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念之差
玉帛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过了正午的阳光有了夕阳西下的温柔。这个城市她即熟悉又陌生,十年前,她用一个新生者的目光看待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时,她被强烈地撕裂着;十年后当她用一个旧人的目光看待一个日新月益的城市时,她依然无法坦然。这些年,她一直有一种恐惧感,生怕有一天有一个人从人群里冲出来指着她的鼻子叫她楚楚。
开始的几年她一直在躲避,埋着头,从不与人对视,而现在她反倒刻意地去观察留意别人的表情,一个人都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有任何意外的关注,除了她的漂亮。她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觉得有一个深坑永远无法填平。
可是此刻,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的心充盈坦荡平和自然得让她想哭。黑鹰的到来让她的人生有了根基。
玉帛不想回家,好不容易成为过去的过去重新浮现,让她一时无法很好地与现在衔接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又来到AVA会所。和骁晓分手的第二天,公司就接到他们的通知,说项目不符合他们的要求。这个结果既在她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骁晓曾那样兴致勃勃地听着她的阐述,说变就变了。
可是理智得讲,骁晓更适合拯救远泰,黑鹰的业务已成体系,而骁晓则更多元化,更灵活多变。
阳光下的AVA会所更像一个有钱人家的别墅,雪白的欧式建筑,碧色的绿地,那天把她绕得迷了路的灌木,其实是布局奇妙的江南园林。此刻,整个会所一片寂静,只有两辆一黑一白的骄车安静地卧在阳光下。
门卫告诉她,EVA小姐不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这片地方她并不陌生,远处已经衰败的楼房是当年的公民楼,也就是市长楼,由于周围大面积的绿化花园而倍受诟病,她曾在里面生活过三年。她往那边张望了一会儿,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恬静。
远泰的死活与她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走到了今天的境地,方正说她有着强烈的女权主义倾向。她自嘲地笑笑,找了个荫凉处坐下,想再等等。
EVA就站在窗边,会所的视野很好,玉帛的一举一动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升腾起久未品尝的焦虑。虽然她接到的第一手调查报告里看不出什么,整容医院的资料也无可指责,可是玉帛那天偶尔流露出的纯正的美式英语,即便仅仅就是一个单词,她还是敏感地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身处异地可以学得来的。报告内容她反复核实了多次,没有任何的问题,可是她的心始终放不下来,这个女人天生不凡的痕迹被她刻意地收敛着,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EVA并不知道骁晓在寻找什么,她只知道他深陷过去不愿回头,这份资料到了他的手里会幻化出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但她就是不敢放心地把这份资料交给骁晓。
在给骁晓的报告里,她做了隐瞒,他隐瞒了她做过整容的经历,她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怕骁晓又会陷入往事里无法自拔。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耍花样。
一会儿骁晓要来,对面那条路宽阔无垠,玉帛虽然娇小,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门卫曾去驱赶过,可并不起任何作用,EVA远远地就看见玉帛眼里闪过的鄙夷之色。EVA的心一懔。
那句纯正的美英虽然让她心生疑窦,却也有理由说得通,也许她有语言天赋,但她时不时就会流露出的洞穿天物藐视一切的神情,看上去纯净,却更像一个高高在上看透世事的方外高人。一看到她的眼睛,她就忍不住屏气凝神,不安也随之油然而生。
EVA很想带着玉帛离开这里 ,可是今晚她不能走,昨晚刘秘书把安迪接走,说他们领导举行一个私人酒会,邀请安迪参加,至今还没有消息。
她只知道骁晓一直在秘密寻找一个拥有菊花图案的男人,其它的一无所知。三年前,骁晓告诉她找个男同,层次要高,与国内没有瓜葛,且让她隐蔽准确地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安迪并不是她这个圈子的人,为了接近他,她颇费了不少周折。
一周前得到刘秘书的口信时,EVA既兴奋又有些别扭,为了搭这个桥,她已经在刘秘书身边兜兜转转了将近两年,结果不期而来怎不让她高兴。她犹豫半晌,还是半真半假地试探安迪的态度。
安迪不置可否,问,“我们是不是在你们眼里就那么不堪入目?”
“什么。”EVA不解。
“我们不是一见面就上床,你以为我是那牛郎呢。”看EVA羞愧的样子,他摆摆手,“除了金钱权力,虽然男女或者男男交往的最终目标可能都是性,但我们其实更加注重感受,更何况他是高官,与我并不坏处。”他笑笑,“就像一个女人向往与高官接触一样,我也一样。”
走之前,EVA特意让他看了看骁晓照下来的那个菊花图案。让他留意一下。原本她不应该这样着急,骁晓还没有任何指示。
可是EVA知道这是骁晓心里的一根刺,自从她认识他开始这根剌就一直卡在那里。三年前,骁晓进入国内,交待给的她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结交滨州高官,他给了她四个坐标,一个是十年前死于非命的欧阳奋进,一个是十年前的滨州地委,一个是万丰,一个就是那张菊花图案,有了这些,她很快就摸到了以韩城副省长为首的一个叫马列会的滨州同乡会,他们祖籍都是滨州,官位都是司局级以上,基本每月聚会一次,他们各选择一种花做为标致,但是到底谁是菊花却一直弄不清楚。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人十前年全部都在滨州地市委任职。
骁晓曾说这个人是个同性恋者,所以EVA一直把希望放在安迪身上。可是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等到安迪的回音,正常情况下,他会知会她一声。
她打了他的电话,关机;她又打了刘秘书的电话,刘秘书不耐烦地说你是他爸还是他妈。
EVA装做抱怨,说早上起来看到房间里没有人,他还是个孩子,他姐把他交给我,我可是打了包票的。
临近中午,EVA收到一封安迪的微信,是一张能见度很低的图片,可还是可以依稀辨析出是一朵菊花。她心一惊把图片转给了骁晓。骁晓当即告诉她今晚什么也别安排,也哪都别去,就在会所等他。
一整天,EVA都没怎么吃饭,自从跟在骁晓身边,她早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危险。当年骁晓还没从斯坦福毕业就进入了金融行业,表面上风风光光,只有她知道他涉及的其实是地下钱庄的黑市交易。风里来雨里去,弄了一身的伤,也攒下了第一桶金,五年后,他入驻华尔街,一举成名,资产也像滚雪球一样,大得没有边。但她知道他并没有完全脱离黑道,也许人一旦跳了进去,就很难再完全脱离。而且那个曾经的过去似乎也并不是她了解的那么简单。
天色渐暗,玉帛的身影也模糊了不少,四周变得空旷寂静,平时,EVE的规矩是小声做事小声说话,可偌大个会所还是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填得满满的,有几次,她甚至发了火,可此刻,她屏气凝神,依然无法捕捉到任何的声音,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她眉头一蹙,身体霎时拧成一条,陀螺一样哗地划出了一个扇面,身体贴上墙,眼前的大门静悄悄地开了,一丝风划过脚面,然后是一只手拉住大门,一只穿着靴子的大脚迈了进来。
EVA一个健步跨到右边,手指准确地落在报警器上,报警器按钮松动,很明显,ADA会所已经陷入瘫痪。今晚会所没有其它安排,除了保安就只有她和两个知心的跟了她多年的助理。
来人脸上蒙着面巾,身高接近两米,头几乎顶到门楣上。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面巾的细微掀动,她还是看出这个人在狞笑。
她悄悄地往后退,那人并不上前,而是双手环抱,一副看好戏的样子。EVA顺势一倒,身后的门板被撞开,她嗖地闪了进去,门又快速合闭。她听见那个人冲过来,狠命地踢打门板。
暗室的出口在她的储藏室,她小心地探出头,主楼该亮的窗口都亮着,却明显缺了人影的嘈杂喧闹声,那几点光显得鬼魅丛生。储藏室不是久留之地,她清楚地听到那个男人还在那头拼命地撞击门板,门板已经松动,撞击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更显摇摆。
骁晓的电话终于接通,EVA说他们追到会所来了。这样的对话他们不需要任何的附加点缀。
往外跑,跑到大街上,不能留在会所,我马上到。他沉声说。
她悄悄地摸了出来,院子里也是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似乎全部凭空消失。大门关得很严,没有人操作根本打不开, 好在门旁有一个花台,她撩开裙摆奋力爬上去,又翻过栅栏,摸索着跌了下去。
那个人已经跑出了旋转门,向着她狂奔而来。
左右看看,一望无际,连平时让她烦心的车辆轰鸣声都像淡去的云彩 ,除了蹲坐在路边的小小的玉帛。
“玉帛。”EVA嘶声狂喊。
玉帛站起来,被暮色晕染的身影有些朦胧。突然路的尽头刮来一股劲风,玉帛浓密的长发全都扬了起来,在头顶盘旋舞动。EVA向她飞奔过去。
身后的男人越来越近,急促的喘息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男人的。玉帛迎着她飞跑过来,她伸出手,就在她们的手马上触碰到一起的时候,EVA猛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轻,刚才还沉重得直把她往地上拽的重量嗖地一声跑得干干净净,她像羽毛一样飘了起来,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弧度,轻轻地落在玉帛的手上。
玉帛一闪身接住EVA。男人用力过猛,身体前倾,玉帛蹲身一个回旋脚正踢在男人的脖根处,男人在扑倒的瞬间就地一滚在五米开放的地方定住,回身和她对峙着。
面巾已经滑下,堆在下巴处,他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涨红夸张的脸更显狰狞。
“这里不是美国。”玉帛朗声说。
“说的真对。”男人嘿嘿一笑,“反正你也得死,就一起了。”他猛地往前蹿了两步,一跃而起,单腿直接劈向玉帛。
玉帛静静地站立着,那只脚带着风声被侧身闪过的玉帛一抓,顺势跃起,双腿狠狠地踢在男人的面门,他惨叫一声坠落在地。
一辆车嚎叫着冲了过来,骁晓率先跳下车,紧随而下的两个人手脚利落地把那个已经瘫倒在地上的男人手脚一捆丢进了车里。
骁晓扶起EVA,她已经奄奄一息。尖利的匕首,穿透了她纤细的腰肢,腥红的血在昏黄的夕阳里带着妖艳把EVA身边的柏油路浸泡得像一块泡囊的血豆腐。
她猛地睁开眼,眼睛浮现出一层光泽,托在玉帛手里的胳膊抽动了一下,手指微微翘了几次,最后终于垂了下去,眼里那清淡的光涟漪一般散了出去。
骁晓叫着EVA的名字迅速坐进了车里,玉帛小跑了几步停了下来。骁晓伸出头怒喝,快上车。
玉帛嘴唇嗫嚅了几下,上了车。
车里立刻被血腥味弥漫,先开始很浓,渐渐地淡了,抱在骁晓怀里的EVA像个羸弱的孩子,面颊苍白看得见皮肤下面乌青的血管。
车子开了一会儿停住,侧门打开。
骁晓说你先下去,跟他走。旁边有个男人伸手托住玉帛,轻轻一带,她就下了车。男人的手一直托着她的胳膊,她能感觉得到他暗中夹带的力量,几乎是裹挟着她进了一扇大门。
天已经全黑,大门里也是一个偌大的院子,昏暗的灯光刻意营造出的朦胧让人有一丝惶恐。门里迎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男人小声跟她交待了几句,回头对玉帛说,吴姐会安排的,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一切都不用担心。说完扭头又没入黑暗之中。
坐在黑暗之中的玉帛不用开灯也能感觉得到整个房间的豪华,她叹口气,刚才发生的事情几乎是转瞬之间,到现在她也没想清楚里面的阵仗,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远离了她将近十年的血腥又一次席卷而来。她从窗口望出去,星月惨淡。
奇怪她并没有觉得恐惧,这似乎是十年前那未曾完结的一段旅程的延续,如果真是那样,她不能躲避。
她给方正发了条微信说今晚她回不去了。方正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