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心五雷

话说完颜胜男化名颜九，跟随陆旭、柴翁一起参加捶丸大会。由于她不徐不疾的捶丸作风，引起了朱温与张慧的注意。首轮比赛结束后，在同组对手的有意帮助下，她顺利获得了第二天的参赛资格。朱温与张慧看罢参加第二天比赛的球手名单，发现颜九的名字赫然在列，当下宣颜九上前觐见。

朱温与张慧心里之所想，完颜胜男自是不得而知，但她明白，这是刺杀朱温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当下她把心一横，决定牺牲自我，以免爱人陆旭陷于不测之地。主意打定后，她一边向朱温所在的凉棚走去，一边留心周围的环境——此次捶丸大会的安全保卫工作可谓极为严密，莫说是兵刃不得带入，便是竹签一类的尖锐物品，也一律被没收。李嗣昭在来之前早已通过内线将这些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是而他为陆旭等人准备的武器，乃是几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丸球。

“这是你们汉人江南‘霹雳堂’制作的‘天心五雷’。”李嗣昭将丸球交给陆旭和完颜时脸上的笑容显得十分诡谲：“莫要小看了这东西，只要一颗，足矣将方圆一丈之内所有的人全部炸死。”说着话，李嗣昭示意众人闪出一片空地，又命人搬来一块半人多高的石头，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枚丸球抄在手中，掂了掂份量，下意识地点点头：“汉人果然多奇淫技巧，想不到这小小的一枚丸球，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话音未落，只见李嗣昭忽然掌心一吐，那丸球从他的手中如流星般飞出，正撞上空地上的那块巨石上。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一团灰白色的烟雾伴着刺鼻的硫磺、硝石味腾空而起，被丸球击中的那一整块巨石碎裂成无数片大小不一的碎石向外四散飞溅，围在周遭的众人有躲避不及者，刹时轻者被划破衣袖、重者被打了个头破血流。待这烟雾渐渐散去后，众人惊讶地发现，那块原本半人多高的石头，如今已被削去了十有六七。此刻人人心里皆从惊讶转为了惊惧——饶是一块石头都被炸成这般模样，倘使这“天心五雷”砸在了肉躯之上，莫说活命，便是完整的尸首，只怕都寻不见了。

李嗣昭看着众人脸上由怀疑到恐惧的表情转变，满意地拍了拍双手：“怎么样？陆公子，得此火器，何愁朱温不死？”

陆旭也被李嗣昭露的这一手惊到了。他心想，如果事先不知道这丸球中藏得是威力如此巨大的火药，倘若有人误拿了这丸球去击打，那保准立刻便要灰飞烟灭了。

“以陆公子的身手，想必一定可以闯进捶丸最后一天的比赛。届时，只要等到那朱温下场，这些丸球，便可派上用场了。”说着话，李嗣昭把两颗丸球递在陆旭与完颜胜男的面前。完颜想都没想就抓了一颗：“李将军，你早说有这好东西嘛，白害我苦想了半日，要带什么兵刃前去。”

此刻，完颜随身挂着的丸球皮囊中，就藏着那枚足以让石头碎裂的“天心五雷”。当她来到凉棚底下，准备拾级而上时，两名在凉棚底下的守卫忽然用手一拦，当中一人说到：“把手抬起来。”那意思十分明确，要想上得凉棚，还要再过一遍搜身。

早在捶丸大会进场的时候，完颜就已经将周身收拾停当，用厚布裹缠了周身，以免被看守们识破女儿身。因此现在兵丁再要搜身，她却并不担心——既然能过了头一道门，这层搜身也并无什么难处。因此完颜坦然地把双臂伸开，任凭那两个护卫在她身上搜查。

“这皮囊里装的是什么？”一名侍卫摸到了完颜腰间悬挂的皮囊，那里面装了四、五颗丸球，当中有一枚，正是“天心五雷”。

“哦，是捶丸所用的丸球。”完颜镇定地回答。

“把它解下来放在一边，等见过了梁王再还给你。”侍卫说到。

完颜心中一愣，辩解道：“侍卫大哥，梁王宣我，想必是要考较我捶丸的手法，这丸球乃是我自己亲手缝制的，与别家不同，只有用这丸球，我才能打得好。”

“啰嗦什么，让你解你就解。”另一名侍卫不耐烦地说：“凡布衣见梁王者，不得携带任何物品，这规矩难倒你不懂么？”

完颜见势，心知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悻悻解了皮囊，双手捧给侍卫：“小心些，这皮囊是我娘亲手缝制的。”

一名侍卫接过完颜递过来的皮囊，顺手放在一边；另一名侍卫则领着完颜上楼，边走边嘱咐：“等下见了梁王，不许抬头、不许四处乱看，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完颜一边应付着侍卫，一边仔细留心四周。此刻“天心五雷”不在身上，又没有趁手的兵器，她必须盘算着从哪里夺来一把才好。正胡思乱想着，那侍卫已经领着完颜来到了凉棚之上。

“报！捶丸者颜九带到。”

不多时，一名太监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你下去吧，颜九随我觐见梁王。”于是完颜跟随在太监的身后，步入纱幔遮围的凉棚。

“禀奏梁王千岁、夫人千岁，颜九带到。”

“宣。”

“是。”太监回到：“颜九，进去吧。”

完颜冲太监一报拳，低身走了进来。“草民颜九，拜见梁王千岁、梁王夫人千岁。恭贺梁王夫人寿诞金安！”说着话，完颜屈膝下拜。

“起来吧。”一个冰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完颜起身，垂首低头立在一边，眼睛的余光却不断四处逡巡。

“颜九。”一个女性的声音传来：“把头抬起来，那么低眉臊眼地站着，如何回话。”

于是完颜第一次看见了朱温和他的夫人张慧。隔着四、五步的距离，朱温与张慧并肩坐在两张椅子上——那朱温生得果然异相：面色紫金、双眉倒立、一双三角眼、数匝须虬髯。再看他旁边端坐的张慧，虽然青春不再，但面容却保养得十分好，只见她头戴金钗、颈悬珠翠，虽然看上去雍容华贵，却一点也看不出骄逸奢侈的痕迹。

“听侍卫说，你是汉中柴家的门客，是吗？”待完颜抬起头来，张慧看清了她的模样，不由得心生喜欢——好一个俊俏的后生，倒不像是个大小伙子，如果换了女装，只怕比穿这身男装更好看十倍。

完颜听张慧问话，低头抱拳回说：“是。柴家大少爷往江南贩绸，路遇强盗，适逢小可路过，拔剑赶走了强盗。柴大少爷感激小可，问明小可并无投身之处，因此收为门客。”这些话原本是事先柴翁和陆旭、完颜胜男早就商量好的，防备梁军查察，此时说出来，刚好合适。

“哦，原来是这样。”张慧点点头：“原来你不但捶丸手段不错，竟还有一身功夫，当真不可小觑。”说着话，张慧转向朱温：“王爷，这颜九既有一身功夫，又能行侠仗义，应该好好赏赐一番才是。”

朱温捋着胡须答说：“当然该赏。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张慧问到。

“他既说自己赶走了强盗，想必手上的功夫了得。本王此次举办捶丸大会，一来是为了给夫人庆生；二来也想从民间破格选拔人才，效力军中。既然颜九有胆有识，何妨今日就考较一番，倘使果然手段了得，就送他一顶步军校尉的帽子如何？”

张慧与完颜听朱温这么说，心中俱是一喜。张慧喜的是朱温果然和自己一样，有纳贤之心；完颜喜的则是如果考较功夫，那必然就可有趁手的兵刃来用，如此近的距离，刺杀朱温乃是十拿九稳之举。想到这里，完颜回到：“谢梁王抬举。”

朱温哈哈大笑：“且先不要说谢，你能不能戴上步军校尉的帽子，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我来问你，你趁手的兵刃是什么？”

“回梁王话，小可平日使剑。”

“唔，好！剑来！”朱温一招手，立在他身后的一名将官将自己的佩剑解下，递与完颜。

完颜接剑，在手中掂了掂份量，赞叹到：“好剑。”

“拣你最拿手的招式使出来。唔，这里太狭小，就到凉棚之下吧，夫人，咱们一起？”说着话，朱温从座上起身，就要挽着张慧一起下来。就在这时，恰逢一名侍女捧着茶托从朱温和张慧的身后给二人换茶。朱温起身抬手的瞬间，正好碰上了侍女手中的茶托，那侍女一个不妨，整个茶托向右倾斜，两杯茶水顺势就到向了张慧的手臂。张慧刚欲从座上起身，没想到两杯茶水洒了过来，“哎呀”一声，整条衣袖都被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浸湿。

朱温见状，勃然大怒，反手一个巴掌便扇向那名侍女。那侍女也未曾料到朱温猛然就起身，不妨之下将茶水洒在了张慧的手臂上，大脑“嗡”地一声便是一片空白，还没待她明白过来，左脸上以被朱温“啪”地甩了一个重重的耳光——这耳光扇得那侍女顿时嘴角与鼻子鲜血直流，整个人向后“蹬蹬蹬”倒退出去三、四步。

“拖下去，打。”朱温恶狠狠地嚷到。

那侍女听闻要挨打，手脚并用着向前爬了两步，磕头如捣蒜般求饶：“梁王饶命，梁王饶命。”

早有两个侍卫从一旁闪出，不容分说便要拉了那侍女下去。

“慢。”张慧推开抢上前来七手八脚给她擦拭的太监和丫鬟，“王爷，原不干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碰上了茶水，你打她做什么。”

“夫人，我明明看见是她把水洒在了你的手臂上。”朱温将张慧那条被茶水打湿的衣袖略掀起来看了看手臂：“你看，都烫红了。”说着话，他转身一抬脚又跺翻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太监：“瞎了眼了？还不传大夫过来。”

众人这才唬得明白过来，一时间找大夫的找大夫，递毛巾的递毛巾，那惹事的侍女跪在地上，旁边两名侍卫也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快起来吧。”张慧看见那侍女仍跪在地上，命人去扶她，又看见她被朱温那一巴掌扇得鲜血直流，忙又命人将她带下去，好好梳洗上药：“不要为难她，谁敢怠慢了她，我可是不饶的。”

众人早知道梁王夫人是个菩萨心肠，断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而为难下人，因此有人答应着，便要搀那侍女下去。那侍女又跪在地上给张慧磕头：“谢王爷夫人活命之恩；谢王爷夫人活命之恩。”

张慧忍着烫伤，好言劝慰着：“快下去吧。”

所有发生的这一切，恰被伫立在一旁的完颜胜男看得清清楚楚——这混乱之际，原本是她刺杀朱温最好的时机，却不知为何，这最好的机会，她竟生生给错过了——看着张慧不顾自己的烫伤去救那侍女的命，完颜心里蓦地就对这盛装华服的梁王夫人产生了好感，再回想起在客栈里小二曾经说的话与早上万民呼拜的情景，她相信这梁王夫人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活命菩萨”的称号，竟是对这位王爷夫人再合适不过的称呼。

即便是要杀朱温，也不能在她的面前下手——朱温，毕竟是她的丈夫。

这就是在刚刚刹那间，完颜心中打定的主意。

此时的朱温早将完颜抛在了脑后，招呼着侍卫们准备回宫，却不料他的这一决定又被张慧拦下：“王爷，岂可因这一点小事就匆忙离去？我们还没有看颜先生的身手呢。再说了，你在这里这样咋咋呼呼，凉棚下的百姓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这样匆忙离开，岂不惹人猜疑？”

张慧的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朱温竟不知如何回答，因此只能干笑两声：“我是怕你烫坏了身子。颜先生的身手，我们改日再看也不迟。”

张慧摇摇头，将被大夫敷药裹缠好的手臂抬起来冲朱温摇了摇：“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哪里就烫伤了。”说着话，她又转头冲完颜说到：“还望颜先生不要介怀，适才情景，实出意外，王爷也是宅心仁厚的，只是刚才情急之下昏了头脑而已。”

这就是在替朱温说好话了。完颜听完张慧这番话语，心里更是对张慧愈加佩服——虽然身处尊位，却不为难下人；虽然明知刚才自己的丈夫有错，却仍要在别人面前维护他的尊严。不论是谁娶了这样一个女人为妻，都可说是天大的福分。

完颜抱拳回说：“王爷夫人，梁王的话有道理，养伤要紧，等夫人的烫伤好了，颜九定当为夫人舞剑。”

“颜先生，我的伤不妨事，还是你的前程要紧。”说不出为什么，这张慧竟对完颜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她总觉得与这年轻人投缘，且从适才完颜上来之后，不论是站姿还是气势，都隐隐透露出一种大将之风，张慧有意要帮自己的丈夫收纳下一员大将，因此不论完颜怎么说，她就是执意要完颜先展示完身手再说。

朱温与众人早就知道张慧是个“慧眼识英雄”的女中豪杰，这几年来，朱温帐下的多名大将都是张慧力荐的，此时见张慧这般抬举这个叫“颜九”的年轻人，心里也都有了数，因此都对完颜说：“颜先生，既然王爷夫人主意已定，不妨就露两手给夫人看看，一来算是你的晋身之道；二来，今日是夫人的寿诞，权当你为夫人贺寿，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完颜听朱温也这么说，也就不再推辞，当下随着众人来到凉棚之下。早有侍卫将原本校场中等待的其余九十九位捶丸好手请到一边，宣布梁王要亲自考较今日的一位捶丸好手。众人无不艳羡完颜的际遇，都道这小子命好——怎么那么多人在场地上捶丸，梁王偏偏就一眼瞅见了他呢？

这众人之中自然也有陆旭、柴翁以及李嗣昭的手下及李嗣昭本人。他们刚才听到凉棚之上一阵骚动，陆旭以为完颜在上面被人识破了身份，动起了手，刚要冲上去救人，却不想立刻这阵骚动就平息了下来，正在意外之时，又见金甲侍卫来宣令，说梁王要考较颜九的本领，命大家散开。

等众人散开立定后，只见梁王与夫人从凉棚上手挽手并肩而下，径直来到了校场中。而此时，易容之后的李嗣昭心里却是一阵大喜——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原本是想在今天和明天仔细勘察现场，待最后一日发动暗杀，然而此时忽然看见张慧、敬翔两个目标同时出现在了校场之上，他心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对于凉棚之上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知，他还以为是完颜诓了二人下楼，心内还在赞叹，这完颜胜男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可惜竟是与那傻小子陆旭有了婚约。也罢，国事为重，这儿女之情，只能暂且放在一边了。

想到这里，李嗣昭对混在百姓中的手下发动了讯号，要他们提高警戒，准备出手。李嗣昭所带来的死士们久随在他身侧，对于这种临时改变作战方案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他们自然懂得随机应变之理，因此每个人都将手暗暗探向了腰间，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两到三枚制成捶丸模样的“天心五雷”。

这边厢，完颜已经做好了舞剑的准备——虽然她知道不远处就是自己爱人的杀父仇人，但今天，她决定为仇人的妻子贺寿——因为这个名叫张慧的女人，是个心存善念的好人。

就在完颜起手的一刹那，猛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喊：“有刺客！”

这一声呼喊，惊得众人四下乱瞧，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从百姓群中的东、西、南三个方向，猛然飞起数十颗黑乎乎的丸球——那丸球的去处不是别处，正是梁王和梁王夫人所在的捶丸校场。

“天心五雷——！”完颜那剑式还未舞起，猛听得有人喊“有刺客”的声音，抬头处，她发现数不清得丸球正向她和梁王夫人所在的校场飞来，惊骇之下，她失声大叫：“快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