当大宴群臣，朱重八正在兴头，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竟召众童杀了一头小花牛，烤了分食，也难得他众童合力。待得吃毕，方想起闯了大祸，众童于是你辞我脱，互相推诿起来。还是朱重八出得主意，将牛骨牛皮埋了，血迹用土掩了，把牛尾塞入山上石缝之中，与东家刘德言说小牛误入山洞，拉不出来，藉此去糊弄刘家。你想这顽童的伎俩，焉能骗过几十岁的田主刘德？自是朱重八少不得一顿皮鞭，被赶回家去，累得朱五四赔人家牛钱。但朱重八由此却因敢做敢为，被众童奉成了首领，此后指挥众童，吆五喝六，无不听他号令。

忽忽几年过去，至正四年，濠泗旱灾，大闹饥荒，瘟疫肆虐。四月六日，朱五四染瘟疫而故，三日后，大哥重四抛下孤儿寡母，也随父亲去了，十二日，朱重四长子又寻他父亲去了，二十二日，重八母亲陈氏又撒手西归，不久，二嫂三嫂也先后故去，可怜朱家一贫如洗，连丧葬的坟地都没处去寻，直难为得兄弟二人抱头痛哭，亏得邻人刘英看到，回家说与其父刘继祖，刘继祖起了惠心，把自家坟地给了他家一角，朱重八与二哥朱重六才得以草草葬了家人。老三朱重六见家中无计安身立命，找了一人家，入赘做上门女婿去了；大姊嫁与同村王七一，已满门死绝；二姊嫁给盱眙李家，也在这场瘟疫中病死，姊夫带了外甥逃荒，不知去向。

朱家至此，只有大嫂王氏带了一个幼子，与这重八叔嫂侄子三人，可谓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整日涕流满面。朱重八时年十七，见这般境况，不免形神沮丧，日夕彷徨，无路可奔之际，有邻家老母汪婆，劝他不若去於觉寺中做个和尚，也免得整日在家苦累大嫂王大娘。朱重八想想也是，便由汪婆安排，买了些馨香纸烛，汪氏又让他儿子汪文将朱重八送到於觉寺，拜了高彬长老为师，做起了和尚。不久高彬法师圆寂，又是灾荒连年，蝗虫遍野，继任的主持，眼见无法撑持，只得将众僧遣散，命各自寻生路。

朱重八寝食无着，几乎不曾饿死，看看情形，自觉再在这寺中空耗下去，难免是死的指望多些，不免万念俱灰，便取了钵盂，离寺云游，做起了游方和尚，开始那居无定所的流浪讨饭生涯。从此真真是云水飘扬，仰天茫茫，既无可倚，又无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穷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徜徉；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若沸汤。诸般悲切，自不必言。朱重八几年间南历金、斗，西抵光、息，北至颖州，好在多行多闻，倒也长了不少见识。恰又逢贾尚书治河，韩山童举义，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弄得连饭都没地方讨了，看看已云游三载有余，甚是想念故土，便又回了濠州於觉寺，整日念经练字度日。

这日接到汤和来信，言道邀他去濠州投奔红巾军，朱重八知道事大，看了又看，直到背诵如流，方把那信就长明灯给焚了。欲待投军，又听闻濠州五大元帅，一字并肩，各司其政，不成样子；欲待投元，更觉不妥，且不消说元兵如何烧杀掳掠，胡作非为，但就天下形势而言亦几如自寻死路，只因事关前程生死，因此去留皆两难；元兵又四下捉人，便是留于寺中，亦觉得非长久之计。朱重八在舍房中上踱来踱去，思忖良久，仍难以决断。

不料纸里包不住火，汤和给重八私通书信，终究还是给寺里众僧听说，几个僧人正嫌他在寺里吃白食，巴不得他早日离寺，便哄他说汤和给他寄信一事，已有人报与元军，叫他趁早逃命，莫给元军捉了去，到那时死得不明不白。朱重八听闻，大吃一惊，次日一早忙回村里，要去寻伙伴商议，谁想只寻到了周德兴，那周德兴自幼便习惯了听他主意，这等大事哪里能有半点计较出来？给他缠的没法，便叫他卜卦问天，看天命罢。

朱重八见不得要领，只得慢慢的怅怅然忐忑而归。不料还没走近山门，就见山上浓烟滚滚，急忙跑上山去，只见瓦砾遍地，火光烛天，一个大殿坍塌了半边，兀自余火未熄，僧舍斋堂，全被烧的一塌糊涂，一片神焦鬼烂模样。只有珈蓝殿因隔了一片空地，尚得保全。一干僧众，全不知去向。朱重八莫名其妙，便去寻了附近人家问询，言道官兵见寺里有弥勒佛像供着，便以为与作乱的红巾军有勾搭来往，便将僧众驱散，把这于觉寺一把火给烧了。

朱重八愣了一阵，回到珈蓝殿中，到得神像前面，磕了三头，取了神前给香客卜卦的圣珓，先默默祷祝一番。许愿道：若是当远避他乡，请赐笑杯，若是当留守破寺，请赐圣杯。许毕，闭目掷出圣珓。睁眼看去，却是两个凸面朝下，竟是个阴杯，朱重八瞠目结舌，再掷，又是阴杯，于是还掷，仍是阴杯。

朱重八心中大惊，自言自语道：“去留两不利，莫不是叫我去随红巾军造反么？若天意如此，便请赐个圣杯。”言毕，闭目掷出，正是圣杯。朱重八叹道：“看来天意已指明去路，罢了，既是如此，我还做甚么和尚，明日投军去便是。”

这日是闰三月初一，朱重八丢了钵盂，卷了一条薄被，踏步往濠州而来。及到了濠州城外，遥望上去，只见城头兵戈森列，旗帜飘扬，好个严肃气象，城外又扎了大营，七八个彪体纠纠的武夫，头扎红巾，手赤长矛，腰挎弯刀，在那里守着营门。朱重八也不遑他顾，只管迈开步子，要往里闯。那濠州城门守军，见他一个和尚，拎条破烂不堪的被子，往营中闯将过来，自是上前阻住。

朱重八见守军上来，便大声叫道：“我乃前来投军的朱重八，要见你们主帅。”营内守军的九夫长听到，带了几人出来，问道：“你是哪里人士？叫甚么名字？可有人介绍？”朱重八未曾从军，怎知得营中规矩？只傲然道：“我只见你们主帅说事。”那九夫长登时气恼起来，与左右道：“这厮怕是元军派来的奸细，给我把他绑了，交与郭大帅去。”立时有几人扑上，将朱重八五花大绑，捆在中军马桩上，禀告郭子兴，言道捉了个元军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