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诸位爱卿,如何才能天下大治?”
第二日早朝一开始,郭威刚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向臣子们抛出了这个问题。
“自然是君明臣贤、上下同德!”有人想也不想的答道。
“民富国强,四方来服…”
“兵强马壮,王霸天下”有武臣不同意。
“简礼从俗,法立令行,以法治国…”
“教化兆民,泽被四海,重申儒学…”
群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给了郭威许多空洞,也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答案。
枢密使、检校太傅王峻与郭威是二十余年的老搭档了,最会揣度郭威的心思,见郭威抛出此问,当即出列奏道:“国朝草创,陛下求治心切,吾等作为臣子的也极是感动。唐朝名相魏徵曾留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精辟论断,其实治国,无非就是治民。陛下昔为布衣之时,曾备尝艰辛,深知民间疾苦,今若陛下心中念及百姓,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布施恩泽,锐意进取,不出数年,必获天下兆民拥戴,四方近邻亦莫敢妄动。”
“还是秀峰兄知我!”郭威点头道赞道,“无论是君明臣贤,还是民富国强…或因或果,或表或里,朕以为治理天下,凡事都应以民为本。”
对于郭威的论断,王峻微感惊讶,因为‘以民为本’这四个字从郭威之口蹦出,可以高度地概括了他的治国方略。
正如王峻所说,郭威昔日为黔首布衣之时,曾备尝艰辛,即使他后来富贵了,也没有忘了他当初落魄时光,没有忘本,所以他甫一称帝,便再三下诏禁止宫中使用奢靡之物。下个月便是郭威的寿辰,郭威也明诏禁止诸道藩臣进奉财货宝物,因为他也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很清楚这天底下节度使、刺史们一贯假公济私的行径,他们经常假借朝廷或是皇帝的名义,大肆搜刮,发家致富,最终倒霉的还是天底下最普通的黎民百姓。
“陛下圣明!”群臣高呼道。
对于百官的奉承,郭威的面上仍然波澜不惊,他随即又追问道:“假若治国应以民为本,那么朕倒是有另外一个疑问,愿众卿等能为朕解惑。”
“请陛下垂询!”群臣道。
“就朕与朝廷而言,自然应以百姓为根本,那么对于天下的亿兆百姓子民而言,他们又以何为根本呢?”郭威问道。
三司使李榖当即出列答道:“民以食为本!”
“李卿说的好!”郭威击掌叫好,当即又反问道,“李卿身居三司使一职,掌管天下税赋,朕问你,这天下的黎民百姓可曾每天都能吃饱过?”
“近世江山更易频繁,天祸兵火延年不息,这天下早已如釜中热汤,翻滚不息,而天下的黎民百姓更是贫苦困顿,不曾有过一日安生,他们中大多数人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能得饱饭吃呢?”李榖叹道。
“好,那么今日朝议之事已经明了,归根究底就是一个‘食’字或‘粮’字。”郭威道,“何谓君明臣贤,那便是要让天下百姓各得其所,衣食无忧,否则何敢口称君明臣贤?民富则国富,民强则国强,国家昌盛则民族亦昌盛,此乃强国富民之道也。百姓富庶了,朝廷粮饷赋税才会增多,军队的给养军需才会源源不断,人口繁衍昌盛,就不会缺少征伐卫戍的士卒。至于教化百姓,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们都能吃得饱饭,不缺衣少食,天下还有谁会去当盗贼?今我大周新创,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诸卿有何教联?”
群臣这才恍然大悟,这郭威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他的目的倒是很明确。郭威这个皇帝可不含糊,他虽出身武夫,但并非不懂治国之道,殿下的群臣暗暗想道。
这郭威虽然黄袍加身,但他接手的不过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国朝糜烂,群敌环视,治下动荡不定,内忧外患,这让他根本不敢懈怠。当初他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所忧愁的是如何活下来和吃饱饭,当他还是前朝枢密使时,他考虑的不过仍是自己手下禁军那一亩三分地,其他的他根本不想管,也管不了,如今他登基为帝,忽然发现需要自己考虑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
“陛下仁慈,念及天下苍生,臣等钦佩不已,依臣之拙见,陛下若要百姓有衣穿有饭吃,国泰民安,还需在田亩之上寻找对策。”王峻身为国朝首屈一指的重臣,抢先奏道。
“哈哈!”郭威以手指史德统,对着王峻说道,“秀峰兄的意见与史爱卿不谋而合啊。”
郭威这话令王峻大感意外,让他不由对史德统有几分嫉妒。
王峻暗猜昨日史德统所献奏疏中,一定是提到今日所指之事,要不然今日陛下怎么会将话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呢?但这明明是利国利民好事,可昨日陛下脸上又为何有不悦之色呢?
王峻百思不得其解,他暗恼自己一向对郭威推心置腹,郭威却对自己有所隐瞒,心中不免有些恼怒。
“哦,敢问史节帅有何高见?”王峻忙转身问及自己班位之后的史德统。
“对,你也当着众臣面说说你的意见!”郭威也点名道。
早朝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史德统,听闻郭威唤到自己名号,这时才出班奏道:“世间兆民,无论贵贱,亦无论贤愚,均食五谷而长。臣在民间时,曾听乡人有俚语云,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荀子亦云: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就百姓而言,家中有余粮,那便是小康之家,百姓吃得饱饭,还有谁会阴谋作乱呢?就朝廷而言,国库中有积粮,无论调粮赈灾,还是豢养军士,发放官吏俸禄,都游刃有余,陛下亦可高枕无忧,何惧天下汹汹?然粮食何出?当然是出自天下阡陌沃土,出自百姓辛勤耕耘。”
“史卿所言浅显易懂,甚合朕意。”郭威击掌赞道。
郭威也是穷苦百姓出生,曾经过惯了穷日子,对如何填饱肚皮的问题,当然知道甚详。
王峻暗叹这史德统不止武功卓著,在民政之上也有一番见解,心中不服,遂奏道:“正如李相公所言,天下兵祸延绵数十载,百姓颠沛流离,安身立命尚不可得,哪里还有心思耕织呢?我大周朝辖境九十八州,虽比前朝所辖地域稍小,但遍观各州,各州均有旷土,昔日良田大多荒芜废弃,野兽横行,只可惜无民耕作,我朝若思大治,需鼓励百姓耕作。”
“秀峰兄有何教联?”郭威忙请教问道。
“天下民户,大多家贫产薄,征赋之外,差配既多且繁,百姓贫穷困苦,为求苟活尚不得可,这些黎民百姓身上所欠前朝的赋税尚且还没还完,如何能应付这些新添的苛捐杂税。为求活命他们只得抛下田地,远走他乡,或投身庙宇剃度出家,或隐匿附身于豪强门下。所以臣以为,天下并非无地可耕,亦非百姓不思耕种,而是种田的负担太重,百姓不敢耕种。陛下欲厚农桑,兴耕织,其一必先减免以往所欠田税,以安百姓之心,其二须废除朝廷征取的正赋之外的一切苛捐杂役,为百姓减负,除此之外,还要广纳令百姓安心躬耕之策,以利民惠民!”王峻侃侃而谈道。
“王相公所言甚善!天下苛税,其中以‘牛租’居首。此租原本是梁太祖朱温征淮南时,掠得淮南耕牛以数十万头,分给中原百姓耕种使用的,用耕牛的民户须岁岁上缴‘牛租’,至今已过六十载。朝代更迭,数次易姓,当初的那些耕牛早就尸骨无存,但牛租犹在,百姓未用耕牛却要缴纳牛租,这是哪门子道理?而且前朝法令规定:凡民间百姓敢私藏一寸牛皮者,不问前因后果,立即处死。试问天下有如此恶租恶令存在,百姓如何还敢一心一意从事农桑?”李榖趁机奏道。
“牛租之恶,朕当然知之甚深,但如今天下未平,军需仍盛,光是每年军中所需皮革、牛角、牛鬃这些军需都不是个小数目,李卿可有解决之道?”郭威略忖道。
“这到不难,臣可按照往年一年所需牛革之数平均到户,每年随田税征纳即可。如此既可满足朝廷一年所需,亦与民方便,又可减轻百姓负担。”李榖早有准备。
“哈哈!”郭威点头赞许,不禁开怀大笑,“朕让李卿为三司使,掌管天下财赋,看来是选对人了!”
郭威随即昂首对着群臣说道:“朕欲求大治,这第一条便是奖励耕织,招抚流亡,取消杂税。至于理由,王卿与李卿、史卿方才都有精彩高论,朕不再赘述。命中书拟旨:凡天下州县,所欠乾祐元年、二年以前夏秋残税及沿征物色,并三年夏税诸色残欠,并与除放。澶州已来,官路两边共二十里内,并乾祐三年残税欠税,并与除放。应河北沿边州县,自去年九月后来,曾经契丹蹂践处,百姓应欠乾祐三年终已前积年残欠诸色税物,并与除放。应系三司主持钱谷败阙场院官取乾祐元年终已前征纳外,灼然无抵当者,委三司分析闻奏。天下仓场、库务,宜令节度使专切钤辖,掌纳官吏一依省条指挥,不得别纳斗余、秤耗,旧来所进羡余物色,今后一切停罢。
另外奖励诸道县令、主簿招添户口。凡一千户以下小县,每增添满二百户者减一选;三千户以下县,每增三百户减一选;五千户以下县者,每增五百户减一选。所有增添民户及租税,并须分依序上奏,有司按实数录卷。招添户口成绩优异者,县令与改服色,已赐绯服者与转官,其主簿可加阶转官!”
“吾皇圣明!”群臣高呼。
郭威摆了摆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缓缓走下殿来,有感道:“朕在民间时,曾见到有民户,家中壮丁甚多,有余力私耕邻人遗弃田地,这本是好事,既能多打出粮食,填饱肚子,又不让田亩荒废下去。但是到了秋收时,邻人家主逃亡归来,见自己的田亩被别人耕种,便向官府举告私耕,最后私耕之人辛辛苦苦所得,为别人所有,之后其他百姓见状都不再敢私耕他人农田。朕认为田地不能随意抛荒浪费,一经抛弃便不再属于自己,所以朕决定,今后凡是逃亡遗弃之田,准许他人向官府请佃,供输租税减半,若种后主人家归来,佃户可在请佃三年后归还田产,而原田主不得有丝毫侵扰。”
不待群臣回话,郭威沉吟了一下又道:“为了避免有小人趋利,抛弃自家田产,改佃他人田地,凡承佃之户需四邻作保,官府签押之后方可请佃。”
“陛下英明!”群臣再次高呼,这次却是发自肺腑,因为这真的是郭威自己想出来利国利民的点子。
郭威抚须一笑,在史德统的面前停了下来,他将手放在史德统的肩上:“这主意,子仲可还满意?”
百官见皇帝如此表示,纷纷看向史德统,众目睽睽之中,不免投来一片疑惑、嫉妒、羡慕的目光。
不待史德统躬身答话,郭威抬头对着群臣道:“史卿昨日奏上一疏,洋洋洒洒,为朕条陈机谋,字字如金,今日民食之议,亦是史卿昨日在疏中所言。”
王峻闻言,心中不免有些嫉妒,他冷哼一声,将头微微侧了过去,郭威见王峻脸色不愉,遂好言安抚道:“朕既有王秀峰、李惟珍,又有史子仲参赞军国大事,何愁天下不治?”
王峻见郭威将自己的名字放在史德统之前,暗道自己在郭威心中的地位还是在史德统之上,心情稍好,遂恭声回道:“臣等不才,陛下过誉了!”
“为陛下分忧,亦臣之本份,微臣不敢自满。”史德统执笏躬身答道。
“史节帅智谋精干,老夫有所不及是也。”王峻在旁故作谦虚道。
“秀峰兄怕是太过谦虚了。”郭威摆摆手笑道,他又转身问史德统道“子仲今年多大了?”
史德统微惊,他不知郭威缘何有此一问,遂道:“微臣今年刚满弱冠!”
郭威点了点头道:“弱冠之年,有如此方略远见,这世上怕是罕见,这也是上天厚爱朕,才将子仲这般的贤才赐予朕,朕心甚悦。朕已近知天命之年,卿可知一个年近半百的人与一个二十岁的人,有何区别?”
“臣不知,请陛下示下!”史德统不知道郭威这是演哪一出,只好实话实说。
“二十岁的人如一只猛虎,气血方刚,事事争先,力争上游,更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而五十岁的人却如同一头老牛,虽然行动迟缓,但吃苦耐劳,可负载数百斤,而且走得稳妥顺当。”郭威意味深长地盯着史德统道,“史卿可明白?”
尽管史德统一向谨慎,但他终究是年轻人,郭威刚做上皇帝,他便急不可耐地上奏表章,为大周安定天下恢复民生,建言献策。昨日那奏疏,最令郭威不安不悦的一条,便是裁汰禁军。
你想想看,这郭威本就是依靠禁军嬗变做上皇帝的,这支由骄兵悍将组成的庞大力量,不但承袭了横行百年之久的魏博牙军的嚣张跋扈之势,甚至直接决定了天下的归属,后唐的明宗李嗣源、后汉的刘知远以及如今的郭威,无一不是依靠这些禁军登上皇位的。
虽然郭威知道史德统是出于维护自己权威的目的,但是禁军中骄兵悍卒,历代相袭,其中势力盘根错节,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种不稳定因素的威胁,根本就不可能。哪怕是泄露点消息出去,恐怕也会酿成兵变,所以郭威才没有将史德统的奏疏公之与众,连王峻都未曾知晓。史德统是聪明人,一点即通,他当然明白郭威话中影射的告诫含义。
“微臣谨记陛下教诲,今后凡事多加思量,以免顾此失彼。”史德统躬身回道。
“史节帅虽天纵英才,勤于政事,毕竟也是初履朝堂,难免有些生疏,若是有不妥之处,惹陛下不悦,陛下也应多多担待嘛。”王峻晒笑着打着哈哈,心中却更是疑惑,不知郭威在与史德统二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迷。
“秀峰兄说的是!”郭威微微一笑,走回自己的御座,命人宣制,制曰:
朕受命登极,兴邦建统,抚有天下,忠臣良将,夙夜奉事,其功大焉!枢密使、检校太傅王峻,旰食宵衣,参赞军政大事,特加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进封韩国公,食邑一千户,实封四百户,赐‘同德守正佐理’功臣号,并刊石记功!
前天平军节度使、检校太保兼侍中史德统,为国守正,才学兼备,今免去其天平军节度使之职,加封史德统为同平章事,进封郑国公,食邑八百户,实封三百户,领开封府尹,赐‘推忠协谋佐理’功臣号,亦刊石记功!此外史德统所部忠义军,从即日起提升为禁军,史德统典军如故,仍为忠义军都指挥使,不属侍卫亲军序列,由朕亲辖,不受侍卫司节制,所部诸将,按功皆有升迁封赏…
此外,史德统亡父史公弘肇追封郑王,命朝廷有司为其重新收敛安葬,史德统其母阎氏加赠郑国太夫人,其妻符氏加封郑国夫人,一门俱荣…
郭威对史德统的封赏不可谓不厚,即使这么大的封赏,要不是史德统再三辞谢、王峻、范质、李榖等人再三阻拦,郭威仍然觉得不够。
朝议结束,郭威宣布退朝,王峻与百官同声跪地,大呼万岁,他微微侧身,用余光打量着身后也在行跪拜之礼的史德统,心头不禁浮上一股浓浓地忌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