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蝴蝶
一切整理完毕,宋含章就带着赵雨霖缓步走到御花园最中间的观景亭,远远地便看见一群长辈并着个年轻人坐在里头,谈笑风生。
为首的,是青冠玉带,略有病态的宋国国君,她的父亲,宋熠,紧挨着他的,是珠翠盘头,巧笑倩兮的王后林情,一旁坐着白家长房夫妇,白奎和林恬,背对着她,看不清脸,剩下那个,大概就是一直不曾露面的白宁非。
宋含章勾了勾嘴角,便迅速掩盖掉不满的情绪,上前恭敬地行礼,王后见她却是一改往常的酸醋劲儿,亲热地拉她过去坐。宋含章抬眸看了眼赵雨霖,对方已经站到亭外候着的宫女中间了,面色平静,这让她宽心了许多。
“含章,这是白公子。”林情拉着她的手,笑盈盈地介绍着,白家夫妇都热切地看过来,宋含章轻笑,点头道:“白公子。”
“公主有礼。”
许是出身显赫,又或是对这门亲事没感觉,这位白公子神情略微淡漠,行礼亦是敷衍,可在座所有人,除了宋含章,似乎并没有觉得不妥。
林情与林恬是亲姐妹,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宋熠作为一位国君,作为一位父亲,却总少些气质,与气宇轩昂的白奎一对比,不足之症仿佛又被放大了。宋含章无心其他,就紧紧地盯着对面的白宁非。
诗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位白家公子,斜眉入鬓,墨色的眼睛宛若一潭清亮的泉水,平静无波,但唇色很淡,面色少华,确如消息所言,有朗朗风月之姿,却无三春杨柳之生气。
这种人,普遍活不长。
宋昭琦是想诅咒我守寡吗?宋含章不由地好笑,无聊!
白宁非也是坐得住,任由宋含章来来回回地打量,就是不动,只时不时回答下长辈的提问。
宋含章抿了抿杯中的茶水,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便又转了转眼珠,偷偷瞄了瞄赵雨霖的方向。没成想,对方也在看她,目光满是担忧,宋含章一时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林情满脸堆笑地问道,宋含章不动声色地掩饰着:“自然是见到白公子,心里高兴。”
白宁非接话道:“承蒙抬爱。”
众人又是一阵笑,宋含章眼骨碌一转,就想要作弄他,便提议要与白宁非一同散心。几位长辈自然求之不得,两人行了礼,就退下了。
“公主有事要对我说?”白宁非也不拐弯抹角,走到一处偏僻的角落,便开口询问。
“为什么同意娶我?”宋含章也不想打马虎眼,直白地告诉了这人她的意图。
“难道我不同意,我们就成不了?”白宁非好像还很诧异这位公主问出这种问题,表情很微妙,宋含章摇摇头:“我听说,你家里兄弟三人,父母最为偏爱你,既然偏爱你,你的话,不可能不考虑,说不定就成了呢?”
“偏爱,不是恣意妄为的资本。”
“可在我眼里,它就是。”
宋含章和白宁非对视一眼,就明白两人不是一路。
“可惜了,我性子不好,你娶我大概会受苦。”
“我又不爱你,你做什么事情,与我何干?”
“只要不牵累你的家族,就是干什么都可以咯?”宋含章抬眉,试探着,白宁非顿了顿,道:“这世上,只有我的命,是和我有关系的。”
宋含章揣摩了下他的用意,便笑了:“白公子和我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
“公主倒是和我想的一样。”
“怎么说?”
“你是这群王公贵族中,最清醒的。”白宁非抬头望天,一只飞鸟恰好掠过,带着自由飞向了远方,“可惜,这一切都被掩盖在恶劣的性格下面了。”
宋含章冷笑:“白公子,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没有同情心,因为你连最在乎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去疼爱。”白宁非像个看破世事的老者,缓缓说道,“都是可怜人,嫁给我和嫁给其他人,没有区别,倒不如我俩凑活着,说不定还能过段太平日子。”
宋含章听了这话,转怒为喜,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白家出了你,也是不容易啊!”
“彼此彼此。”白宁非笑了笑,就继续与人并排散步。
这一次的会面,双方都很满意,宋含章甚至当面送了白宁非一块玉石,就是上次抬给宋昭琦那箱剩下的。白宁非可能猜到,也可能不知道,仍然平淡地接过,可这举动,却让几位长辈大喜过望,认为这门亲事选的好,只有二人清楚其中缘由。
回去的路上,赵雨霖好奇地问她:“公主,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啊?”
“我想想啊——”宋含章故意拉长了调子,一脸神秘,“以后各过各的,互不干涉。”
“有这种好事?”赵雨霖一双杏眼充斥着不信,宋含章微微一笑:“因为本公主是个人才!”说罢,她就挽起这个人的手,笑道:“走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宋含章自那日后,仿佛真收了性子,变得乖巧许多,连脾气都很少发作,见人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下面伺候的人都胆战心惊。只有赵雨霖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却也不多问,只低头做事。
转眼就是六月末,天气愈加炎热,白家定期会来宫中问安,按礼数,白宁非是不能过来的,他不来,宋含章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安心窝在自己的宫里,无聊地打发着时间。
“你雨霖姐姐去哪儿了?”宋含章懒洋洋地躺在廊下,摆弄着手里的花,身边的小宫女怯怯答道:“姐姐说,要出宫一趟。”
“出宫?”宋含章停下手里的动作,出了会儿神,才想起来,今天是她父亲祭日。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赵雨霖就是这样被人带进了宫,瘦瘦小小的,漂亮的眼睛也没了神采。自己那时候正在前面花田里捉蝴蝶,一不留神就把藏在袋子里的蜜蜂给放了出来,当时的赵雨霖直接被吓哭了。这么些年,那个人好不容易胖了些,胆小的毛病却一点没变。
宋含章不由地笑起来,指着前面的花田,道:“你去找几个人,捉几只蝴蝶蜜蜂来。”
“是。”
赵雨霖跪在父亲碑前,矮矮的一方坟墓,里头只有生前的一些遗物——这还是陛下开恩,同意她埋进去的。尸骨早在行刑当日,被烹煮,分食给围观的百姓。
那几乎是赵雨霖这辈子,见过的,最为残忍的一幕。
她的父亲,兢兢业业,算不上贤相,也算个清官,活着的时候,有些名望,死了,也算尽了最后一点心意。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人一入黄土,生前的是是非非,都做了陪葬。
赵雨霖发着呆,想着从前,念着往后,感到一阵无力和恍惚。静坐许久,她忽然意识到,过去的十八年间,也只有被抄家时受了些苦楚。宋含章尽管性子恶劣,时常责骂她,却好像从未真的动气,甚至那晚挨了自己一巴掌,挨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讽刺,也没有真的弄死她。如今,这位公主就要嫁人了,可能她们今生的缘分将尽,从此,她当真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无人可依,无人可念。
赵雨霖,蓦然流泪。
“你爹都死了这么久了,还哭成这副德行?”宋含章戏谑的声音传来,赵雨霖慌忙抹了抹眼睛,起身准备行礼,却被对方一把按住,“别起来了,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说罢,宋含章就径直坐到了她的身边,打开手里的小口袋,慢慢从里面掏出一只蝴蝶来,捂着它说道:“哝,好看吗?”
赵雨霖端详了这只玉蝴蝶,金边粉翅,煞是喜人,便笑着回答道:“好看!”
“我让人照着这只蝴蝶,做了一对簪子,送一支给你。”宋含章说着,就松了手,蝴蝶迅速划过视线,消失不见。她笑着,就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细长长的盒子,打开来,正正好是一对玉簪。
“左边这个给你,右边这支归我。”宋含章取出左边的那支,便给人戴上了,“你可以和上次那个换着戴,随你高兴。”
赵雨霖心头一阵温热,便取下手里的镯子,递给了她:“你要成亲了,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不嫌弃,就戴着吧。”
宋含章撇撇嘴:“死人的东西我可不要!”
赵雨霖略有沮丧地缩回手,被对方一把按住:“死人的东西不要,但是活人是要有的。”
“啊?”
“你以为本公主出嫁了,你就有好日子过了吗?”宋含章促狭地笑着,“我走到哪儿,你就得跟到哪儿,不然,打断你的腿!”
赵雨霖愣了愣,呆呆地点了个头,宋含章这才松开手,笑着:“天真热,回去吧,你爹见你挨太阳晒,地底下也不好受。”
赵雨霖看了看那块墓碑,隽秀的字体,熟悉的名字,仿佛真像宋含章所说的那般,睡在里头的父亲正凝视着自己,用着慈爱的,温柔的目光。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便磕了个头,起身随着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