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乾佑四年正月初五,后汉李太后下诰,诰云:
邃古以来,受命相继,系不一姓,传诸百王。莫不人心顺之则兴,天命去之则废。昭然事迹,著之典书。予否运所丁,遭家不造,奸邪构乱,朋党横行,大臣冤枉以被诛,少主仓猝而及祸,人自作孽,天道宁论!监国威,深念汉恩,切安刘氏,既平乱略,复正颓纲。思固护于基扃,择继嗣于宗室。而狱讼尽归于西伯,讴歌不在于丹朱,六师竭推戴之诚,万国仰钦明之德。鼎革斯启,图箓有归。予作佳宾,固以为幸。今奉符宝授监国,可即皇帝位。于戏!
天禄在躬,神器自至,允集天命,永绥兆民,敬之哉!
郭威拜谢接诰,即皇帝位。
郭威受诰后,并接收汉朝国宝,被服龙衮冠冕,在王峻、王殷、史德统等腹心的簇拥下,从皋门进入皇宫,在崇元殿即位,接受文武百官朝贺。
苏禹珪、窦贞固以下百官,联翩入朝,舞蹈山呼,就是历朝元老冯道冯太师,也自宋州驰归,也入殿称臣,躬身朝谒,礼毕退班。
遂搬天子郭威首诏,布告天下,制曰:
自古受命之君,兴邦建统,莫不上符天意,下顺人心。是以夏德既衰,爰启有商之祚,炎风不竞,肇开皇魏之基。
朕早事前朝,久居重位。受遗辅政,敢忘伊、霍之忠,仗钺临戎,复委韩、彭之任。匪躬尽瘁,焦思劳心,讨叛涣于河、潼,张声援于岐、雍,竟平大憝,粗立微劳。才旋师于关西,寻统兵于河朔,训齐师旅,固护边陲。只将身许国家,不以贼遗君父。外忧少息,内患俄生。群小联谋,大臣遇害,栋梁既坏,社稷将倾。朕方在藩维,已遭谗构。
逃一生于万死,径赴阙廷;枭四罪于九衢,幸安区宇。将延汉祚,择立刘宗,征命已行,军情忽变。朕以众庶所迫,逃避无由,扶拥至京,尊戴为主。谁为为之!孰令听之!重以中外劝进,方岳推崇,黾勉虽顺于众心,临御实惭于凉德。改元建号,祇率旧章,革故鼎新,宜覃沛泽。
朕本姬氏之远裔,虢叔之后昆,积庆累功,格天光表,盛德既延于百世,大命复集于眇躬。今连国宜以大周为号,可改汉乾祐四年为周广顺元年。自正月五日昧爽以前,一应天下罪人,为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
故枢密使杨邠,侍卫都指挥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等,以劳定国,尽节致君,千载逢时,一旦同命,悲感行路,愤结重泉,虽寻雪于沈冤,宜更伸于渥泽,并可加等追赠,备礼归葬,葬事官给,仍访子孙叙用。其余同遭枉害者,亦与追赠。马步诸军将士等,戮力协诚,输忠效义,先则平持内难,后乃推戴朕躬,言念勋劳,所宜旌赏。其原属将士等,各与等第,超加恩命,仍赐功臣名号。内外前任、现任文武官致仕官,各与加恩、如父母在未有恩泽者即与恩泽,已有恩泽者,更与恩泽;如亡没未曾追封赠者,更与封赠。
乘舆服御,宫闱器用,大官常膳,概从俭约。诸道所有进奉,只助军国之费,诸无用之物,不急之务,并宜停罢。帝王之道,德化为先,崇饰虚名,朕所不取。未必。今后诸道所有祥瑞,不得辄有奏献。古者用刑,本期止辟,今兹作法,义切禁非,宽以济猛,庶臻中道。今后应犯窃盗贼赃及和奸者,并依晋天福元年以前条制施行。罪人非判逆,毋得诛及亲族,籍没家资。天下诸侯,皆有戚友,自可慎择委任,必当克效参裨。朝廷选差,理或未当,宜矫前失,庶叶通规。其先时由京差遣军将,充诸州郡都押牙,孔目官,内知客等,并可停废,仍勒却还旧处职役。近代帝王陵寝,令禁樵采,唐庄宗、明宗、晋高祖诸陵,各置守陵十户,汉高祖陵前,以近陵人户充署职员及守宫人,时日荐飨,并旧有守陵人户等,一切如故。仍以晋、汉之胄为二王後,委中书门下处分。值景运之方新,与天下为更始,兴利除弊,一道同风,朕实有厚望焉!此诏。
尔后司天监上言:“历代帝五以五运相承,前朝绍承水德,今国家建号周朝,合木德代水,准经法国,以姓墓为腊,请以未日为腊。”
郭威从之。
这道制诏,仍然出自翰林学士范质的手笔,不仅替郭威粉饰自己得国之正,还为他与姬氏虢叔搭上亲戚关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崇元殿内,群臣高声唱诺,宣布又一个新的皇朝诞生。
从后梁朱温称帝时起,到郭威称帝为止,短短四十五年间,共有八姓十二君相继称帝,改朝换代对这些官员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只要能保住他们头上的那顶乌纱,就算是条狗来做皇帝,他们也不会反对。
郭威面沉似水地坐在御座上,内心却是激动万分,所谓君临天下莫不如此,群臣伏拜在丹墀之下,高呼万岁。
在群臣的高呼声中,郭威恍如在梦中。
年轻时那个爱惹事生非的莽夫,军伍中那个被人瞧不起的郭雀儿,早已消失不见,如今他是皇帝,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皇帝。
这天底下有多少人想当皇帝,却最终身死族灭,被扫进历史的尘埃中,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想到此处,郭威心中豪迈之情油然而生,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他面带笑意,俯视着殿下的群臣,就仿佛俯瞰着他的每一寸国土与每一个臣民。
虽然满腔喜悦,但内心之中,郭威仍是清醒的,因为他的王朝疆土相比前几朝,显得有些狭小,如今大半个河东仍掌握在刘崇手中,而兖州慕容彦超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更不必说淮水以南的南唐,秦凤以南的后蜀,那里仍然有广袤的土地等待自己取去统一,那里的子民也等待着自己去解救,而且北方的契丹也是虎视眈眈,窥测一旁。
想到此处,郭威又坐了下来,大周王朝虽然鼎建,但是虎狼环伺,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现在还绝不是高枕无忧、弹冠相庆的时候。
他的目光在王峻、史德统、郭荣等人的面上停留了片刻,心腹们微笑着向他表达忠诚的敬意。王峻雷厉风行,善谋果断,史德统允文允武,计谋百出,的养子郭荣,忠勇坚毅,也是让自己无可挑剔,缺少的不过是历练,至于外甥李重进与女婿张永德,则是英气勃勃,跃跃欲试,相信有这么一群班底为自己出谋划策,自己的大周王朝必定能繁荣昌盛。
历代帝王登基,几乎第一件事都是大赦天下。这大赦天下是赦免的一种,它是指古代封建帝王,对一定范围内的罪犯予以赦免的制度,大赦的效力很大,它不仅免除刑罚的执行,而且使犯罪也归于消灭,经过大赦之人,其刑事责任完全归于消灭,尚未追诉的,不再追诉;已经追诉的,撤销追诉;已受罪、刑宣告的,宣告归于无效。但是大赦天下也是有限度的,并不是一概而论,比如说谋反、谋大逆、谋叛、欺君罔上等此类重罪,皆不在赦免之内。
大周鼎建,这大赦天下,郭威自然也不会例外,至于废除前朝严苛律法,以后晋天福元年以前的律令颁施天下,倒是出自王峻、史德统的建议。
至于提倡节俭守约,则是郭威自己的自发之感。不仅如此,在登基不久之后的御宴上,郭威命内侍将宫中珍宝取出,当着众臣的面,将珍宝怒摔于地,并慨然道:“帝王安用此物?朕起于寒微,备尝世间艰辛,岂敢以天下厚养一人而令天下百姓困顿?今后凡天下诸道,不得进献珍禽异兽,更不可假借进奉之名,欺凌百姓,如有违者,必诛之。”
“陛下英明!”百官齐声赞道,尽管众臣皆替郭威对打碎的珍宝感到十分可惜,但是当着郭威的面,他们不敢有丝毫惋惜之情。
这时王峻出列奏道:“如今我大周虽然鼎建,但天下诸事纷扰,四方不宁,陛下若求天下大治,还需谨慎以待,及早提出治国方略。”
“此亦朕所牵挂处,诸卿有何教朕?”郭威欠身问诸臣道,刚穿上的龙衮冠冕,坐在牙床上的他觉得有些不习惯。
“如今诸道皆服,唯有河东节度使刘崇不可不防,此外兖州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怕也是居心叵测,那兖州距离汴梁不过数百里之遥,我等亦要小心精神。”史德统末了又补充道,“此外我等更须提防北面的辽人与河东刘崇狼狈为奸,乘机作乱。”
“爱卿说的不错,兖州不过是一镇,如若慕容彦超幡然悔过,朕自会法外开恩,放他一马,如若不改,朕必亲自提兵剿灭,只是如今朕刚刚登基为帝,眼下国朝空虚,不可四面征战。”郭威抚腕道,“朕欲遣使前往兖州谕以祸福,不管慕容彦是否臣服,先将他稳住,待朕把握住局势,再与他计较,朕眼下最担心的是北面的辽人…”
“回陛下,臣听说辽军前番攻陷内丘,死伤甚多,又碰到月食,军中出现许多奇异怪事,辽主恐惧,不敢继续深入,便领兵返回,派遣使者向前朝请求和好,安国节度使刘词送契丹使者到汴梁,恰逢我朝鼎新革命之时,此事被担搁至今,如今陛下荣登九五,不知陛下有何旨意?”新任客使省郑仁诲问道。
“辽人亡我之心不死,贪得无厌,朕早晚会举兵北征,不过眼下最要紧地是提防辽人与刘崇连手,趁我朝新创,大举南犯,如果真是这样,则对我朝大大不利。”郭威忧虑道。
“邺都为我朝北面门户,地位殊出,陛下可遣一帅臣镇守,至少在辽人南犯时,可保北疆无忧。”王峻建议道。
“秀峰兄此言颇合朕意。”郭威点点头,表示认可王峻的建议,又冲着部下的一众武将们问道,“谁可为朕分忧?”
他的目光在王殷、郭崇、曹英、史德统、何福进还有前复州防御使王彦超等人的身上一扫而过。
史德统正要请命,王峻则抢声道:“久闻史节帅老于军旅,威名远扬,麾下六千忠义军将士更是如狼似虎,陛下不如遣史节帅镇守邺都。若有史节帅坐镇邺都,辽人必不敢南犯。”
王峻的建议当然无可挑剔,只要看看往日史德统的功绩,他完全有资格出任邺都留守。
只是谁能知晓,王峻眼见着史德统要被郭威留在身边重用,生怕分了他的权,心中不免妒忌,他早就生出了要将史德统弄出京城的想法,如今正是机会,他岂能无动于衷。
其实郭威也中意史德统出任邺都留守,因为在这些武将中,除了史德统,其他几个都是赳赳武夫,根本不懂民生政事,这统兵拒敌是要事,这管理民生也是要事,邺都为北方重镇,人口繁密,如若管理不好,必生乱局。
然而郭威还是当即否决了王峻的建议:“秀峰兄的建议不无恰当之处,但史爱卿朕另有任用,可遣侍卫司王殷王帅前往镇守邺都。辽人久惯侵掠骚扰,若兵少则不足以御敌,这样,朕命卿领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典军如故,此外王帅可再领侍卫司步骑两万进驻,朕授卿便宜处置之权。”
那王殷连忙出列领命:“臣遵命!”
王殷的这个新职务,正是当年郭威所领的职务,不同的是,当时郭威是以枢密使的身份充任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的,而王殷却以遥领宁江节度使、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身份充任此职的,二者的分量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王殷能得此重任,自然是因为他也是郭威心腹的缘故。
作为郭威唯一的儿子,郭荣当然也在座,如果说上天一不小心将皇位砸到了郭威的头上,那么皇子的身份也同样被郭荣一不小心地捡到,他此前的职务是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邺都正是天雄军一镇的治所,他见郭威调遣王殷赴邺都便向郭威请命移防。
对于皇子郭荣的任命,郭威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郭荣无论从品行、操守、还是能力上,都不错,但是资历太浅,更没什么阅历,如果骤升高位,反而易生骄纵之心,所以郭威准备将其外放,历练历练。
“我儿可升任澶州镇宁节度使,澶州横跨黄河,乃是军事要冲,北地若是有事,也可就近支援。”郭威道。
“儿臣遵旨!”郭荣领命。
虽然郭荣的本意是想待在父皇的身边,离中枢近一些,但既然郭威有命,他也不敢不从。
“朕数次行军经过澶州,这澶州城越发残破不堪,而且治下田地荒芜,百姓流离,皇儿此番赴澶州上任,需好生治理,莫要让朕失望。”郭威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这明显是对郭荣寄予厚望。
闻听郭威如此交待,暗含期望之意,郭荣已经将失望之情一扫而空,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未曾做过什么惊天伟业的大事,若不是因为皇子的身份,他至今恐怕仍默默无闻。如今他虽贵为皇子,受百官尊敬,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是郭威的养子的缘故。
他也是心高气傲、心存大志之人,绝不想被人看扁,况且自己的结义兄弟史子仲,仅以弱冠之年便已做得一方牧帅,自己更要努力才行。
此刻他的心中燃起了汹汹斗志,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奔赴澶州,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他要让世人知晓自己并非是一个寻常人。
郭威不知道郭荣心里在想什么,却已经在为自己治下的帝国暗自筹划着,他急需治国理政的方针政策,为此他直言求策道:“朕长于军旅,没有亲自从师学习过道德文章,更不懂治理天下的道理,朝中及天下各道的文武官员,无论大小,若有利国利民之法,皆可上书奏报让朕知晓,只需直陈其事,不讲究华丽辞藻。”
郭威话音刚落,史德统起身奏道:“臣有本要奏!”
郭威与众臣面面相觑,他们看着史德统不慌不忙地从朝服的袖子中抽出一叠奏疏。
内侍接过奏疏,快步递到郭威的面前,众臣心道原来史德统早有准备。
“史爱卿难道就不能等到明日吗?”郭威佯怒道。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史德统答道。
“好、好、好,若天下文武官吏皆如史卿这般,朕何愁天下不治?”郭威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抚掌笑道。
郭威接过奏疏,将奏表翻开,沉声扫视,表情由喜悦到沉静,由沉静到凝重,脸色最后显得有些难看。
殿中的百官见郭威脸色不愉,也都各自缄声不言,时间似乎停止了,朝堂上鸦雀无声。
诸臣们心中不由地寻思着,史德统这次怕是得意忘形太甚,触到了陛下的霉头,伴君如伴虎啊,这可是官场至理名言。
“咳、咳!” 见朝堂之上气氛有些微妙,王峻故意咳嗽了两声,将郭威惊醒。
郭威楞了一秒,然后飞快地将奏表收入袖中,不经意的瞪了史德统一眼,对诸臣命道:“今天色已经不早,诸卿还是早些散了吧。”
不待诸臣反应过来,郭威直接撇下诸臣,起身径直往殿后疾步走去。
诸臣对望了一眼,暗想史德统的奏疏中到底写了什么,能让郭威如此失态,众人各自按捺住好奇之心,齐声唱诺:“恭送陛下!”
朝会即散,史德统跟着百官走出皇宫,有些人方才见皇帝脸色不太好看,有意想从史德统的脸上瞧出一丝端倪,但史德统脸上波澜不惊,根本看不出什么变故。
王峻望着史德统的背影,心中冷哼一声,暗自幸灾乐祸,而李榖、郭荣二人却为史德统担心,纷纷上前攀谈,史德统却不以为意,打发了二人几句,便淡然的出了宫去。
这一夜,郭威寝宫的灯火直到了子时方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