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月夜追逃
身入局中,楚卓轩才真正体会到官场生活的萎靡奢华。
这场晚宴从开始到结束,往来的仆从婢女络绎不绝,酒菜换了一茬又一茬,连赵德芳这英明的亲王亦无法跳出这格局,左右两旁美女作陪,酒过三巡,已经是醉眼朦胧。
一场歌舞结束,行宫外响起更夫打更的声音,此时已经三更天。
杨业带兵多年,自律极强,只稍饮两杯水酒便起身巡查城防去了,随行的还有一众下属偏将及杨延昭等人。
楚卓轩则喜爱清净,与自小过惯苦日子的彭大锤只管一通胡吃海塞,待填饱了肚皮追着杨业的脚步偷偷溜出去,然后在城中寻一家人去屋空的农户倒头便睡,不一会鼾声四起。
屋内暗暗沉沉,一盏摇曳的油灯支起帐篷大的光明。
楚卓轩两腿盘膝,犹如老僧入定,体内昼阳真气上达神庭,下抵大敦,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近日连番苦战使他在武学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微风吹过,油灯忽然熄灭。
一股危险的讯息涌上心头,楚卓轩快要闭上的眼睛猛然睁开,像一只捕食的猎豹弹跳起而,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静静伫立在门口,眼睛的位置黄芒吞吐,正环视屋内的每一处角落。他没想到楚卓轩反应如此迅捷,明显吓了一跳,眼睛黄芒倏然敛去,反手一掌拍出。
楚卓轩同样拍出一掌。
两掌相抵悄无声息。
昼阳真气如长河大浪狂涌出去,却石沉大海,随后便是对方反击过来的一股沛然莫测的掌力,冲撞得昼阳真气倒流直攻心脉,楚卓轩骇得魂飞天外,一声惨哼,借力穿窗而去,落地后连退数步,随手拔出止战刀,做出迎战强敌的架势。
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道:“年级轻轻便有这样一身武功当真了得。”
楚卓轩霍然转身,再次骇得差点叫娘,从他与对方交手到穿窗落地只有两息的时间,对方竟已摸到他身后,若是刚才出手偷袭,那将是一场灾难性的后果。想到这里,楚卓轩后背冷汗涔涔。
那人淡淡道:“小兄弟内力至刚至阳,精纯无比,除了鬼隐边若需,实乃我平生仅见,不知师承何人?”
楚卓轩暗道:“老子正是边若需的徒弟。”但又怎会向对方亮出自己的底细,不过天视地听全力施展下,他清晰感到对方对他的师承来历并不是多么在意,而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手中的止战刀上。
楚卓轩反问道:“白天幽州城外窥探晚辈的是否就是前辈?”
那人不满道:“不要叫我前辈,我并没有那么老。我窥探你是瞧得起你,天下间能让我看得入眼的不足五指之数。”
只见这人满脸褶皱,身材矮小,凌乱的银发与楚卓轩的鸡窝头有的一比,偏偏上唇的两撇八字胡打理得一丝不苟,说话时上下抖动。
楚卓轩暗道:“你不老谁才算老?”
那人似乎猜到楚卓轩心中所想,气道:“我虽看起来老,但我对这世上所有的新鲜事物仍旧充满了好奇心,就像小兄弟手中的那把毫不起眼的厚背黑刀,一见之下我便想拿到手里仔细把玩,所以只要我永远保持这种年轻的心态,我便永远不会老。”
楚卓轩点头道:“前……兄台真是高见。”不由自主握紧了止战刀,向后挪动半步,心想:“这老家伙原来是个偷刀贼。”
那人见楚卓轩赞同,大为兴奋,一对眸子黄芒隐现,装作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楚卓轩的小动作,嘿然道:“小兄弟真是走运,千余年前墨门巨子墨翟采集北海精金,历经三十年锻造而成的止战刀竟然到了你的手里,不知可否抛过来让我开开眼界?”
楚卓轩与他素不相识,又怎会那么蠢得相信他:“既然开眼界,何必抛过去,止战刀就在这里,兄台尽管瞧个够。”
那人瞪眼道:“我老人家两眼昏花,离那么远,又怎会瞧得清楚?”
楚卓轩哈哈笑道:“前辈刚才还不服老,这会便老眼昏花,足见你口不对心。若给你拿到宝刀,定然是有去无回。”
那人老脸微红:“那我只有亲自来取了。”随后慢悠悠地朝楚卓轩走了过来,当他右脚迈出,时间似乎顿挫了刹那,凝神瞧去时第二步已经落地。这两种在时间上快慢对立的矛盾同时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差点让楚卓轩掉头逃跑,对方绝对是一个与老道士同级数的超卓高手。不待他有所动作,那人已经逼近不足一丈,五指箕张往他顶门抓落。
一股阴寒的异力后发先至,楚卓轩顿感周身一紧,犹如深陷泥潭,想动弹一根手指都比平常艰难万倍,还好他有对阵老道士这类高手的经验,当下忘掉一切,昼阳真气顺势而动,分别沿着两条手臂的经脉涌往他虚抱的掌心内去。
一团炽烈的白芒轰然炸裂。
楚卓轩口喷鲜血,形象凄厉,但人已恢复自由,止战刀爆出万千光影斜斩出去,对方若不变招,必然是双双败亡的结局。
那人嘴角飘出一丝笑意,错退半步,当楚卓轩以为他要闪避时,突然身体标前,抓落的五指收拢宛若鸟喙,遁着奇异的轨迹,似缓实快啄中刀锋。
劲气交击的爆鸣响于刀指间。
楚卓轩如遭雷击,身体巨颤,断了线的风筝般抛飞出去。人未落地,楚卓轩仰天喷出一口鲜血,跟着腰身扭动,身体横移,撞塌院墙脱身离去,想来对方志在止战刀,绝不会为难彭大锤他们。
那人放声长笑:“若给你跑掉,我便可以回家养老了。”正要追出去,忽听见楚卓轩充满惊喜的声音响起道:“令公快来,这里有个辽人奸细,别让他给跑了!”
那人呆了一呆,这一犹豫,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这才知道上当受骗,几个起落追了出去。
彭大锤等人从睡梦中惊醒,出门查看,只发现一扇坍塌了的院墙和一滩殷红的血迹。
楚卓轩使出吃奶的力气,直如丧家之犬,遇房上房,遇墙翻墙,一时不知该逃到哪里去,自然而然的冲向杨业的军营。
自下山以来,他从未如此狼狈过,终于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的含义。不过他绝不气馁,他胜在年轻力壮,自信终有一日会达到老道士的高度,甚至青出于蓝。
想到这里,楚卓轩心中忽现警兆,回头瞧去,那老头似乎脚不沾地般从数十丈外的地方追了过来。
楚卓轩头皮发麻,强提一口真气,踩踏一堵围墙,刹那间掠过十多丈的距离,来到杨业镇守的军营。
守门的将士向他举手致意。
楚卓轩大叫一声:“快关营门!”毫不停留地逃了进去。
此时杨业等人正围着沙盘研究接下来几日的军力部署,想起韩昌粮草短缺,不日便要退兵,人人困意全无,讨论得越发激烈。
呼延赞一口饮尽杯中的美酒,将酒樽砸向沙盘中辽军的兵营,喝道:“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不若明日我们召集所有兵力让他们也尝一尝被围困的滋味。”
杨延嗣嚷道:“我来打头阵!”
呼延赞哈哈大笑:“还是七郎深得我心,老子若有女儿,定要招你做上门女婿。”随手重重拍了杨延嗣肩膀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
杨延昭摇头道:“韩昌虽吃败仗,手下兵力犹胜我方,他又是知兵之人,若一心突围,我们必然……”
呼延赞瞪起牛眼,杨延昭立时将后半句话咽下肚里去。
不等呼延赞讲话,营寨外突然一阵喧哗,紧跟着一把雄壮浑厚的声音响彻夜空:“辽人奸细来啦,大家快跑……噢,大家快抓奸细!”
众人心想,难道韩昌仍不死心,打算孤注一掷,先派斥候来打探虚实?
杨业身形晃动,掠出营帐。
一名头发乱草似的青年男子正气急败坏地从一个坍塌的营帐往另一个营帐抱头鼠窜,胸前印着一滩干涸的血迹,一边大呼小叫,招来巡逻的士兵,一边频频向后张望。
所有人均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们皆认得楚卓轩,知他武功高强之极,却不知是何人能将他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呼延赞高声道:“小兄弟,发生了什么事?辽人奸细在哪里?”话音刚落,一条鬼魅般的身影从军营围墙外腾空而起,背对一轮明月,如同滑翔的大鸟飘然而至,挥掌拍向楚卓轩的后背。
楚卓轩头也不回,反手一刀扫出,在劲气交击声中变成滚地葫芦。
呼延赞一声大喝,挥舞钢鞭往那人攻去,诸将拔出兵刃,纷纷出手。
那人一声怒叱,双掌交错幻出漫天掌影,众人的攻势立即冰消瓦解,应掌抛飞,惨声四起。
杨业眉头微皱,高声道:“我这军营中除了铠甲兵器别无一物,散前辈若看中什么东西只需言传一声,我杨业必定双手奉上,何必出手伤人?”
楚卓轩心中一震,终于晓得眼前这厉害的老头是谁。
盗圣散奇,无物不偷,盗尽天下,乃是与狼神图力、大将军寒烈、鬼隐边若需齐名的大地游仙级的人物。
不过夜路走多了终要遇见鬼,今次他一时不察,加上楚卓轩自幼修习昼阳藏精诀,灵识远胜常人,一出手便被抓了个现行,是以他心里憋闷至极,誓要抓住眼前这滑头的小子,大异于他往常暗中行事的行径。
散奇冷冷道:“不要叫我前辈,我并没有那么老。”身体急如闪电,再次往楚卓轩逼迫而来:“你只要让这小子交出止战刀,我掉头便走。”
杨业动作慢上半拍,已是阻止不及,耳边响起楚卓轩功聚成线的传音:“麻烦令公告诉我那帮兄弟在三十里外的孤村等我。”随后楚卓轩翻出军营,放声怪叫:“老东西偷盗不成改成抢啦,以后你别做贼,占个山头当强盗去吧。”
散奇眸子里掠过寒芒,一言不发地跃上营墙,举目四顾,只见十丈外的灌木丛一阵轻微的抖动,如同打破平静湖面的波浪迅速远去。
散奇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凌空跃下,人未落地,异变陡生。
一道炽烈耀目的匹练从墙根处横扫而来,疾斩散奇双脚。
措手不及下,散奇不见任何慌乱,上身未动,腰身诡异地一百八十度扭转,双腿轮番踢出。
劲气交击不绝于耳。
楚卓轩闷哼出声,踉跄倒退,撞塌营墙再次返回军营,又连续倒翻三个跟头化解侵入体内的阴寒异力。今夜不知怎地,为何总要与墙过不去?
散奇飘然落地,气定神闲。
楚卓轩却瞧见他脚下长靴破裂,露出了两根大脚趾,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故意狠狠盯了一眼,转身又从另一个方向翻墙而去,并随手放出一颗火炮,在幽深的夜空中极为醒目。
散奇厉声长啸,疾如离弦之箭,挡在路上的人皆被他施以重手法生生震开,他纵横天下六十余载未尝一败,涵养功夫极深,直到现在才真正动怒。
楚卓轩直奔城门,守门的将士皆认得他,立即放行。前方是一片葱郁的丛林,楚卓轩龙归大海,想也不想地急掠进去。
随后没多久彭大锤率众赶到军营,在获悉散奇的身份后,人人露出担忧的神色。杨业安慰他们几句,便将楚卓轩临行前的嘱托告知了彭大锤。
潘仁美静静望着冲向夜空的火炮爆出绚烂的光雨,之前他派人多方查探仍未弄清楚卓轩的底细来历,不过通过昨日的试探,他已知晓对方武功的深浅,如若不是大事当前无暇分身,他必然会亲自出手击杀这胆敢屡次坏他好事的青年高手。
身后脚步声响起,潘龙及四大家将联袂而至。
潘龙小心翼翼道:“楚卓轩已经出城,我们是否派人追杀?”
潘仁美暗叹一口气,三个儿子中若论心性,潘龙最为沉稳,怎奈他沉稳过头,缺少放手而为的胆气,所以事事都要向他请示,委实难当重任,随后想起潘虎、潘豹,内心一阵痛楚,但转瞬便恢复他往日的冷静沉着。
潘龙继续道:“眼看韩昌就要攻破幽州,楚卓轩半路杀出,致使我们的大计功亏一篑。他又是杀害阿虎的凶手,新仇旧恨一起算,爹,我们决不能轻易放过他!”他内心深处却是在恼怒楚卓轩打断了他的帝王美梦。
四大家将中一人道:“上次我与潘大追杀杨业便是他在从中作梗。”
潘龙道:“爹……”
潘仁美淡淡道:“成大事者岂能感情用事,你们随我来。”转身返回书房。
潘仁美摊开宣纸,着潘虎研墨,思忖半晌后提起狼毫奋笔疾书,然后将宣纸捻成卷塞进竹筒,以火漆封堵,交给潘龙道:“为父刚得到消息,辽圣宗耶律隆绪为犒赏三军两日前已抵达金沙滩,你派人将这封书信交给韩昌,他自会明白该怎样做?”
潘虎不解道:“韩昌一向自负,他怎会乖乖听爹的安排?”
潘仁美眸子里射出慑人的精芒:“幽州一战韩昌吃下败仗,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耶律隆绪的责难,为父的计策刚好解他眼下的困境,又能借机除去杨氏父子,此乃合则两利的事情,不怕他韩昌不乖乖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