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草为寇
楚卓轩下得山来，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一路思索，到了半山腰仍未想出一个落脚之处。以前他总爱幻想着有朝一日摆脱老道士的束缚，天大地大任君遨游，可真到了这步田地，他才知道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惬意。
能去哪里呢？
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汴梁城。
以他引以为傲的厨艺，他自信可在城内谋一个差事，实现自己遍尝天下美食的志向，转念一想，便打消主意，那日夜入皇宫与满朝的文武大臣照了面，只怕做个跑堂的伙计都会给人认出来。
不过既然来了，有心去探望一下杨业，看看他还有什么麻烦，也可顺手讨点好处，经打听才得知天波府上下已被赵光义发配雄州，同时还有赵光义御辽亲征的消息。
楚卓轩心里不禁微微沉重，赵光义弃良将而不用，改用潘仁美，幽州一战不用想也能预测到结果。
汴梁城是去不得了，楚卓轩遂改道朝着雄州的方向进发，一路上避开官道，专捡小路，凭着双脚给他的感觉大步奔行，他内力浑厚，又是闷头赶路，一日的功夫便离开汴梁城的范围。
令公，小子投靠你来啦！
他满怀雄心壮志，可当停下来，发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想要找人打听消息，怎奈此处人烟罕至，四周尽是密密的松林。别无他法，楚卓轩跃上树梢举目眺望，微风吹过，松林摇动，绿浪起伏，在目力难及的尽头隐约可见三座山的轮廓。
搜肠刮肚自己那点可怜的地理知识，楚卓轩仍认不出此刻身处的地界，不过这松林再大，总有个尽头，只要认准一个方向一定可以走出去，打定注意采用这最笨的法子，忽然发现左侧两里外的松林比别处稀疏很多。楚卓轩心知有异，展开身法前往一探究竟，到了目的地才知那里竟有一条羊肠小道，九曲十八弯一眼望去不知延伸到了哪里。
楚卓轩心中大定，既然有路就会有人，念头刚起，耳边响起嘎嘎吱吱的车轮声，随后在小道的拐角处现出两个佝偻的身影，一人肩挎包裹，另一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载满各种日用的杂物。楚卓轩瞧着那两人由远及近，暗想真是时来运转。
风声响起， 闷头赶路的两人骤然见到有人从天而降，不由骇得瘫倒在地，跟着翻身磕头如捣蒜：“小老儿家境贫寒，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请大爷饶命！”显然将楚卓轩当成了剪径的歹人。
楚卓轩见他们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头发花白，具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慌忙将他们搀扶起来，歉然道：“我也是过路的行人，两位老人家不必害怕。”摊开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恶意。
老夫妻俩哪里肯信他，仍是战战兢兢。
楚卓轩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其中一名老人道：“此处是黑松林，不知大爷要去……“
忽然一声呼哨，松林深处冲出一群衣衫褴褛的彪形大汉，顷刻间将他们团团围困起来。人群之前，一名竹竿似的青年叉开两腿，肩扛一根狼牙大棒，面容枯槁蜡黄，脑后一圈黄发凌乱地结成数十根拇指粗的发辫，顶门油光可鉴，刺着一颗狰狞的青色豹头。
楚卓轩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亦在上下打量楚卓轩：“本人彭大锤，朋友哪条道上的？懂不懂规矩？”
楚卓轩哑然失笑，原来这些才是剪径劫道的山大王。
彭大锤摆摆手：“老头，你们走吧。我不打劫你们。”手下之人让开一条道，放过了那对老夫妻。
楚卓轩不禁对这贼头心生好感。
彭大锤脸现怒容，突然变得口吃起来：“老子问……问，啊问你话，你……你……”你了半天都没你出一句话，楚卓轩都替他着急。彭大锤给了自己嘴巴一巴掌，向身旁一个看似机灵的瘦小青年使了一个眼色。那青年上前一步，扬起手中的钢刀，喝道：“我家大哥问你话，为何不答？小爷手中的宝刀可不是吃素的。”
楚卓轩哈哈一笑，拱手道：“小人乃鲁南楚家村人士，家中遭逢大旱，父母双亡，只好出门寻一口饭吃，请各位大爷赏个脸，放过小人。”
瘦小青年虚劈一刀，怒道：“哪有像你这样孔武有力的逃难人，少拿谎话敷衍大爷。”
楚卓轩挨近青年，低声道：“小人自小种田，除了一把子力气，根本不懂半点武功。 ”
瘦小青年望向楚卓轩的后背，止战刀黑不溜秋，在外人看来根本毫不起眼。
楚卓轩又道：“这大刀三文钱一把，是小人拿来装门面唬人的。“
瘦小青年兀自不信，手中的钢刀寒光一闪，贴着楚卓轩的头皮掠过，削下几根发丝。楚卓轩装模作样一声惊叫，一屁股瘫倒地上，那不堪的模样惹得一群山贼哄堂大笑。
瘦小青年神色温和下来：“都是受苦的兄弟，我们也不为难你，下次招子放亮些，若是冲撞了其他道上的兄弟，他们便没有我们好说话了。”
楚卓轩点头哈腰，称谢不已，心里暗想：“幸亏你们不像其他的山贼般胡乱杀人，否则老子也不是这般好说话。”转身欲走，被彭大锤阻住了去路：”小子，你有什么拿手的本事？“
楚卓轩脊背一挺，傲然道：“小人的厨艺天下无双，连当今圣上试过都赞不绝口。“话里水分充足，赵光义又怎会吃过他这乡野小子做的菜？
彭大锤眼睛一亮，大手一摆：“少他奶奶的胡吹大气，你若能让老子赞不绝口，老子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若老子不满意，你卷铺盖滚你娘的蛋。“
楚卓轩一呆，暗忖这乐子开大了，不容他拒绝，上来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架起他就走。
楚卓轩心想既然已经知道杨业目前在雄州闲置，投靠过去也是无所事事，不如去做一阵子山贼混点银子也好，等时机成熟再做定夺。
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回了山寨。
天越峰位于大名府燕山以北，正是楚卓轩遥见的那三座山峰之一。名为天越，其实却是三座山峰最低的一座，不过它三面环水，只有一条山道可供进出，易守难攻。另外两座分别是珞珈峰及巫鞘峰，山上盘踞着另外两股势力更强的山贼。他们平日里打家劫舍，坐地分金，却对过往的百姓秋毫无犯，是以在这一带口碑不错，未招来官府的围剿。不过三股山贼间却相互倾扎，意图吞并对方，壮大己身，多年来暗地里摩擦不断，如果战端一开，天越峰势力最弱，自然成为另外两股山贼吞并的首要目标。彭大锤等人夹缝里生存，只从他们衣着上看便知日子不好过。
当楚卓轩随众经过山道，来到天越峰顶时，眼前鸟语花香，在一片竹林的深处隐现一排排木质搭建的房屋。
彭大锤等人明显放松下来，收起兵刃，高声谈笑。
那瘦小青年名唤商越，回过头来向楚卓轩笑道：“其实这里的人都是善良的百姓，因为像你一样走投无路才上山为寇，所以楚大哥请尽管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没人会把你当外人。”然后放低声音道：“别人看彭大哥生得凶恶，其实他人最好不过，我们大家都很尊敬他。”
楚卓轩正要搭话，彭大锤回头狠狠瞪了商越一眼，而后望向楚卓轩：“小子，一会给老子露两手，山寨里不养废物。”
一行人穿过竹林，眼前出现一座破败的门楼，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大锤寨”三个字，门楼两旁是一排稀疏的篱笆做成的围墙。楚卓轩看彭大锤尴尬的神色，这大锤寨的牌匾应当出自他的手笔，当真是字如其人。
彭大锤不好意思道：“你莫要笑我，山寨里尽是些穷苦百姓，数我学问最高，可我也只读了两年私塾，发怒的时候连话都讲不顺溜。”
楚卓轩收起笑容，正色道：“天下纷乱，人人自顾不暇，彭大哥肯收留小弟，足见侠义，小弟怎敢嘲笑。”说完，深深一揖。
彭大锤被捧两句，不禁对楚卓轩心生亲近，哈哈一笑：“楚兄弟谈吐不凡，一定读过很多书。”连称呼都改了口。
楚卓轩道：“小弟也读过两年私塾。”
说话间，山寨里涌出一群妇女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笑，他们问询这次的下山的收获。
商越往楚卓轩一指，高声道：“这位楚大哥便是我们这次最大的收获。他不仅学识渊博，还曾做过皇宫的御厨。”眼睛一翻，怪叫道：“知道什么叫御厨吗？那是专门给皇上做饭的师傅，以后咱们也能享受皇上的待遇了。”
楚卓轩点头哈腰，配合着商越的介绍向四周打躬作揖，登时惹来一阵哄笑。
有人嚷道：“听说皇上有很多婆娘，咱也不贪心，楚大哥能给咱找一个婆娘吗？”再次惹来一阵大笑。
有人接口道：“你那模样谁肯嫁给你，赶明兄弟下山给你掳一个。”
彭大锤瞪大牛眼，怒道：“你敢！想要，要，啊要婆娘，自己凭本事去找，谁敢强……强抢民女，老子啊，啊打断他的腿。“
再也没人敢吱声。
彭大锤挥挥手：“都散了吧。各家的婆娘领回各家的男人，没婆娘的随老子去喝酒。楚兄弟请。”
华灯初上。
一众大汉聚集在山君堂翘首以盼，他们在山下路口守了一天，水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楚卓轩这新上任的掌勺大厨则在厨房里烹炸蒸炒忙得不亦乐乎，过了大半个时辰，除了锅碗瓢盆叮当响，却始终不见他露面。
彭大锤伸长了脖子，打了个哈欠，来回走动。
其他人亦是等得心焦不已。
眼看诸人就要失去耐性，楚卓轩顶着一口硕大的黑锅进来，锅盖与锅边严密合缝，用黄泥密封。
所有人不禁心生疑惑，那黑锅拿来洗澡都绰绰有余，不知道楚卓轩忙了将近一个时辰，捣鼓出了什么东西。
彭大锤欲要询问，却惦记着美食，当下一言不发，随手掀飞了锅盖，一股浓郁的食香升腾满厅，令人腹中更感饥饿。待气散尽，只见一段段巴掌大、色泽金黄、一指厚的切片紧贴锅沿，中间却是六只油光锃亮的肥鸡，上面涂满鲜红的酱汁，黄红相间，色泽夺目，除此外又有数十焦黄的火烧围着肥鸡堆放，火烧糅合了葱花、鸡蛋，浸透了油脂，鼓胀如满月。只从卖相上看令人食指大动。
彭大锤咽了一口唾液：“绿尾野雉……鲁南火烧，都是老子最爱吃的，那个剩下的圆轱辘是什么东西？”
楚卓轩嘿嘿一笑，甚是得意：“乌蛇。天越峰气候温和湿润最适合乌蛇生长，特别是山腰的乌蛇尤为肥美，若是用特别的手法调制，性味甘平，当是天下间不可多得的美味。这道菜乃是小弟根据《易牙遗谱》中的秘法精制而成，名为龙凤明月脍。请诸位兄弟品鉴。”
彭大锤哈哈一笑：“楚兄弟读书定然比我用功，一道菜都能让你说出这许多门道。”说着也不客气，伸手抓起一块乌蛇肉，送入口中。
楚卓轩不断在围裙上蹭着两只大手，一脸希翼瞧着彭大锤的反应。他虽自诩厨艺无双，除了老道士，还未有人试过他做的菜。
彭大锤使劲嚼两下，蓦地睁大了眼睛，一伸脖子吞下肚里去，跟着摇头一叹，脸上的神情似是颇为遗憾。其他人如呆头鸟般紧盯着他，商越急切道：“味道怎样？”
彭大锤暗自咂舌，回味无穷，面上却一本正经：“你们不能吃，吃了只怕会拉肚子。”
楚卓轩心里一咯噔，难道自信过了头，烹制的味道不对？
商越狐疑道：“是否拉肚子，那要试过才知道。”
彭大锤来不及阻止，商越闪电般出手从锅里抄一只肥鸡出来，有了他这始作俑者，其他人纷纷出手，甚至有人双手齐下。
彭大锤气急大叫，两手猛拍桌面，大黑锅弹跳三尺，同时借力一个飞扑，单手托起锅底，掠出了大厅：“你们这帮兔崽子是否饿死鬼托生？现在由老子来分配，谁都不许多吃半口。”
众汉破口大骂，一股脑涌了出去，留下楚卓轩一人怔在原地。
彭大锤顶着一口大锅大呼小叫，后面一群穿着破烂的大汉一路狂追，整个大锤寨鸡飞狗跳，引得其他山民打开窗户探头张望。彭大锤绕山寨一圈，又逃回了山君堂，经过楚卓轩身边时，回头一笑：“楚兄弟的手艺当得天下无双的赞誉，我虚活三十年，还从未尝过如此美味。”
楚卓轩重拾自信，志得意满：“诸位兄弟吃得高兴，小弟可再去生火造饭。”
彭大锤将大黑锅重重往桌上一放：“楚兄弟辛苦了。兄弟们请尽管敞开肚皮吃。”
众大汉追进来，一窝蜂将大黑锅围得水泄不通。
彭大锤走近楚卓轩，苦笑道：“楚兄弟勿要笑我些兄弟。别人都以为我们做山贼的大碗酒大碗肉，其实生活清苦的很。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承受其他两拨山贼的压迫，若不是我们行事低调，逢年过节送上孝敬，只怕连这最后安身之地都要失去。”
正当诸人胡吃海喝，一个满身血迹的人突然闯了进来，踉跄奔前两步，一头扎在了地上。
整个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商越急忙吐掉嘴里的鸡腿骨，将那人翻转过来，惊叫道：“邬二哥！”
彭大锤抢上前抵住这人的后背，输入一股真气。邬元身体一颤，睁开双眼，挣扎着起身，但见他胸前衣衫尽碎，印着一只猩红如血的掌印。
彭大锤低吼道：“天煞掌！平日里老子可没少孝敬他巫鞘峰，巫凌蒙为何下此毒手？”
邬元年约三十，面容棱角分明，予人坚忍不拔的印象，苦笑一声道：“因为我杀了他儿子巫玉成。”
楚卓轩暗忖这梁子结大了，目光移向彭大锤，且看他如何处理。
彭大锤深吸一口气道：“你将事情的经过仔细说给我听。”
原来邬元外出办事，途径巫鞘峰，遇见巫玉成下山剪径。所谓同行是冤家，况且双方早有嫌隙，所以一言不合两人便大打出手。邬元一时失手，巫玉成重伤垂死，虽被一众喽啰抢回巫鞘峰，没多久便一命呜呼。邬元自知闯祸，未想出对策，便被挟丧子之痛下山寻仇的巫凌蒙半路截住。两人一番激战，邬元败逃，一路仗着精纯的真气才强撑着逃回大锤寨。
彭大锤听完邬元断断续续的讲述，眸子里闪过一阵快意：“巫玉成向来飞扬跋扈，极不讲道上规矩，倚仗着他老爹不知做下多少恶事，今次命丧邬元兄弟之手，实乃死有余辜。”
商越道：“巫玉成乃是巫凌蒙的独子，只怕巫凌蒙此刻已经被仇恨烧红了眼睛，接下来的报复我们绝不易抵挡。”
众人心头一阵沉重。
巫凌蒙性情残暴，若是攻上天越峰，定然会血洗大锤寨，鸡犬不留。
彭大锤沉默片晌，望向楚卓轩：“楚兄弟，做哥哥的实在对你不住，本想让你上山来好有个容身之处，没想到……你还是下山去吧。”
楚卓轩动手收拾满桌的残羹冷炙，一边暗自感叹：“他奶奶的，刚捧上手的饭碗还未捂热，巫凌蒙你敢来坏老子好事，老子定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一边微笑道：“既然敌人强大，你们为何不逃呢？留得青山在，终有卷土重来之日。”
彭大锤愤然道：“我们为何要逃？这里是我们的家，巫鞘峰的王八蛋胆敢来犯，纵然是死，老子定要给他们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归家的山贼得知消息陆续赶来山君堂，他们每个人脸上呈现出鱼死网破的决然：“愿追随大哥死战！”这一刻他们不再是打家劫舍的山贼，而是保护家园的战士。
楚卓轩热血上涌，沉声道：“我既然来到大锤寨，便是大锤寨的一员。我虽武功低微，却能做出一手好菜，这火头大将军一职小弟当仁不让，彭大哥既当我是兄弟，勿要再劝我做那贪生怕死之人。”
彭大锤大喝一声好兄弟，两个男人的手掌紧紧相握。
楚卓轩初步赢得了大锤寨上下山贼的一致认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