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出梨花薄
东莱瀛荒，百草丰茂。
万年之前，瀛荒还是一片不毛之地。上古天魔之战后，东莱山受上神气泽滋润，随便一株本草修个七八百年便能成地仙，其中有一株青藤生长在山南阳坡，格外承天地雨露，灵气非常。
青藤记得万年前的一日，天云大开降出吉兆，东莱山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百草俯伏在地，共拜上天恩泽。
霞光之中，但见一名白衣神君缓缓下界，在东莱山按住云头，正停在青藤面前。
彼时青藤还未化成人形，见神君一身素白，容颜胜雪。
只是神君面容灰暗，透出深深低沉憔悴。
那神君别无装饰，只腰上一把无鞘佩剑，云纹雕琢，剑灵流光缠护。刃锋寒锐，如神君瞳眸。一望便知绝非凡品。
只见他小心翼翼取出袖中一颗明珠，双指几勾，便从明珠中引出几缕银丝来。那银丝活鱼一般蹦跳着，紧紧绕上神君的手指不愿挣脱，闪耀着浓艳海棠色。
“乖，你先好好在这里休息。我也去休息一会儿，马上就来接你回家。”原来眉鬓间丝毫无烟火色的冷漠神君，此时竟然看着海棠色的银丝眼角上挑，声音像是泡在蜜汁里般好听。
可是不知怎么，青藤总觉得他这声音背后压着酸涩苦楚。
神君掐诀，将银丝送入青藤身边的一株小梨树中，又缓缓度入真气。顿时那棵小梨树根苗粗壮，叶色碧绿。
而做完这一切的神君额上汗珠滚滚，一副力不能支的模样。
“以后就由东莱山好好看护这梨树，保她万年周全。切记，决不可怠慢！”神君完全不管自己憔悴，犹是低眉望一望青藤。他面容苍白，话语中却不怒而自威。
青藤恭敬答：“谨遵上神之命。”
那神君略略心安，青藤道，“东莱山南坡甚少乔木，如今神君驾临，对小梨树青眼有加。恳请神君赐其名号，来日也好统领我们这一坡草木。”
“梨花清雅，便唤清梨罢。”神君略一思忖，这样答道。
未等青藤称是，那精疲力竭的神君便杳然离去，再无所踪。
此后，便是一眼万年。
青藤自此日日对小梨树倍加看护，这梨树根基极弱，似先天不足。
这零零碎碎六七千年过去，青藤待它真似娇养一般：冷了抱住它让它暖和，热了张开藤蔓替它遮阳。小梨树缺了水，就割开自己的藤子让她吸吮汁液，缺了肥，就抓取枯枝落叶让它先吸收营养。
青藤因此还在东莱山方圆几里博得了个奶妈的名号。
三千年前，青藤修炼已满，化成人身，是个衣衫缀着青藤暗纹的成熟青年，约莫在凡间三十岁。
这时青藤得了意，闲来最喜欢以长辈的口吻，瞅着刚学会开花的小梨树叹息道：“你说你，这些年根基虽是补好了些，到底不牢固。若要度天雷劫时抗不过去可怎好？你那上神大人也真是，说是来接你回家，万年也没个消息，你若化个男儿身便罢，若化个丫头啊，哼！”
青藤拍拍小梨树的树干，“我管你到底替你做主，就在东莱山成了亲得了！北坡有棵柳树叫柳公子，哎哟那风流神采真是瀛荒少有！自称阅人无数的桃树桃夭也……”
清梨此时赶快恭恭敬敬打断它道，“是了是了，我要好好修炼，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若不理他，青藤便要从夜半直叨叨到鸡叫天明。
在青藤日复一日锲而不舍的教育下，连情为何物都不知晓的小梨树渐渐长大，她想着定要见一见柳公子，他是否真像传说那般的风流倜傥？
但其实她更想见一见青藤口中所说的没有责任心只会放鸽子的上神大人。
是他，给了自己名字。
“清梨？真好听！”偶尔小梨树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偷偷的唤一声。这个名字甜蜜蜜的，像她开出的新鲜花朵，逗惹得一群蜜蜂嗡嗡地飞。
上神大人，彼时到底在何处呢？
一十三天，彤霞宫。
玉钟幻境的守界使者玥颂步步登上瑶阶，见神宫丹霞缭绕，四十二仙鹤口衔灵芝引吭高歌，是为紫气东来之象。
“澹元上神果真仙泽非常，彤霞宫才能有这般宏大气象。”玥颂随神官进殿，情不自禁感叹道，“万年之前仙魔大战竟不曾损他半分么，真不愧一代上神。”
神官看着玥颂一副崇拜情态，神情凛然道：“仙使年少，当知那场战事已经成为禁忌。”
玥颂吐了吐舌头收住话，她可不想因为这个回去被晓玉仙子罚了。等下交了差，还要约嫦曦去锦洞天做首饰呢。
仙官带玥颂穿过几层楼阁，便到了一处宏大厅堂。
玥颂原地看得呆了：入目便是珍珠雕镂的十二屏风，屏上天师舞乐栩栩如生，似乎一阵风吹来衣带便要飘起。上水石铺成的地面又经粒粒砗磲镶嵌，滢白耀目。天顶上以夜明珠采光，喷落无极之水，化成两道仙气，将这主殿养着。
装饰布置与九重天富丽不同，显得合宫祥和清雅，不入流俗。
玥颂简直拜服澹元上神他老人家，着实有钱，有派，有身份！
“宣玉钟幻境守界使者玥颂觐见——”十二屏风缓缓撤开，仙乐风飘。
玥颂何曾见过这等阵势，“扑”地纳头便拜，道：“玉钟幻境守界使者玥玥颂参见澹元上神，近日瀛荒魑魅出没，恐荼毒生灵。天君遣我来禀上神，令座下云渊出战，以保平安。”又从袖子里掏出天君旨意，双手奉上。
等了许久，澹元上神他老人家竟然没说话。
玥颂有点蒙，颤巍巍把头抬起来看，立时就傻了眼。
澹元上神竟然不在！
一十三天帝座空空如也，帝座下主位却坐着一个少年。银发蓝眼，瞳光似剑芒锋锐。少年着一身云袍，水钻镶嵌，仙气护绕。
“云渊遵旨。”他闻声立起，行走带风，处处一股冷意。
云渊到玥颂面前跪下接了旨，又重回帝座前拜道，“云渊此去，必不负上神厚望。”一身流光溢彩之中，话语带三分杀气。
“上神已闭关千年，请仙使勿要挂念。”云渊起身回头，淡淡对玥颂道：“如今是在下领彤霞宫事，以后仙使但有用在下之处，但说无妨。”
“好…”玥颂抹了把汗，传言云渊打仗带兵最了得，没想到人也是这么又客气又冷。
清梨第一次开花，花开满树，花瓣如冰，香远益清。
花瓣如冰，皎颜胜雪，风姿楚楚。
她第一次化为人形，还是个未长成的小小少女，墨发笋指，清而不寒。眼角常含泪，惹人怜爱。
清梨身子薄弱，只到青藤肩那样高，也往往没来由的掉眼泪。却行且带香，步履纤然，飘飘一副仙骨。
瀛荒百草自她下世之时，便知其身家不凡，来日一定飞升上仙。争相拜其为尊，称清梨主人。
清梨化成人形，容貌气派竟这样脱俗，委实令青藤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将小梨树手把手养大，不禁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待清梨化成女身久了，性格更加活泼，胆子比以前大了些。常同树荫下的玫瑰薜荔随处游玩，只留青藤看家。
一日清梨与薜荔去了皓泽之谷看瀑布。
青藤煮粥时，四处云游的苍耳突然回来向他报道：“瀛荒最近屡屡有魑魅作乱，已经在东莱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天君已下旨令天将入皓泽之谷剿灭它们。”
“糟糕！”青藤闻言抄起粥勺掐了个幻影移形的诀，“小梨他们还在皓泽之谷！”
皓泽之谷地心岩，魑魅群集之地。
“被包围了么……”云渊已战多时，而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后背抵在岩洞上，粗糙的石子刺得伤口生疼。
大片魑魅潮水般向他压过来。这些魑魅沉睡已久，比万年前更加难以对付。云渊已经被包围，入耳皆是夺人心智的鬼吟。
四周妖力太过浓厚，用灵力愈合的伤口被重新撕裂……云渊的视野开始不清晰，阵阵剧痛伴着血水肆虐开来。
若想突围，只有抵命一试！
“苍龙出云！”
云渊双手结印，万千云气自掌心喷薄而出，化成道道剑锋，盘旋成龙。云渊身形几转，踩着云气蹭蹭几步踏上龙首，舞印成花。
一股气刃自云龙口中突出，道道气波震荡开来，摇天撼地，十几米开外的魍魉都化成了灰烬。
一直在猛烈燃烧着的云龙由灰银逐渐变得火红，再由火红逐渐变成炽白。而龙首上的云渊，结印的光芒更加耀目，在无尽的光芒中幻化出了朵朵七宝莲花与霞光云剑，漫天漫地铺开了剿灭的天罗地网。
霎时间，阵动风起。
云渊踞龙首之上，浑身血迹斑斑。银发还在风中飘舞，蓝眸如铁般冰冷，顾盼挺立，依旧不减傲然之气。
与此同时，霞光万道化成的杀戮之气喷薄而出，魑魅被莲花剑刃一瞬横斩，尽皆消散。
天地复为光明。
“用真气化成沧龙出云，诚然是折了根基。不过如今魑魅消除，千年不会再犯，也算值得了。”
云渊这样想着，本想勾起些释然之笑，谁料唇角微微一动，喉咙间浓浓血腥便急促上涌，忍不住一口全吐了出来。
彼时，清梨使了个隐身法，拉着薜荔正躲在一棵大树后。
“主人快看，那个少年！”薜荔眼见激战之后，白衣银发的少年呕出一口血，随即如一片枯朽落叶般，从高达百米的龙首之上轰然跌落。
清梨见状向少年飞跑过去，见他浑身血肉模糊。有几道伤痕还深可见骨，鲜血了染红丝缕银发。
少年两道透亮的霜色长眉下，眼瞳紧闭。那皮肤象牙般白净，泛着点点冷光，另半边脸颊染了血污。
清梨感知到了他有仙气护绕，未敢轻举妄动。小心将他的血迹清理干净，端详了他许久。
负伤的少年一身月白战甲，戴着天水石护心，护心镜波光粼粼的，映着清梨两痕秋水眼。
这样干净，不染风尘的少年。
低沉冷漠当中，气韵高华。
清梨总觉得，这个人像在哪里见过的……
在哪里呢，这样棱角分明的清俊侧脸，这样低沉淡漠的面色霜容。
“这人是仙，不能用寻常草药。难道主人就这样晾着他不成？”薜荔看着清梨，不由急道。
清梨略一思忖，目前最管用的法子，怕是有些丢人。
“你帮我把他的头抬起来。”清梨垂眸吩咐，神情自若。
薜荔照办，清梨抱住少年的肩，不容多想便一口咬上他的唇，温软的小舌几下便探开了他的牙关。她静一静神，自己的真气便通过舌头，进入少年的体内。
清梨会这样熟稔，都是因为青藤在过去的几百年日日为她度气，弄得自己也无师自通。
“嗯…”清梨只送了几口，舌头突然被更有力的东西缠住。她一时有些失神，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薜荔瞧得真真的，受真气的云渊本来微醒，眼神朦胧。但一瞧着是清梨，突然紧紧抱住了她，面上有……失而复得的惊喜？
“棠央……棠央，是你！”云渊低低地呢喃着，头还埋在清梨的肩窝里。
“做什么！”云渊的温度在清梨身上燃起一团烈火，清梨慌得面上火烫，只度进几口真气去，仅仅止住了他的血，便退步抽身，犹喘息不止。
被放下的云渊卧在她脚边，目光惊愕。他扶着地面挣扎着坐起，双眼紧盯着清梨。半晌，眼眸中一团火渐渐熄灭。
“刚才是在下失礼，唐突了姑娘。”云渊面容重归冷淡，轻轻咳嗽了声，嘴角还带着血沫。
“上仙，属下来迟了！”清梨听得身后一声响亮亮，明明白白是青藤的声音。
青藤见清梨平安无事，苍白的脸才泛起血色，同云渊深深作了个揖，恳切道：“家生的小梨树年纪尚轻，不懂规矩。误入皓泽之谷，承蒙上仙相救，保她平安无事。”
“无妨。姑娘救了在下一命，在下还欠这位梨姑娘一个大人情，日后云渊必当涌泉相报。”云渊向青藤答了一个礼，出言持重有度。
彼时云渊还看了清梨一眼，清梨看着云渊澄澈淡然的眼神，如同昆仑山上的融雪。
清梨不忍，敛袖对云渊道，“上仙若不弃，可在我东莱山闭关几日，养一养伤。”
云渊闻言摇一摇头，面色冷淡，“在下叨扰已久，必要回去复命，失陪了。”
清梨送云渊腾上云，少年使个遁形，衣袂飘举，白羽翩凤，立时不知所踪。
云头之下的少女握住双手，向云渊离去的地方，痴痴凝望。
难道他，就是青藤口中的神君大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