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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是非成败
成功与失败,也许只相隔一线。
又或者说,成功与失败,其实连那条分界线也并不明显——至少对于李嗣昭来说,在他死前,他自己也有些糊涂,这次针对朱温左膀右臂的刺杀行动,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朱温的夫人张慧并没有和在死神的角逐中占据上风,在李嗣昭被朱温处死七天后,她阖然长逝于朱温的怀抱;而朱温最为倚重的谋士敬翔,也没能在“天心五雷”的猛烈轰炸下逃出升天,他甚至没能等到李嗣昭被处死,便于爆炸当日深夜不幸亡故。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李嗣昭的刺杀行动,圆满达成了既定目标,他是成功的。然而,如果换到另外一个角度,作为本次行动的最高指挥者,他和他的全体部下都未能活着离开汴梁,而且,他的身份还是沙陀人李克用的义长子,被俘被杀本身就是一件奇耻大辱,那么,他这次的行动,又或者可以定义为失败——至少,因为他的死去,李克用和朱温之间在随后十余年中展开了连绵不绝的征战,百姓流离失所,民间怨声载道,这都不是他能预见的。
但是李嗣昭仍然觉得问心无愧,从一个牧民家的孩子一跃成为沙陀族最高领袖的义子,李嗣昭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足够精彩。他知恩图报,他别无所求——当他带着最后两名死士从人群中像大鸟一样纵身而起,掠至围攻陆旭和其余死士的梁兵面前时,他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对于他来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蝇营狗苟的活着。
“李嗣昭?”隔着层层护卫,朱温的目光依然锋利如刀,直直射向李嗣昭的面庞。
“见过梁王。”李嗣昭居然用汉人的方法向朱温抱拳施礼:“数年不见,不想梁王双鬓都斑白了。”
“哈哈哈哈。”朱温仰天长笑:“朱某虽然两鬓斑白,但只怕你家父亲连床都下不了吧。”
二人说话间,早有梁兵呼啦一下围上来,将李嗣昭和他的两名死士团团围住。
“劳烦梁王挂念,家父虽然年纪大过梁王,但身体还是和从前一样硬朗,他总说要找个时间来亲自‘看望’梁王呢。”
“巧了,这还真有点惺惺相惜了,我也正想着有日子没见晋主了,正想着什么时候得空了去看望他。”
虽然此刻对立的两人,心里都恨不得将对方撕扯成碎片,但说出的话,却是一个比一个客气,一个比一个谦逊,就仿佛两位久未谋面的老友一般。
“哎呀,要是这么说,小侄这回打的这个前站,还真是恰到好处。”李嗣昭环顾着被“天心五雷”炸死炸伤的无数梁兵,摇头叹息到:“小侄这次特意准备的三百两黄金的薄礼,不知梁王可还满意?”
朱温闻言“噌”地一下火气就上来了,但此刻他知道不能发作。李嗣昭与他的死士此刻已是网中鱼、砧上肉,杀掉他们比碾死蚂蚁还要容易,所以,当在武力方面强弱已分时,最重要的,是同时要在精神上战胜对手。因此,朱温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缓缓说到:“比起你那不争气的弟弟,你的这份礼物已经很厚重了。”他嘴角一扬,继续说到:“你弟弟派人过来,名为祝寿,而寿礼居然只有一句话,就是告诉本王你要过来。”
李嗣昭闻言果然面色为之一变,但他迅速压住了心底的滔天巨浪:“我弟弟还小,没经历过大世面,还望梁王不要介怀。”
“我岂会跟他一般见识。”朱温桀桀地笑着:“不过既然你来了,不妨就在这里多住几日,没准过两天,我把你父王也请过来聚聚呢。”
李嗣昭哈哈大笑:“有道是客随主便,既然梁王如此好客,嗣昭若是多话,岂非不识抬举?也好,我就在梁王府里盘桓些日子,等我家父来接我回家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这些亲随跟我出来的日子不短了,能否先让他们回家小聚时日呢?”
“这个恐怕不行。”朱温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他:“一来我手下的人笨手笨脚的,让他们服侍你恐怕有不合你意的地方;二来他们既然是随着你来的,那自然也是贵宾,岂有筵席不散而先送贵宾离席的道理?”
话说到这里,就算是说尽了。李嗣昭点点头,又向朱温说:“可否容我和一位朋友叙叙旧?”说着话,他一指场中央呆立的陆旭。
“他是你的朋友?”朱温笑得有些暧昧:“怎么你的朋友和你的随从,似乎有些不太友好?”
李嗣昭没有再接朱温的话,转身面向另外一个战圈中的陆旭:“陆公子,李某在这里向你告罪了。”
杀累的陆旭此刻已有些痴呆,完颜胜男的罹难,已经将他彻底击溃。他目光呆滞地望向李嗣昭:“李嗣昭,我要杀了你。”
李嗣昭比起双眼,两滴泪珠从眼角滑落:“陆公子,完颜姑娘的离世,是李某人之责。李某人欠你这条命。该偿还给你。但,陆公子,你不要忘了,朱温才是你真正的仇人,是他杀了你的父亲,如果不是他,你和完颜姑娘,又岂会来在汴州?”
李嗣昭的话语有如一盆冷水向陆旭当头浇下,陆旭心底一个激灵,是啊,眼前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仇人。
“朱温,我杀了你。”陆旭猛然腾空而起,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射向朱温……
许多年后,当陆旭哄着玲珑姐姐和赵敬的孙子赵匡胤讲述当年的故事时,赵匡胤曾问起陆旭这样一个问题:“舅姥爷,那你杀掉朱温替外祖公报仇了吗?”
“没有。”已是耄耋之年的陆旭摇摇头:“元朗,舅姥爷是不是很没用?”
赵匡胤一摇头:“不,舅姥爷,您是英雄。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当时朱温有那么多人马,他都没能把舅姥爷怎么样,虽然您没能亲手杀掉朱温,但是朱温却也没能杀掉您,就凭这一点,您就是英雄。”
“哦?为什么?”
“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当机立断,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赵匡胤仰起头,努力像个大人的样子说话。
“哈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陆旭慈爱地抚摸着小赵匡胤的头,当年的情景又一幕幕重上心头。
腾空而起的陆旭还没来得及近到朱温的身边,早有护卫冲天而起,拦在陆旭的前面,将他从空中抱摔而下。
李嗣昭趁着陆旭制造的刹那混乱,伸手一招:“杀呀。”
死士们早就准备好了,李嗣昭话音未落之际,他们已经重新与包围他们的梁兵厮杀在一处。然而,这力量的对比实在过于悬殊,他们像扑火的飞蛾,像巨浪中的树叶,仅仅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所有的死士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若不是朱温下令要将李嗣昭活捉,他也早殒命阵中了。
朱温为自己的妻子张慧煞费苦心打造的“捶丸大会”,就这样还没有开始便草草结束了。他将被俘的李嗣昭和陆旭带回宫中,他想用李嗣昭向沙陀人李克用换些实际的好处,同时,他对陆旭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说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呢?
命运并没有让朱温等多久,他便知道了一切事情的真相。原来,这个名叫陆旭的年轻人,是当年他还是黄巢的护卫时所射杀的潼关守将,大唐冠军侯的陆恩廷。当年,正是凭借这一战功,他才能迅速崛起,最终爬到了今天梁王的高位。这一次,他又将陆恩廷的儿子俘虏在帐下,他想将陆旭一劳永逸的杀掉,但是病榻上的张慧再一次出言制止:“夫君啊,这乱世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为什么还要将仇恨继续下去?更何况,若不是他的未婚妻示警,你我二人,只怕早已踏上了黄泉不归路了。”
朱温并不介意让仇恨继续下去,在他心里,他也将完颜胜男在捶丸场上的示警视为神明眷顾,所以,夫人张慧所说的一切理由,都不能成为他不杀陆旭的原因,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杀掉陆旭——“我不杀你,并非因为我不想杀你,而是要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隔着牢门,朱温淡淡地对陆旭说:“当年的黄巢都未曾杀你,我的气量,要比他大。还有,你要为父报仇,从这一点上说,我们之间,是私怨,既然是这样,我就一定要给你一个机会。你不必再躲闪,磨好你的剑,我随时都恭候你的到来。”
说完这番话,朱温示意守卫将牢门打开,释放了陆旭。
“记住,仇恨并不能使一个人强大,如果你想要成功,最起码,先要学会放下仇恨。”不知为什么,朱温竟想和这个年轻人说说心里话,也许,当一个人做到了朱温那样的高位,能说心里话的人,只剩下了敌人。
陆旭没有回头,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回头。
朱温放掉了陆旭,却没有放过李嗣昭。“我和你,既有公仇,也有私怨。”他对李嗣昭说:“你想杀我,有许多种方式,但你却选了最让我不齿的一种方式。所以,想必你也一定不介意我用最令人不齿的方式杀掉你。”
“这很公平,你我之间,本就只有一个能活下去。”李嗣昭弹掉了衣衫上的一只臭虫,长身而起:“大唐的江山,已是四分五裂。将来能坐这江山之主者,若不是你,便是我沙陀人。天意既然让我此次功败垂成,那么我也输得心甘情愿。有时候,人总要赌一下,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命天子,不是吗?”
这番对话后的第三天,李嗣昭被朱温在汴州寸磔,据说那天汴州城的百姓把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纷纷抢夺着刽子手从李嗣昭身上割下的肉,一口就塞进了腹中。因为汴州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正是这个沙陀人,将他们敬爱的王妃炸成重伤,命在旦夕。
那天陆旭并没有在刑场,他带着完颜胜男的遗体踏上了回往潼关的道路,在玄石谷,那里安葬着他的父母,现在,他要把完颜胜男,也安葬在那里……
在李嗣昭伏诛后的第十天,张慧终因重伤不治,阖然长逝。张慧的去世给朱温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他一夜间苍老了足有十岁。从砀山沟里走出的朱温,只因为数十年前偶然遇见了张慧,从此不再甘愿做一名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为了能娶得娇妻,他才踏上了造反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没有张慧,便没有后来的朱温。
张慧在世时,朱温的所作所为虽然暴力,但许多时候他都不得不收敛着,因为张慧总是在时时劝他与人为善,莫要欺人太甚。当张慧去世后,唯一能让朱温有所顾忌的人不再有,朱温的行事越来越乖戾偏激——公元907年,朱温成功废掉了唐朝末帝李柷,登基称帝,建国“大梁”,一举结束了唐朝长达289年的统治,正式开启了中国历史“五代十国”的乱世篇章。
李嗣昭的计谋也终于在张慧去世后显露出来,朱温称帝后倒行逆施、穷兵黩武,不但民怨沸腾,便连他的至亲也对他起了杀心——公元912年,朱温被他的儿子朱友珪发动政变刺杀于宫中,享年61岁。
值得一提的是,在朱温称帝前,他曾派人寻找陆旭,他派去寻找陆旭的人,正是尚让。如今,尚让已年近花甲,朱温派他来寻陆旭,表面看来是要让他去杀掉陆旭,但从派给尚让的人手只有区区三十名老弱兵卒来看,朱温可能更想借陆旭的手杀掉尚让。
尚让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陆旭。
潼关,玄石谷。
数十年前,尚让曾随着黄巢经这里一路西进,打进长安,将唐僖宗赶至四川,想当年,何其威风。而今,当他在来到玄石谷,当年的伏兵处早已长满了青草,石谷深处,修葺着两座草房。
尚让根本没带那三十名兵卒,一个人走进了玄石谷,见到了陆旭和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我以为你不在这里。”尚让有些气喘嘘嘘,毕竟,他已是将近六十岁的老人。
“这里是我的家。”陆旭淡淡地回到:“我哪里都不去。”
“梁王派我来找你的。”
“我知道。”
“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活着出谷。”
“我也知道。”
“那么,你现在可以动手了。”
“不着急,先喝碗茶吧。”陆旭从火上拎下水壶,给尚让和自己沏了两杯茶。
“当年杀你父亲者,我也算一个。”
陆旭不答话,静静地喝完自己的茶,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外面那个孩子,叫赵弘殷。”
尚让狐疑地看着陆旭,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曾以为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不想竟在这里遇见了我失散多年的姐姐,这是我姐姐的孩子。”陆旭抿了一口茶,继续说到:“我已经不想杀朱温了。”
“为什么?”
“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陆旭缓缓地说:“朱温与我父亲,所处的立场不同。如果当年不是我父亲被杀,那么就是朱温被杀。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是基于公义,没有私仇。今天,我可以去把朱温杀掉,那么明天,朱温的后代,又会把我杀掉。”顿了顿,陆旭继续说:“我并怕死,但是,弘殷是无辜的。”
“但是,朱温就要称帝了,他不会允许你这样一个威胁存在。”
“所以你来了?”
“我来,也许只是他想借你的手杀掉我。”尚让无限凄凉地回答。
“也许,我们都不必死?”
“哦?”
“我听说你曾发明了一种丸球,叫‘杜仲丸球’,是吗?”陆旭再次把话题岔开:“你不觉得,有时候,捶丸比打打杀杀,要有趣的多?”
“捶丸大会。”尚让喃喃自语着。
“你还没见过我的妻子,她今天和我姐姐到赵家村去了。”
“你,结婚了?”
“是的,你还记得汴州城中的郭侍郎吗?”
“当然,他做丸棒,乃是天下一绝。”
“我的妻子,就是他的孙女,郭佩环。”
“啊,原来如此。”尚让不知为什么,竟从心底为陆旭感到由衷的高兴。
“所以,如果你是来和我动武,恕我不能奉陪,不过,如果你想和我切磋一下捶丸,我倒是很有兴趣。”说着话,陆旭向里屋走去,不多时,他拿了两副丸棒出来。
“怎么样?尚将军?你有多久没有捶丸了?”
尚让看着陆旭,不由发出一阵大笑:“好,老夫今日便和你一较高下。”
说着话,两人走出屋外,向一片开阔的草地走去。
【尾声】
是夜,守在玄石谷外的梁兵发现谷内燃起冲天大火。及至天明大火渐灭,他们冲进火场,既没有发现陆旭,也没有发现尚让……
公元927年,赵弘殷生子,取名赵匡胤;公元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国“宋”,定都汴梁,也就是朱温曾经的都城汴州。
当赵匡胤循着城中百姓的指引,来到当年朱温举办“捶丸大会”的旧址时,眼前早已是一片青草弥漫的荒原。他俯下身,轻抚着黄土,喃喃说到:“舅姥爷,我会在这里,重现捶丸的盛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