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之所向
滨州协和医院已经在晨暮中露出轮廓,手术室外亮了一夜的灯光被窗外的晨光冲淡了不少,一切都显得恍恍惚惚。
黑鹰走出手术室,来到休息区的窗前,他推开窗户,城市的一切刚刚从夜色里凸显出现,还是那么的单薄,夏夜的风带着温润的气息掠过整个城市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手术进行了将近八个小时,他有些疲倦。进行的是心脏主动脉修复手术,他是这个世界上不多的可以做这例手术的大夫,滨州协和医院和他交涉过多次,他都没答应,前天他偶尔翻阅病人病例时看到了病人的前胸乳房处有一道隐形的刀口,手术进行得相当隐蔽成功,没有X光根本看不见那道伤疤,他心里一动,突然就答应了。
结果意料之中。
换好衣服从休息室出来的时候,包费尔等候在门口,四名身着黑色西装高大威猛的保镖已经出现在走廊尽头,不着痕迹地关注着不同方向不同角度的动静,机敏而小心。
参加手术和观摩手术的加在一起有二十多人,他们都齐齐地等在休息室旁为他送行,满脸钦慕和惶恐,院长握着黑鹰的手,不住地说着客气话。
黑鹰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浅笑一声和大家告别,身后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随从有一二十个,轻盈谨慎的脚步声充斥着手术大楼的每个角落。
回到丽宾酒店,他只有两个小时休息的时间。此刻正是美国时间下午四点左右,他毫无睡意。
简单洗了个澡,刚喝上第一口咖啡,包费尔就适时地推门走了进来,时间掌握得非常精确。
为了铺垫这一天,他已经回国将近半年,为了和黑鹰在同一个频道上对话,包费尔几乎没有改变自己的作息时间,他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这次回国本就在计划运筹之中。十六年了,他离开中国已经整整十六年,离开的时候还是个懵懂少年,再回来虽然不能说老,却已经苍桑。
黑鹰端着杯清水站在落地窗前,清楚地看得见停机坪上零星的几架飞机起起落落,而大部分飞机都像倦鸟归巢一般安静地卧在一边。
“滨州的空气和三番市的确不一样。”黑鹰悠悠地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是,潮一些,滋养皮肤。”他嘿嘿两声。这两年,黑鹰的脾气变了很多,没有了以前的冷淡,多了些他说不清的感觉。就像此刻背对着他站立窗前,他竟然读出了些孤单寂寞的味道。
他心一酸。
“少爷,戴安娜也说要跟着回来,你看是不是给她安排个位置。这姑娘心眼好得没话说,也很有眼力劲儿。”
黑鹰沉默一会儿,轻叹一口气,点点头,“你看着办吧。”
“把这次的事办好 ,让戴安娜陪少爷去度个假吧。”
黑鹰转过头,笑了笑,“你怎么了,操心起我的私生活了。是不是我把你圈得太久,你也想放几天假。说正事吧。”他脸一沉。
“噢,”包费尔正正衣领,“听说少爷这次要回来,参加董事会的人昨天晚上已经全部到齐,黑钢大少爷出面请大家吃了饭。关于改选董事长的事情,董事会也发了公告,外界议论纷纷,股市基本处于停盘状态,没有人敢冒然猜测。”
“你怎么看这次黑钢的行为,他一向是忌讳我的。”黑鹰坐下,雪白的浴衣下懒懒地伸出两条长腿 。近两个月黑钢一直浓情蜜意不断地劝说黑鹰回国。
“依我看,他没安好心,是不是想趁机混淆一下股民的心,拉升股票他好出逃,已经有迹象表明他们都有抛售的打算。只是因为股市低迷,没有好的机会。“
“哼。”黑鹰没做什么表示。
“要我说,少爷根本不用理他们,咱们的业务现在发展得非常顺利,没必要趟这浑水。”
黑鹰没做声,眼睛飘着,显然注意力已经没在他这里。
“少爷,少爷。”包费尔小声叫。
“嗯。”黑鹰长舒一口气。“你不是黑家的人,你不知道中远对黑家的意义。”
虽然已是盛夏,黑鹰包括他的所有随从全部正装打扮。当他一身黑色西装白色衬衫卓尔不凡地出现在中远大厦时,几乎把时尚得有些慵懒的中远员工惊到。中远大厦是前几年落成的,当时的装修称得上一流,但到底已经陈旧,曾经的时尚现在全部落伍,因而显得浮夸而俗气。
前台候着的董事会秘书秋谨带着几个人穿得也很正式,但面对他们遒劲的大西洋职场风依然显得寒酸。她匆匆地奔过来,远远地冲着黑鹰就笑起来,包费尔适时地拦在她的面前,和她对视两秒,她心领神会又略有不快地退到一边,引领着他们上了顶楼。包费尔一个眼神,其它的人就陆续散开,对会议室形成了三层包围圈。黑鹰跟着秋谨走了进去。
人员已经到齐,黑钢上座,其它人根据股权数依次坐开,黑鹰的位次在黑钢的下手,这几年他从二级市场又收购了些股权,目前他的股权数仅次于黑思长。
“小鹰,听说你要回来,我还不相信,你可是有十多年没回来,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美国的面包总是比中国的馒头好吃的。”三叔黑思渺笑嘻嘻地,略带不屑。
“不回来有不回来的理由,回来有回来的目的,三叔何必纠结于此。”黑鹰轻笑一声,冲着大家点点头。
这里面百之八十都是黑家的人,有大姐三姐家的,还有一个三姑家的,但来人除了他们的资料,个个都很陌生,只有当初股改时进来的投资公司的毛总还没有变,只是岁月不饶人,当年的青年已经变成了秃顶大叔。毛意荣和他打了个招呼,抿嘴低头一笑。
“能不能说说为何不回,又为何回。”黑思涉不依不饶。
“很简单,不回来是因为时机不成熟,回来是因为机会正好,不知我这个回答三叔满意不满意。”
黑思渺讪讪地,“满意满意,说得非常好,只是我听说你现在还在干你的老本行,还替人开刀,昨天晚上还在手术室。”
“安身立命嘛,我怎么能轻易丢掉,现在即使生意失败,我还可以去给人开刀。”
“这一点你可一点不像你爸,他做事向来不留后路。”
“怎么没留,要我说他最懂得留后路的,结了三次婚,留了一堆孩子,他的这些儿子不都是他的后路么,还有什么比养儿子这条路更踏实的。”黑鹰哈哈大笑起来。 黑思渺的脸已经涨红。
黑思涉的独子前些年也在美国留学,可是染上了毒瘾,虽然后来戒了,却也成了一个废人。
黑鹰心里很不落忍这个话题,他知道这个三叔的秉性,如果不堵住他的嘴,他会一直发难下去。看他已没了气焰,就悠悠地转过头。
“这话真是经典。”黑钢接过话题,“我现在发现挣多少钱也没有回去看见我家那两个捣蛋鬼让我开心,有成就感。”
“既然有成就,为什么不结婚生子。”黑思渺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话音里带着狠辣。
“不是说过了么,我有后手,这不人还没回来,我已经接到滨州医学院和一中心医院的邀请去做客座,这个职业越老越吃香,所以我没什么后顾之忧。”
“那也得结婚,以前不结婚,别人会怀疑你身体不好,行不了事,现在不结婚,别人会怀疑你性取向有问题,你已经三十三岁了,多多少少得闹点绯闻出来呀。这十来年你可是很纯情。”
黑鹰脸色没变,眼睛却透出了寒意,“我的私生活这么容易被人窥视,不是显得我太无能了么。这样吧,如果这次我当上了董事长,我就全部告诉大家,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
黑钢的脸僵了几秒,开口,“好了好了,这是董事会,都严肃点。”
会议议程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像以前每一个议题都会被大家质疑个没完,不争出个子午卯酉不会结束。最后的议题是改选董事长。黑钢是前董事长黑思长生病住院期间的临时代理,现在黑思长正式卸任,他这个代理也就面临下台。
会场一片冷清。
中远股份已不复当年的辉煌,现在的产业结构还是当年的,未做任何调整,股价一降再除,被市场称为垃圾股,资产缩水严重。大家早已经不把希望放在中远股份上,连黑钢都在把资产悄悄转让。中远实质上已经成了一个空壳,但空壳依然有空壳的价值,外面对它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也正因为这样,股东们才死守着自己的权益不放。
“要我说,就让黑鹰来给大家服务,年轻有魄力,他的华锦在国外扎下了根,,有了他我们中远的市场可以延伸到国外,又能活过来,最重要的是我想听听我这个侄儿的恋爱史。”黑思渺突然提议。
黑鹰冷笑一声,“这正是我来的目的,谢谢三叔这么懂我。实话实说,我打算把我在国外的资产拿出一部分置换进中远。”
“你这不是想把中远完全掏空么?”其它人异议。
“也不能这么说,我的资产真才实料,我也不可能无偿赠予,其实你们也没有坏处,股价涨上去,你们想卖就卖,不想卖就握着,我保证让资产增值就是了。更何况,你们也知道,上两个季度的财务报表作假,证监会已经发觉,如果再没动作被停牌是肯定的,到时候什么结果你们应该知道。我再交个底,拿回中远是我母亲的遗愿,不管什么代价我都会去做,而且我也有能力去做,今天摆在明面上是先礼后兵,不要不识趣。”黑鹰冷言道,眼里的力道犹如刀子一样扎得人直想躲避。
最后的结果,全票通过黑鹰出任中远董事长。秋谨把结果传真到前董事长黑思长那里进行确认,其实根据公司法的规定,新改选结果根本不用前董事长认定就已经生效,但黑鹰坚持让他确认。他做董事长有三十年,中远是在他的手上壮大的,为了中远,他的婚姻,所有家庭成员的婚姻全部和中远绑在了一起,更何况黑鹰的母亲离开时曾重创过中远,因此黑鹰的身份很尴尬,他既是黑家的儿子,又是黑家的仇人。把中远交到这样一个人手里意义非凡意味深远,他必须让他确认。
除了黑钢,其它人的态度倒很开明,那是黑思长的家事,对于他们,黑钢带不了什么给他们,但这个黑鹰却能够带些什么来,就这么简单。
黑思渺想通了,就已经准备动身亲自上门劝说黑思长。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而且决定就在五分钟之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黑鹰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而是站起来,指指未经任何人许可就推门而入的包费尔说,“一切由我的总助处理,我平时很忙,经常手术,感谢各位的信任,相信不会令你们失望的。”话音未落,就被涌进来的下属团团围住,簇拥着离开。
黑鹰只去医院看望了一下黑思长,没有答应黑钢聚会的邀请。站在父亲的病床前,他并没有多余的话,十六年了,他长大了,而他已经明显老了,以前力量气势上的差距完全倒了个个,让他原本意气风发地想来讨还点什么的心情骤然降到了零点。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黑思长保持着傲慢,不以为然。
“不。”黑鹰摇摇头,不经意地笑笑。“各人有各人的招数,都是为了中远,你是利用女人,而我不是。”
黑思长一愣,他的孩子在他面前向来一副胆战心惊小心谨慎的样子,他恨过他们的不成气,也习惯了他们的依赖和仰视,可在这个被他抛到大西洋彼岸十多年,不管不问,生死由命的老二面前,他头一次有了一丝顾忌。他陡然后悔自己的决定,他原本要利用黑鹰重振中远,可这一刻他意识到他失算了, 这个儿子是一头已经长大的猛虎,进来了,就会成王,要出去就是难上加难。他颓然倒在床上。
站在华锦科技装修豪华,还散发着隐约的油漆味道的办公室落地窗前,黑鹰接过包费尔为他挑选的总助后选人个人档案。他略略一翻,只看了看照片就放下,眉头紧锁。
“少爷,楚楚姑娘怎么可能回到这里。”楚楚两个字让他说得含糊不清,他不想说清楚,他知道黑鹰也不想听得太清楚。“她那么聪明,怕早就离得远远的,不想和这里扯上什么联系。”
“你不了解她,她总会回来的。”他侧过头看着窗外,“以前我以为她怎么也得用十年的时间来弥合心中的伤疤,重新站起来,可是从我踏上滨州的第一步,我就感觉到她已经回来了。”
“那要不要从原来的渠道追一追,恐怕要快得多。”包费尔问。
黑鹰摇头,“你要记住,并且永远记住,楚楚已经死了,美国的汉斯公墓里有她一块墓碑,以前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去拜祭她,以后我不在,你要代替我去,你不在,也要安排人去,不能间断。”
包费尔忙点头。
窗外,滨州的夜晚五彩缤纷十分绚烂,映照在玻璃上很是璀璨,但这一切都难入黑鹰的眼眶,上午在董事会上目空一切横扫一片的气势此刻消失殆尽,他的眼里是一片萧索寂寞。包费尔的心一揪,这几年黑鹰这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忧郁以前只是偶尔出现,让他怀疑是他的错觉,现在则已经成了他固定的表情。
“放心吧,我会再联系几家猎头公司,咱们不是有几个固定条件么,一是外国护照,二是年龄,有了这两条,基本也框定了大致方向,只要她在滨州,甚至不在滨州也能找到。”
“最近滨州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么?”黑鹰话题一转,刚才的阴郁一扫而净。
“当然有,有个从来没听说的人最近在滨州很火,斯坦福的,华尔街的精英,有了几个钱,现在也想在国内抢肉吃。最近收购了几家公司,挺成功的。我看过那几个项目的资料,的确很有想法,不走常人之道。”
“哪个公司的,叫什么名字。”
“怪就怪在,他没什么公司,只在银泰有个办公室,一个人单干。听说那家叫ADA的高档会所是他的。叫骁晓。”
“一个能自称自己为宵小之辈的肯定不简单。相由心生,再说这么复杂的项目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多留意些。他选择滨州本身就很有意思,滨州既不是省会也不是战略发展重地,他来这里一定是有故事的。这些年,滨州一直很平静,是个政治瓶颈之地,升上去的不多,拉下来的也不少,机会说多不多,陷阱说少不少,切入中国经济,按说这里不是个好的切入点。我倒真的对他有些兴趣,多留意。”他转过头,不再说话。
包费尔嚅嚅地挪动了几下却没有走的意思。
黑鹰回头,“有事,你还有什么事情不敢说的。”他眉梢挑起,极为不悦。他曾说过,包费尔感觉异常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他,他很相信包费尔的直觉,敏锐如狐。
“你别怪我多嘴就行。”他递过去一份个人档案。
黑鹰只远远地瞟了一眼,就侧过头,“很像,但不是。”
“是呀,很像,我也知道不是。”包费尔咂咂嘴。
“真的很像以前的楚楚。除了眼神。不过、、、我已经改变了她的容貌,她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样子,她如果出现在滨州也绝对不会是市区里,而且这样张狂,一定是外围,那些我们认为可以锁定她的条件,她也会刻意隐瞒。她是谁?”
“是一家公关公司的主管,叫丁亚,当时大厦落成咱们搞活动,她来了,吓了我一跳,听说今天ADA会所有活动,她也在。”包费尔殷勤道。
黑鹰挥挥手,“我累了,时差还真不是个小事,多年的习惯,要想改变可能需要更大的改变。”
包费尔嚅嚅地退出,他知道黑鹰的突然改变就是从楚楚离开的那年开始,之前他的跋扈刁钻冷酷无情像一层皮一样蜕了去,剩下的是让人无法琢磨的漠然阴郁。
关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黑鹰,一身浴袍的他身体前倾,眼睛几乎贴到了玻璃上,可是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淅淅沥沥的小雨形成了一道雨帘,已经完完整整地遮住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