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去伪存真
骁晓带着玉帛来到银泰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在银泰顶层,比远山篮球场还大很多,伫立四壁的书架,摆放整齐的高档家具肃穆威严,站在中间,能感觉到隐隐的风声从耳边滑过。玉帛抿抿嘴,没有说话。
走的时候,骁晓要了一份玉帛的个人简历,理由很直接,想跟他合作对话的人,资历经验上有一定的要求。
简历清楚明了,她是墨西哥华裔,九年前来到中国留学,就读清华大学,毕业后结婚,加入了中国籍,有一个孩子。远泰的总经理章程附在他耳边说,是收养的,孩子的父母车祸走了,玉帛不仅收养了孩子,还认了孩子的姥姥姥爷做了父母,老俩口对她比对亲闺女还亲。
骁晓在心里笑了一声,这就是她,想要蛰伏,就会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完美的人际关系谱,有父母有孩子有丈夫有婆媳,隐居小城,远远地凝视过去,可是她依然像一颗蒙尘坠落的星辰,绽放着怎么也无法遮掩的光芒,她简朴的布裙 透着洒脱,脚下的那双,让他陡生疑窦的鞋子他研究了很久,当初他一眼也看出那双鞋子的不凡,鞋子已经磨得左右不均,但依然光亮如新的皮质证明着它卓尔不凡的身份。
在EVA的提醒下,他特意打包寄到了意大利木斯拉达总部请他们进行鉴定,回复昨天刚拿到手。这是十年前的那年三月份推出的时尚新款,当红明星迪爱代言,美国是第一批售卖的国家,当年就下架,再未在市面上出现过。
她还有一辆车,在这样的乡镇,这是一件很奢侈的物件,也许有些东西,人想放弃并不能够全部放下来。一切都在刻意地隐瞒,一切又都在不由自主地显现。
这就是为什么玉帛在车里在夜里和在白天大庭广众面前截然不同的原因,在车里在夜里她不由自主地绽放着她本来的面目,而在人前,她却蜷曲起来。
骁晓亲自为玉帛端来咖啡,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他知道她一直喝蓝山,并且加两勺糖。玉帛看了他一眼说,谢谢骁总,我不喝咖啡。
骁晓一愣,旋即了然,说那就茶。
她依然摇摇头,我只喝白水,我胃不好,什么也喝不了,什么人生乐趣都得放弃了。
“怎么会得胃病了?”他轻声问。
她并没有回答。
“那说说你们公司的事情,我想听听我怎么才能救你嘴里的农民工,难道让我这个救世主把你们那些负债经营的设备买下来。”
“不,骁总,其实是有办法的。”她声音高亢起来,“我们的药材现在卖的都是原料,专供国外刚研制出来的抗癌药澳星的生产,现在他们有了新的替代品,并不是说我们的东西就没有价值了。 ”她扭动眉头。“这种药材稍微加工,就是你们生产的那个WOLF咖啡的一种添加剂,现在你们受制于进口,而这种精加工产品会非常完美地取代它,你可以试试。”
“你喝WOLF。”
玉帛一愣,“是呀,就为了辨别口味的差别,我喝了不少,现在一点也喝不下了。”
骁晓知道玉帛以前是学化学的,这点试验对于她易如反掌,他不再追问,他想把惊喜留到最后。
骁晓侧目斜睨了玉帛一眼,她平静如水,对偌大豪华的办公室里的一切视若无睹,而所有来办公室里的人,无论是老板还是员工,无论是真还是假,都会无一例外地送出赞赏和仰慕。只有她眼神空旷,似乎视线穿透墙壁越过空间凝望得很远。他微笑着倾听着她的观念,说实话她的话开阔了他的视野和行事空间。
调查玉帛身份的事情他早已布置了下去,为保周全,分了两步,一步是让老肖调查她目前滨州的工作、家庭和生活,另一步是让EVA调查她的过去,特别是来中国之前的情况。
电话和传真的声音同时响起,骁晓眉目舒朗一言未发,随手拿起那张玉帛的调查报告。
只看了几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眼神霎时变得凛冽。他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这次调查是他亲自委托给EVA的,报告上说了她的出生地,父母家人,特别是她在国外生活成长的点滴,还配了不同时期的照片,毫无瑕疵,与他当初拿到她的简历时的设想完全南辕北辙。他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放下,EVA知道这次调查的意义,她肯定会尽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反复核实。是不是他太急于见到楚楚了,十来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于见到她。他摁摁太阳穴,刚才疾风暴雨式的挣扎一闪而过,他冷冷地抬起头,片刻前女人身上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子都变成了难堪的陌生印记。深陷的眼窝明显有着异族的血统,有些东西想掩盖根本掩盖不了,想冒充也根本无法冒充。他温怒地冲着玉帛摆摆手。“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等我们的项目分析结果 。”
玉帛出了银泰,天色已暗,她抬手看看表,回家的班车已经结束。她一脸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不知往哪里迈步。
九年来滨州她来得很少,都是匆匆来又匆匆走,开始是躲避,后来就变成了排斥。她排斥这里的一切,弥渡县弥渡镇的落后甚至是小家子气,她已经习惯并且接受了下来。
滨州虽然不是省城,但这些年发展的极好。银泰座落在CBD,写字楼下都是商场,此刻晚风习习,摩肩接踵。有几个年轻人打打闹闹地把她撞得一趔趄。他们看她的那一眼更多的是奇怪,她的碎花布衫与时尚相去很远,在这都市气息深厚的城市里,她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她顺着人流往前走,盘算了所有的可能性,都没有在这个城市住下来更省事。
黑鹰跟着骁晓的车一路来到银泰大厦,他已经得到了第一手资料,骁晓只是去远泰看看,了解了初步情况,专业的评估并没有开始。
很显然这与他神秘莫测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项目还没有头绪就贸然出击,肯定是这个女人让他感觉到了什么。他以为骁晓会马上和楚楚相认,那么他与楚楚的相认就顺理成章。
楚楚却意外地出来了,而且显然骁晓并没有与她相认。难道他的判断出现了偏差,他并不是当年的那个劲夫,那个劲夫当真已经难逃死亡的命运么。
他拿起身边骁晓的调查报告,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劲夫当年的死亡报告他早就拿到手,一死一伤的两个男人,劲夫的生存希望只占百分之五十,没有追查下去也是想尽可能地不再触碰这个死结,就让一切随风而去,死是命,活也是命。但从骁晓近十年的轨迹,他已经断定活下来的就是劲夫,那个大专文化水平的男人做不到第二年就重返斯坦福,并提前完成那里的学业。
他不相认难道也是顾忌彼此的秘密,想让两人的过往从此沉入海底,永不提起。
“她可能得住下,现在已经没有去弥渡的班车了,明天最早一班也得九点。估计她得住在前面的如家。”包费尔说。
“你知道怎么做吧。”黑鹰沉声说。
“知、、、、道吧。”包费尔声音迟疑片刻,他瞄了一眼黑鹰,不敢再问。
“没有房间了,今天市里开全运会。”服务员告诉她没有标间了,不过可以帮她在对面的龙原换一间大床房。“他们刚才一直在调换,因为是双数,大床房空了出来。”
“价格很贵吧。”玉帛问。不用问,她也知道龙原不同于如家,他们的差距不是一两个档次。
“不,一样,调换嘛。说实话,我们还担心空下来呢,都这个时候了。”
“真的么?”玉帛难得露出开心的笑,黑鹰坐在暗影里端着望远镜清清楚楚地看见玉帛雪白的牙齿后完美粉红平滑的牙龈,当时他为她拔下四颗智齿后,曾悉心地做过缝合,非专业人员根本看不出当年智齿生成的痕迹。
很明显,这是这间五星级酒店里最差的一间大床房,在过道尽头,旁边是一间杂物处理间。
虽然如此,还是比如家的条件要好的多,浴袍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已经开了床,床头放着一只红色玫瑰。玉帛拿起来放在鼻间深深地闻了一下,花枝还很新鲜,残留着晨露的清香。
酒店服务手册的封面是楼顶露天泳池的全境,碧波荡漾蓝天白云,360度全景无边界,像耸立在空中的一处仙地,非常诱人。玉帛看了很久,有些毛躁,收拾了一下下了楼,她什么也没带,内衣化妆品都需要添置。
酒店的左边是一座大商场,再往前走是密集的小商铺,她径直往前走,却在经过商场那华丽的旋转门时转身走了进去,不知为什么,今晚身上廉价的内衣像刷子一样不断地一寸一寸地扎着她的肌肤。
她换上泳装裹上浴袍,拿上浴巾,穿着拖鞋走上楼顶的露天浴池。
几盏大灯悄悄地躲在角落,池水营造出了一种与天相融,与月同辉的美丽景象。
玉帛有些迫不及待,一边走,一边脱下浴袍,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经过一天的暴晒,水温微微有些发烫,像温泉一样漫过她的整个身体,玉帛闭上眼睛,双手摊开,任其沉潜。十年的点点滴滴那一瞬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孤立无援,无枝可栖,躲避隐瞒,那些总在睡梦里侵袭入梦的点滴心酸似乎立刻被温热的水荡涤得干干净净。天空湛蓝得透明,那一弯月亮浮在水面,与她肌肤相亲。
十年前当她成为朵拉,当她摸索着走进那个简陋的公寓,当一切的刀枪剑影都远离了她,她以为她就此会远离以前的那个世界,安安稳稳地开始新的生活。拿着刚到手的毕业证,她顺利地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和办公室的几个女孩相处很融洽,上班下班,去超市,逛街,黑鹰没有给她留很多钱,但也足够她过的去。已经有一个男人对她表示了好感,并追到家里喝了她递上的一杯茶。
可是不行,她接受不了这种平静,这不是她,她也永远不会是朵拉,她是楚楚,无论她如何改头换面,她都只能是楚楚。第二年她就迫不及待地说服了自己来到中国的清华大学留学。
改头换面,隐瞒身份,她仿佛从异度空间来到一个陌生的新世界,全新的身躯里装着的是过往的灵魂。她对北京一点也不陌生,当年外婆曾在这里任职,她跟着外婆住了近三年。可是她和同学们一同出去的时候,需要装着对这里一无所知,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任然无动于衷。她为了避免口音问题,变得少言寡语,能不说则不说,不得不说也尽量少说。
系里的教授孔敏就对她很好奇,曾私下跟踪了她半年之久,后来他告诉她,因为她眼里的内容和身份明显相矛盾,身体是单薄无知的,眼神却是老道目空一切的,是一种撕裂般的不和谐。好在半年后,她的这种撕裂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这才告诉了她。
玉帛吓了一跳,只得骗他说来中国之前父母刚刚车祸遇难,来中国是他们的梦想,本想着完成他们的遗愿,可是真这么做了,好像更伤心痛苦,根本没办法摆脱过去的阴影。
这件事后,玉帛清醒地认识到,那半年她独来独往隔绝人世的生活,像一只蜷曲起来受伤的小兽,根本没有迎接新生活的态度和冲动。如果是这样她就对不起所有的人。她必须要尽快融入新生活。
清华大学的右门和旁边的北京干部管理学院相连,清华浓浓的学术氛围总让她想起金门,所以她更喜欢干部管理学院的朴实无华。在这里她碰到了方正,并在当年寒假就跟着他回了一次滨洲,虽然只在弥渡远远地看了一眼,玉帛依然觉得她的心踏实了不少。她离不开滨州,那里是她上辈子的开始,也是上辈子的结束,如果要开始,也只能从那里开始。
她轻轻地叹口气,有一串细细的气泡从嘴里冒了出来。
突然有一只手从下面揽住她的腰身,只一只手托住她的脖颈,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捏住她的下颌,玉帛霎时清醒,身后的人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是个男人,而且身体健硕修长,拿住她下颌的手非常有力。
她左右手同时出击,抓住他的拇指和食指,使劲一掰,她听见咔嚓一声,下巴顿时一轻,她的头趁热从他的禁锢中脱离出来。然而他的另一只胳膊却死死地揽着她的腰,而且似乎有了准备,任她的手如何使力,她的腰都紧紧地被拘在他的胸前。玉帛抬起手肘,狠狠地向身后捣去,那人的身体往后一躬,手上的劲泄了些,却并没有完全脱离她的身体,玉帛猛一转身,双手抓住他的脖子,高高地仰起头撞过去,闭上眼睛的瞬间,她看见男人模糊却俊朗的面容,隐匿在深沉幽暗的水里,与她那么近,又恍若星辰,远不可及。然后她的头却被一只软软的手掌接住,那只手佛过她的脸庞,扫过她的五官,麻酥酥的感觉从那里向身体四周传导,陡然麻痹了她所有的神经。
她感觉自己像一株植物,被他握在手中,刷得一声就抛出了水面。睁开眼睛的刹那,她已经扶在池边大口地喘着气。
再看泳池中,那个男人潜在水中连头都没露,一阵轻微的水花声,他已经游出了很远。玉帛一阵恍惚,她想不起那个男人是想救她,还是想轻薄于她。泳池尽头,夜色浓雾里,那个人跃出水面,回头向这边望了一眼,眼神穿越浓郁的夜色直达她的眼前,令她一惊。他收回目光,脚掌拍打在白色的青兰玉小路上发出噼噼啪啪的水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