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前世今生
天空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大做,片刻之前还刺目的阳光顷刻消失干净,小河对面的游人四散而开。黑家聚会,虽然现在不能完全避免其它人进园,但公园方面还是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尽量减少入园人数。
伫立风中,身边的柳树摇摆不定,但无论狂风多么疾劲,柔软的枝条也都是韧性十足。黑鹰回头看看,窗纱低垂,人影全无,他冷笑一声,十八年前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但是现在他却清晰得记得自己离开时的每一声心跳。
包费尔的电话来得恰如其份,今天这个鸿门宴,包费尔请求了多次,黑鹰才答应他在筵席中间来个电话,以便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有所侧应。他笑着摇摇头,很不情愿地把手机放到耳边。河对岸几乎空无一人,但那座小桥对面却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包费尔那身橘黄色的西装在那群非黑即兰的人群里十分显眼。
黑鹰眉头皱起,刚才被黑鑫搅得有些晦涩的心情一扫而光。
“什么事?”他冷冷道。
“少爷,是远泰的,二百多名员工,也不知怎么听说咱们拍下了他们的担保物,跟到这里来静坐,估计是黑思渺的手脚。”他的声音有些惊慌。
黑鹰的眉眼挑了一下,极不耐烦,“那又怎样。”
“可是,可是、、、、”包费尔竟然结巴起来。
“你是不是老了,老包,什么时候开始说话都不利索了。”黑鹰的语调冷冽。
“她也来了。而且领头,那帮人都听她的。”包费尔压低嗓子。
黑鹰疾步走到河边,狂风吹得他站立不稳,玉帛正站在人群前面,和他隔着一座桥,虽然她的一切依然还是模糊不清,但她那头浓密的长发被风撩到半空,像一名肃杀的女神,和当年她浑身血流凛然跃起时一模一样。
他笑了笑,好吧,他心里说。
“看样子回避不了了,那就见见,她留下,其它人都离开。”
包费尔躲到一边,拘着嗓子,声音难得的惊慌,“有几十个坚决不走,看样子,玉小姐的声望很高。”
“安排个地方,”黑鹰打断他,“小心些,别惹上记者的狗鼻子。”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要见面了。
包费尔把见面地点安排在郊外一座刚营业不久的酒店里,黑鹰一行从后门悄然进入,他快步走到窗外,玉帛和员工们已经等在外面。玉帛抬着头,正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每一个窗口,而且非常准确地把目光锁定在他的面前。天空乌云密布,窗外一片黯然,他知道她看不见他,可他又分明感觉她看得见他。她看人从来都不留分毫余地的,从来都是逼得别人率先认输。此刻,她固执地看着窗口,也看着他。黑鹰不由心虚地拉过窗帘,心里又暗哭一句。再掀开窗帘,玉帛已经不在。
身后笃笃笃地响起了几声别有用心的敲门声。他听见包费尔小声说,玉女士,请进。然后悄悄地关上了门。
黑鹰站在窗前,他拉开了所有的窗帘,乌黑的天空总算折射了点光亮进来。
他闭上眼,紧握的手指霎时有了触摸到她下颚时那种感觉,骨骼的每一处接缝磨合都与他记忆里一般无二,高耸的眉峰,笔直的鼻梁,柔美的脸颊无一不与他记忆里反复出现的图像重合。
“黑总。”身后的女人站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
“你来了。”他的声音竟然有些暗哑。
“我们不该、、、、”
“滨州经常刮这样的大风么。”窗外狂风漫卷着沙石,一时旷野更加昏暗。他身体前倾,仿佛想透过这片苍茫看清点什么。
“不、、、、不常刮,这些年,我也是第一次见。”
“你是哪一年回到这里的?”
“我、、、、我、、、七八年了。”她迟疑着。
“为什么回到这里?”
“我、、、、我、、、、”
“你知道中远集团么?”
“知道。”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黑总,中远股份的现任董事长。”
“回答得非常精确,现任董事长,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后退了两步。
“不知道,竟然就这样闯进来。”他压低声音,胸腔轰鸣着,浑厚动听。
“不做好功课,没有十足的把握你怎么敢公然露面,你向来不都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么。”他听见女人又后退了几步。
“你是谁?”她声音虽然有些异样,却并不慌张。
“我是谁,你认识几个姓黑的人,来之前就没想到会有这种可能性么。”他转过身。
外面已经响起了轰鸣的雷声,风停了,乌云在眼前翻卷腾挪,十八层的房间仿佛被置于乌云之中,他强睁开眼,依然看不清她的模样,忍不住闭上眼睛。
“那晚上泳池里的男人是你。”她冷静地说,但声音已有些颤抖。
“是的。”他走过去打开室内的照明,一时间华灯四射,两人同时闭上眼睛。再睁开,玉帛已是满眼含泪,仿佛那种孤寂的无所依附的黑暗之中陡然生起了一丝光亮。
黑鹰眼神璀璨,他上前一步,却低着头并不敢仔细端详,他绕到她的身后,像个专业医生一样,用手丈量了一下眉骨与太阳穴之间的距离。
“绝妙。”他长吁一口气,“当年我可是在条件不成熟的地方动的刀,这些年一直担心弄出个歪瓜裂枣来。”他从她的衣领里抽出一绺头发,“还好,非常成功。”
“你不是说过只对最玩固的肿瘤才下手么。”玉帛的喉头发紧,笑浮在声音上面有些哆嗦。“是呀,怎么下得去手。”她喃喃道。
他转到她面前。她仰起头,饱满的额头,泛着流光溢彩,深陷的眼窝,蕴含着穿越前世今生的时空长河,高悬的鼻梁圆润尖巧的下巴,无一不是他当年凭着想象进行的刻画。
他的心抽搐起来,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你知道一个大夫看到自己的作品时的心情么,特别是美容大夫,最大的满足就是拆开沙布时的心情,这一刻,我却等了十年。”
楚楚背过身,双肩颤动,像被卷上空中的一片枯叶。黑鹰走过去,犹豫片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想哭就哭吧,再回过头,楚楚就真的远行了,你就只是现在这个玉帛,我也只认识这个玉帛。你说,对么。”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滑过,窗外乌云散尽,透亮的阳光撒满窗前,他松了口气,“从此以后,我也再不会掂记那个被我动了无数刀的病人是否平安了。我只会记得眼前这位漂亮的女人。”
“坐吧。”他的语气淡了,片刻之前的激荡被抽离得仅剩下点尾音,“玉帛。”他叫起来还是有点别扭,“你来找我什么事情?”
也许是黑鹰清冷的语调,玉帛很快冷静了下来,她忙收起心情,走到黑鹰面前。
“是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你怎么会想到我,你们总经理董事长都不来,派一个女人?”
“没人指点,只是我、、、、”她低下头扯了扯嘴角。
时间还是改变了一切。黑鹰的心不由地揪了一下,以前这种忐忑不安的神情,即使当初面临时时就会降临的死亡,她也从未有过,她一惯的神情就是不屑或者冷笑。
“好在,是你。”她开心地笑了,黑鹰闭上眼睛。虽然他一直以来都觉得他这样急于见到楚楚,不过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手术成果,这是一个大夫的本能。见过之后,他会忘了楚楚,从此放她远行,他会以一个陌生人去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可他还是做不到,她在他面前心存彷徨,让他不由地想起她一直生活在躲避和隐藏之中,那种乍露天光,陡然感觉到雨露的欣喜是这样明显,他无法忽视。
“黑斯,不,黑总。”她没法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他也做不到, “就叫黑鹰吧,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换个称呼就证明了新生。那里,”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胸部,“伤口后来怎么样了。”当时那里已经溃烂,他剔除了糜肉,为了免除其它后果,没有加入别的填充物。
“挺好,我们的黑大夫什么时候怀疑自己的水平了。”
“看到你现在的状况,我真是怀疑当初那样的选择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这十年,我、、、、、一直在怀疑自己。躲避是不是最好的办法。当时我觉得那是最聪明牺牲最小的一种选择、、、、、可我现在已经无法说服我自己、、、、我是最了解这种断崖式的孤独的,我身边还有黑鑫,管家也一直跟着,可我依然感觉到那种被抛弃在沙漠上的永远无法超生的无望,可我却把你、、、、”
“不要这样,楚楚已经走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墨西哥裔华人,现在嫁入中国滨州郊区的女人而已。”
黑鹰嗫嚅道,“是呀。”
“时光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熬,你应该知道呀,时光如流水,转眼我们就不再是孩子了。”
“是么。“黑鹰心里陡然被难以名状的悲伤淹没,他深陷在沙发里,双臂撑在膝盖上,过往的十年,他的自责像一道白绫死死地缠着他。
“这是你为我想的最好的办法,一个人可以过两世,这不是谁都有的缘分,我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很普通慈爱,也有了一个自己的女儿,一个丈夫,总之这一世我过得非常平常也很知足,这一切都是托你所剔。”
“那你为什么又回到滨州,为什么会来出这个头,站到我的面前,楚楚,我们就别再骗自己了,你还是那个楚楚。”黑鹰蓦地站起来,片刻之前的无措已烟消云散。
“不,我不再是。”玉帛的话婉转有力。“从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新生,至于为什么回到这里,也很简单,人都有自己的牵绊,不管是今生还是上一世。就像你当初对我施以援手一样,我也想用自己的力量为别人做些什么。”
黑鹰皱皱眉头,身体已经冷却,“说说,到底什么事情?”
玉帛张张嘴,却发不出声。站在她面前的黑鹰,一身青灰的西装,浅青色的衬衣,身材修长伟岸,让宽敞华丽的会客厅黯然失色。她的眼前恍惚闪过公司的几个厂子,衰败破旧,烟囱漆黑歪斜。
“我们公司、、、、、”她嗫嚅一句。
“就知道你是为了这个。”黑鹰背过身,“你应该知道, 这样的企业没有任何存在下去的理由,工艺低下,效率为零,当初黑思渺投资这个厂也是为了那块地,根本没有想把它做下去的打算。”
“那又怎样。”玉帛抬起头。“它既然存在了,就是农民们安身立命的依靠,虽然每月的收入不足一千,可对于他们,那就是天。”
“那是政府应该考虑的问题,不是你,也不是我,我知道你在清华学的是金融,又有化学高材生的背景,我一直在收购国内的化工企业、、、、”
“我知道,遇到你,我就不用再为我的将来担心,可是那些员工,他们怎么办,谁又来为他们考虑。”
“你让我怎么做,你也知道现在你们那个产品在价格上没有竞争力,我不可能去做亏本的生意。除非是做善事,可是做善事有做善事的办法,不能一概而论。”
、、、、、玉帛低下头。
“你先不要想这么多,让我再想想其它办法。”黑鹰放缓语调。
“好,那我带他们回去了。”玉帛小声说。
“他们让包费尔安排送,你,我送。”
“不,我和他们一起吧。”玉帛仰起头,抿抿嘴,冲他笑笑。
“你真的要如此与我生分么?”
“我们以前不是也一见面就吵架,现在好多了,我们已经能够讨论企业发展的事情了,”玉帛露出舒心的笑,“有你在,真好,就让我们重新认识好不好。”
“黑斯。”门被呼地推开,戴安娜一身白色露肩长裙,碎发跌落,面孔微红不自然,她急走两步,站在黑鹰面前,伸手为他弹弹胸襟。
“这不是集团签约的酒店,环境不好,档次也不够,不利于集团品牌。这位小姐是、、、、”她似乎这才看见玉帛。
玉帛摆摆手,似乎是急于从这种处境中解脱。“不用了,打搅了,我先告辞。”
黑鹰的眼神阴晴不定。推开门的瞬间,玉帛忍不住回头,长身而立的黑鹰在重又绽放的阳光之中像璀璨而又冰凉的大海,而她不过是那浩瀚的大海边的一粒沙尘。一阵凉意滚过玉帛的心房,像烙铁一样哧哧碾过,声音刺耳,只留下空落落的感觉。过往那潮水般的冰凉又在身体里激荡。
戴安娜妆容精致,乳白的长裙长及脚踝,裸露的玉足只露出几点腥红的蔻丹,与黑鹰站在一起,像时尚大片里的男女主角,男的刚毅女的柔美。
玉帛习惯性地挑起嘲弄的嘴角,有些趔趄地退出房间。
“慢着。”
大门在玉帛回头的瞬间已经开始关闭,黑鹰的声音虽轻,门却及时地被门外伸出的一只胳膊顶住。他走上来,“这次是为了别人,我希望你什么也不为依然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用,我的存在对你并不是好事。现在, 有你在,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我并非如同浮萍, 也是有来路根基的,这就够了。“
黑鹰眼神一沉,并不说话。
玉帛吁出一口气,“你说的对,我有什么立场要求你做什么,你有自己的原则,所以不用做任何违反你原则的事情,什么也别变。”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戴安娜知趣地远远站着,门外的人也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就此别过吧,如果不幸又在什么地方见到,对于我,你就是高高在上的黑总。”她的嘴角又挑了起来。
“你少自欺欺人。”他怒斥道。可她已经转过了身。
这座酒店在郊区,远离市区,虽然很新,周围却还是一片荒芜的农耕地。和她一起来的都是工厂的农民工,有男有女,年龄都三十多岁,当初建这几个厂,玉帛曾和人力资源的人一起南下深圳广东,把出外打工的当地人招了回来。
“玉姐,玉经理。”他们呼地一声拥到她身边。
虽然酒店在外面摆了不少桌椅,还放了些精致的点心,但他们依然整整齐齐地坐在路边。
玉帛嗫嚅了一下嘴唇,刚才还坦荡的心瞬间又皱巴了起来。她微妙的变化,大家清楚地看在眼里,神情顿时萎顿起来。
姚大先走上前,“玉姐,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那种人怎么会为我们考虑,那个人我在后面看见了,脸像被冰冻僵了,从下车到进到楼里,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善心。算了,又死不了人,四个月没发工资,我们不能再等,我已经和深圳那边的朋友联系上了,准备过两天就动身。”他是车间的工长,工会主席,大家能够留下来,一直也是他在安抚。
“对,玉经理。”其它人也慷慨起来,“难道我们还求他们不成。”大家都把头仰起来望向楼顶的窗口,黑鹰正站在那里,身形修长,面容隐匿在阴影里,一团模糊。
“别,别这样轻言放弃,孩子们没有父母的陪伴很凄凉。”这是她当年劝他们回到家乡时说的话,此刻听着全是讽刺。
“这只能说是他们的命,怪不得别人。”有人安慰她。
“玉姐。”姚大先的妻子刘云走上前,她眼泪汪汪,嘴唇哆嗦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和桃大先夫妻感情很好,从来都是同进同出,姚大先要走,她必定会跟着,家里的两个孩子只能丢给爷爷奶奶。
“你们都回去再等等,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再试试。”玉帛冷静下来。
“不行,我们得跟着,至少没人敢欺负你。”
“不,你们先回去。”她坚持,“黑总给大家安排了车,别辜负他的好意,至少他对大家没有恶意。”
姚大先想了想,冲大家摆摆手。又心情复杂地看了看玉帛,哀叹一声率先离开。
黑鹰一直没转过身,但浑身肃杀的凉意直逼戴安娜,她抿抿嘴,不敢上前。
今天她按计划来到黑家聚会的地方,是为了防止黑家的股东们闹事,可是依她对他们的了解,这些人中最厉害的角色还是黑老爷子,其它人都不足挂齿。虽然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计俩,但都是纸老虎。如果想找接班人,黑鹰应该是最好的人选,能力超强,冷静理智,不动声色,可是她看得出,黑老爷子并不相信黑鹰,这个时候,他似乎宁可相信那个他从未公开承认过的女儿黑鑫。可是黑鹰的势力已经不在黑思长之下,她并不太担心。
她晚到了一会儿,只有包费尔的一个手下在等她,说黑总带着一个女人和一大帮人走了。
等她问了个大概,一下慌了神,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并且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黑鹰未做任何表示,可正因为如此,她知道他生气了。
黑鹰终于转过身,背光而立的他,大部分的身躯都在光晕里,让戴安娜觉得他是如此的近,伸手就能抓住,却又是那样得远,遥不可及。她心里已经泄了气。
“她是谁。”可脱嘴而出的话还是这句。
包费尔推门而进,“对不起,黑总,是我让戴安娜小姐直接进来的,我看您和玉经理的谈话已经结束了。”黑鹰冷冷地把目光投到包费尔身上。“事情都办妥了,手续已经办好,黑思渺再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你怎么给黑总找这么个酒店。”戴安娜神情萎顿,却有些不依不绕。
黑鹰像没听见,推门而出。
包费尔的脸垮了下来,回头看看亭亭玉立却面容苍白的戴安娜。
“戴安娜,你还记得十年前你们的毕业典礼么,你们五朵金花还和我们黑总合了影,我还记得你们的名字,KATE,shally,刘洋,还有那个泰国公主,名字一大堆,你们都叫她丽殿下,她们当初对黑总可比你还主动,这些年来来去去,在黑总身边的女人有多少,你应该知道,可是最后留下的只有你,你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戴安娜的脸抽搐着,她后退一步。“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这个女人不一样,她绝对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滨州下面一个小地方的部门经理、、、、”
“不,你别把我往沟里带,女人很敏感,她不一样。”她恨恨地。
“这话我再多说,就真的不一样了,你还是不明白,女人在黑总身边不意味什么,不在他身边也不意味着什么,有谁能看透他,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我劝你别费这个心。”
戴安娜怔怔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