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礼崩乐坏
竹村里的人都姓竹,之所以叫竹村便是因为此地方圆多里皆为竹林,村里人靠竹子手工艺品可以维持相当不错的收益。竹子是雅品,诸侯各国游学者必不可少之竹纸供不应求,战争在最近几年已经越发演变为常态,竹竿枪柄也是大量需要。
他们种植水稻,用石臼和木槌来舂米,水杉木与竹子构造的房屋不光美观还非常结实。村舍仰没在竹海之中,透过叶子的绿光晕染在那边,多雨时节云气缠绕,犹如仙境。
资产不错的人家拥有令人羡慕的果园-说是果园实在是抬举了,也就是竹林中多了几个跟自然抢夺养分的果树而已,其中柑橘树长得最好也收获最小——因为不是被人偷了就是被神出鬼没的猴群摘了,甚至是熊猫对!熊猫这种肉山般的毛怪物经常拖动他们黑白相见的身子,慢悠悠地出现在居民房舍周围,这种不速之客相对来说还非常麻烦,若是不理他们熊猫们一般便也不会攻击任何人,不过会当着你的面大快朵颐农作物、好竹子、还有酸甜柑橘。曾有人用木棍赶拍过他们——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那人坟在何处已然没几个人记得,但口传的目击者所说的一切完美流传到至今,据说那熊猫一口一巴掌就把木棍弄断,然后用令人费解的高速冲过去,像扯制作粗糙的布娃娃一样将那可怜虫拍死,然后用利齿与巨掌将其肢解。
可毕竟这不是常事,熊猫也不常来,但直至几户人家出现了一些难以忍受的状况竹村的人这才不得不想办法对付这些大家伙。
这些难以忍受的状况中,不乏有一些较为恐怖,其中比如:有人说看到熊猫拖着残了一半的人类从森林中走过,那人用微弱的语气发出不切实际的求救请求,那状态已经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问题,目击者瑟瑟发抖地看着那人被熊猫拖进了森林,地面拉出一道血迹-这个说话可能有些夸张,但另一个事情却是真实,有一户富有的人家从南方带来了肥壮的好羊,那几只羊的样子青川之地没有,据说是从遥远的南天城带过来的,这绝对是大饱眼福了毕竟不是有句俗话吗‘不吃肥羊餐,妄来南天界!’(其实南天城最好吃的是禽类,诸如鸡鸭鹅的,为什么到了青川之地这边就改了词,有待研究。),熊猫也许也听过这句话,总之在一个晚上,主人在睡梦中被肥羊的惨叫惊醒,出来一看,透着冷酷无情的月光,看到两头熊猫正在吃咬死的肥羊
本来这几只羊只要配种成功,过些年青川之地该渐渐普及这些好羊了,竹村肯定成了洛国与封国中最有钱的村户,可现在~
熊猫毁了一切!
圣心城的天子出了些事情后各地诸侯国蠢蠢欲动,矿铁矿铜都被一批批头戴盔甲、身扣桃木/锁子衫的士兵搜刮干净,他们手持长柄青铜戈说话完全不讲理,到家家户户要金属说是打仗,因此竹村金属紧缺,没有金属就很难做大量防卫兵器,因而也几乎杀不了熊猫。
后来多亏有人想出个法子,用带刺的围栏保护村子,同时在边缘设立一些动物难以理解的木草人,虽然效果极为一般但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太多了。
这点子是竹明想出来的,他虽然只是个少年,今年十五,但却是难得的读书料子,这要多亏他养父竹云士-村里仅有的几个识字的人之一。竹云士识字源于早年想做个云游者,最好能当上某位诸侯公的士大夫,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他意识到自己没那个命后,选择了经商,一切都还算胜利。
卖给天下各地的竹纸有不少是经他之手,从纸的品质上来说他的也的确要比其他人家好。竹纸是一个复杂的工艺,纸张厚薄、颜色、韧性都有挑剔的要求,云游者们常常拿这些来作为砍价的原因,但竹云士愣是凭借这质量杜绝了砍价的可能,他常说的就是“我不赚钱的,这些钱都是我应得的,还少给了呢。”
竹云士膝下两个女儿,大女儿竹君忆模样清秀,一头直顺的长发,年纪十三岁,她有一个年幼可爱性格腼腆的妹妹名为竹乐,在其父亲的教导下理所当然的两个女儿也会识字,不过她们对于圣学之道并无兴趣,当然,本来就没有听说哪个士大夫与门客是为之女子,诸侯王也不可能是女子。
金兰是个好母亲,为丈夫竹云士生下这两个漂亮女儿,并且在十几年前收养了被战争遗忘的婴儿,由于当时战场上,那个婴儿被用‘明’字战国旗裹住,因此得名竹明,后来得知明国是南方出名的好战国,主城光顺城,有的时候竹云士也会猜测是否竹明是哪个将军王侯的孩子,自己以后还能攀附点关系,但酒醒之后逐而明白自己在胡猜。
女子体弱,在潮冷的床板撕心裂肺地挤出易死的孩子,夏天瘟疫猖獗,冬天防寒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就是在那个冬天,死神冰冷地夺走了金兰的生命。
已经很久不曾见过青川之地有过那种不自然的温度了,对于竹云士来说可谓是印象深刻,在生完竹乐的几天中棉被再厚也阻挡不了阴寒通过她两腿之间游入身体内部,篝火怎么也起不了作用,散发着薄弱的红色,像枯谢的血。
她们的母亲死在那个冬天,由于太过悲伤,竹云士把这个女孩取名为‘乐’,希望氛围能有所好转。
很多年后,女孩男孩们都已经长大,除了金兰的丈夫以外没人对这个母亲有太大的印象,母亲死的时候,君忆三岁,竹明四岁,那部分温情的记忆太过于局限,除了梦中的回忆与感叹外,倒不至于在冰冷的祭时像父亲一样抹掩泪水。
==
风和日丽的晨时。
“又快到了四月。”君忆道
竹明没有说话,依旧坐在石头上,用小锉棍捣弄着手中的那节竹子。
【哥哥真是~有时候让人讨厌呢】她来到竹明身边坐下“笛子明明已经有了一个了啊。”
“啊。”他仿佛这才注意到妹妹的到来“这个嘛~”君忆手拖着下巴,肘抵着大腿,坐看着他手中的工艺“这个是送个你的。”竹明道,有些吞吞吐吐。
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稍有微扬,手伸向他,竹明把这个半成品递给她,君忆把额前的秀发挂在耳后,端详会儿还给他“做完后把这个跟你的对比一下,哪个好我就要哪个。”
“这个嘛~”竹明挠着后脑勺,眯着眼,尴尬地笑“其实吧~就是笛子,每个肯定都是,都是不一样的~没有什么~这个好那个坏的说法的,而且,我已经都用那个笛子有了”
“哥哥真是有趣呢。”君忆打断他的话,眯着眼微笑“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
“啊~哈——哈哈”他笑得也着实牵强。
【最近两年哥哥为什么突然变了呢,以前不这样的啊,跟我说话都莫名其妙地上气不接下气,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病了——可跟妹妹竹乐说话时就没这样啊。】她心想着用手肘抵了抵竹明,声音压低“为什么要送我呀。”
竹明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这不是你要的么?”
“我哪有?”
“那次晚上,就是——”竹明突然意识到是要说漏什么,卡顿一下,但想了想,在妹妹的注意下,他只得继续说,不过显然语速慢了很多“就是你跟-乐儿妹妹说,你也想要一个笛子。”
君忆一副恍然大悟“你偷听我们?”
“啊呀,这怎么可以说是偷听呢,那种情况就是,其实吧——”看竹明一副严肃认真在解释的样子,君忆一下子没忍住,扑哧一笑。
【哎~哥哥真是——好傻啊】“行啦行啦,别这么认真嘛。”
“”
【那天晚上我还看到妹妹们在跳舞~】竹明想了两息说“你们舞跳得不错,在月光下,我觉得很漂亮。”
“呵。”她把头凑近看竹明在怎么削笛,一股水香味沁他心扉“就是随便玩玩的,哪能谈得上什么舞。”
“要是有式服,最好是华服的话,飘飘然一定更棒了。”竹明道。
“式服的话妈妈留下来的我已经可以穿了,爹爹说明年的万神会就让千下城的朱妈给我定做一个。”她嫩唇微张笑扬,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华服不敢想,就算了,爹爹说华服是达官贵人的,我该是没这个命喽。”
竹明眉宇微皱,眼中凝出君忆看不到的思索,顿了两息,道“你那个舞是怎么知道的,我看你们虽然是跳着玩,但显然是有模有样啊。”
“还不是模仿的人家跳的,那次我跟妹妹、爹爹去千下城——”她突然沉默,轻咬住小拇指、眨巴下眼睛,由于是养子,每次好玩的事情都是先让两个女儿去,竹明则大多留在家里看家、制作纸张。
竹明沉默,这沉默让她有些难受。
“你喜欢穿华服么?”
【哥哥问的这个问题好白痴】“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华服多漂亮,据说是丝绸做的,有一次我还差点可以摸一下呢,可惜那个舞女我还没搭话就被一个大胖子叫走了。”说到这儿君忆眼中一闪光芒“据说那人是乐国,好像跟百落氏家族有关系呐。”
“我以后一定——”话从心中往上涌,到了脖子那边停住,涨出红色,一直蔓延到脸颊,“一定给你买一个华服。”
他没看旁边妹妹的反映,不知是不是不敢看,这话说得如松出火笼的火焰,如释负重又加快他的心跳,令他感觉浑身都热了起来,但却就是要表现地特别冷静。
君忆楞了下。
【都说男孩子有些时候比较幼稚,看来是真的。】“哦——好呀。”她表情笑得不自然但语气挺自然的,反正竹明不看她。
他脸色过了会儿才渐渐正常,君忆看得正无聊,要走时,他又叫住了她。
“爹爹今天怎么说,就是那个云游者来了,是在谈我的事情么?”
“嗯。”君忆道“你不是说希望当乐师么,爹爹在帮你问呢。”
“那可多亏他了。”
“别感谢的太早,云游者对你怎么说?”
“我跟他说话还挺投机的。”竹明停下手中的活儿,想着。
“所谓云游者也不过是周游列国到处打嘴炮,不经商也不种田的闲人”
“但他们知道的多。”
“知道的多不一定就有用。”
“怎么会没用呢?”
【哥哥~真是的。】“嗯嗯”
“我最近写了首曲子。”竹明放下手中过的活儿,把石头旁自己做的竹简拿来,递给竹君忆“你看看写得如何?”
“为什么是竹简?”妹妹一边打开一边问。
哥哥不假思索地回答“竹简不容易坏。”
一个别家的小孩刚从田里跑出来,其光着屁股半身是泥,手中捏着一条鲶鱼,他看到竹君忆在看竹简后极为好奇,面露费解,吮吸手指。
君忆暗下竹简,看了他一眼,又扬起竹简,仔细凝视。
她喜欢别人不理解他们在看文字的感觉——那是种优越感。
在阅读完哥哥的诗曲之后,她双目明朗,睫毛扬起,面露不可思议。
“想不到哥哥的文采已经这样了啊。”竹明接过还给他的竹简,那是种温热。
小孩脸上的不理解加重了。
==
“这是南方宁国玲水城龙渊氏的剑,由蛇泉氏最著名的铁匠所打造,他们可是斩恶蛟的后人。”云游者拔开那把剑的剑鞘,剑身反光,明亮如水。
剑鞘上雕木盘着异蛇,蛇身长出四脚,如细长蜥蜴。
竹云士盘坐席上,喝了口茶,尽量不露惊讶。
“此物~我还想问问先生是怎么有的,可否方便透露?”
这云游者长得像老鼠,眼睛小下巴尖,有着山羊胡,身子瘦,整个人像是被刀削成的“我与其国君宁内公龙渊仁有所交情,送个此物,也不足为怪。”
“当然了,先生说笑了,我怎么会觉得怪呢?”竹云士手向茶杯“喝茶。”
谈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后,他问道“竹明此子如何?”
此刻竹君忆正好送食进来,端着那黄砂盆装撒了麻椒的白水煮兔肉,本想停留着听会儿内容,但看到父亲的眼神后鞠了一躬默默离开,走时把门推闭。
云游者竹筷夹起一块兔肉,一边咀嚼一边思考,用茶把肉送到肚里后,云“此子不错。”
“何谓不错?”
云游者道“礼乐之外,倒是有独特思想与见解,虽不够成熟,但已露锋芒。他会吟诗,但还少个导师,我听说,乐国善吟诗作曲,天子那边的乐师十有八九出于乐国,若其去其,则该是有所造化。”
乐国是听说过但在哪里不清楚——周围靠近的诸侯国他都知道——那乐国定然遥远,罢了,也不问是在哪里,反正不会送他去。
开门见山“若其当门客如何?”本以为的答案没从云游者嘴里出来。
“诸侯门客?”云游者微笑摇头“不可也,门客所掌皆为兵法、社稷、王霸之学,非礼乐,如今天子名存实亡,诸侯狂乱,礼崩乐坏。”
“礼崩乐坏?”竹云士皱起眉头,表情难堪。
云游者点头“是的,没错。”
第二天,云游者带着那把剑离去,竹云士为他送行。
【也就是说,竹明学到现在的这些玩意儿都是无用之功】云游者的话彻底打破了竹云士对养子的希望,那个晚上,他曾与养子促膝长谈,本以为养子还能有所造化,但得知这些后,他心如石落。
【竹明喜欢的那些,学的再好,也是~无用之功,只会耽误】
【只会耽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