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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薄厚之礼
李克用一生有三个爱好:喝酒、打仗、收义子。前两个爱好按下不表,咱们单说一说他这第三个爱好,收义子。
作为沙陀人的领袖,李克用并不甘心一辈子臣服在大唐朝廷的门下。自从他随父亲参与平叛桂林庞勋叛乱,他便看出了大唐朝廷外强中干的本质。因此,自父亲李昌国死后,他表面虽仍旧恭顺于李氏大唐,暗地里则积蓄力量,拉拢心腹。一旦事变,进可拥兵自立、开国立号;退可坐观成败、割据一方。而广收义子,则恰是这当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朝廷封了李克用节度使的名号,从另一个侧面也就节制了他的兵马、将官人数。多大的官有多少兵马,下面配多少参将幕僚那都是有定制的,如果李克用罔顾朝廷定制肆意扩张编制,那么一定会有人参他图谋不轨。但如果是收义子,那不但言官没了弹劾他居心叵测的实证,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对。“我收的那些个义子,都是战乱中失了父母的孤儿。”李克用曾这样搪塞僖宗的质疑,竟也博得僖宗一番厚赏。有了僖宗的肯定,李克用便名正言顺地广收义子,数年下来,竟让他觅得良将十二人:李嗣源、李嗣昭、李存信、李存进、李嗣本、李嗣恩、李存璋、符存审、李存贤、史静思、康君立、李存孝,再加上李克用的亲生儿子李存勖,时人并称“十三太保”。
李存勖年幼时并不觉得有这样一干义兄义弟有何不妥,待他经了人事,又隐隐觉察到父亲的图谋时,他忽然觉得这些义兄义弟对他而言是莫大的潜在威胁——这些人本为父王所收所用,父王在时他们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越礼之举,一旦有照一日父王驾鹤,那么将来这大位若传给了自己,难保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更何况,有这十二个人在,父王的大位能不能传给自己还在两说。有了这样的心思,李存勖对这十二个兄弟自然再不似当初一般亲密无间,而是时时小心,处处提防——遍观这十二兄弟,二哥李嗣昭在众人之中能力尤高,且颇得父王喜爱——父王用兵,历来讲究合全力击敌一隅,制造以重凌寡、以强恃弱的局面;但如果到了必须要分兵合击共进的局面,则父王一定会将另一半兵权交付给李嗣昭,足可见他在父王心中的地位。
李嗣昭得父王如此重用,自然引得李存勖心里万分不安。他几次三番设计陷害李嗣昭,均被后者化解于无形,前番好容易借父王爱妾柳醉将李嗣昭填到坑里,却不想被父王识破,反将自己严加申饬重杖四十。李嗣昭一番好意为他在父王面前求情,他非但不感恩戴德,反而认为李嗣昭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于是越发嫉恨。那件事情之后,李嗣昭为明心志不惜以身犯险来汴州行刺朱温,李存勖从内线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不由得意地大笑起来:“好,好,好。这才叫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他心想,若是再在太原发作李嗣昭,难保父王不牵连到自己;但如果是在汴州李嗣昭遭遇了什么不测,那只能怪他自己学艺不精,好高骛远了。是而,自从李嗣昭率五十死士潜入汴梁,李存勖便严密地监控着事态的进展——他要借朱温的手除掉自己的心头大患,当他获悉李嗣昭全部的计划方案之后,他认为自己动手的时机成熟了,第一步,就是密令自己的内线剿灭了黄揆,断了李嗣昭的外援;第二步,当然是要派人去向朱温透信了。当然,这个信要透地有技巧——太直白了容易留下把柄,太隐晦了朱温又不一定明白自己想说什么。
就在朱温与尚让在兴庆宫内反复计议着汴州城内白云寺的失火事件究竟是何派所为时,门外有人奏报沙陀人李存勖遣使来见。朱温与尚让二人俱是心头一亮——白云寺昨夜大火,今日一早李存勖的使者便来求见,这两件事情之间,必有关联。
朱温与尚让略略商议一番,命人宣使者觐见。
不多时,一名沙陀使者昂首挺胸来至殿前,见了朱温,也不下跪,只微微躬身抱拳,然后操着一口流利的汉人官话说到:“晋王李克用座下建威大将军李存勖特遣小人风里前来为梁王夫人祝寿。”
朱温听罢使者的话语,心内道:祝寿?我若是相信你这套说辞我就是头蠢猪。心里不悦,面上却是淡淡地:“哦?不想本王夫人寿诞之事竟然惊动了建威大将军,烦请使者先生代为致谢。”
使者风里抱拳称是,然后接着回到:“建威大将军领有祝寿薄礼一份,还请梁王夫人笑纳。”
薄礼本是谦称,送礼的人哪怕带来的是黄金万两,当着收礼人的面也要说一句“薄礼一份,不成敬意。”然而,令朱温感到惊讶地是,李存勖送来的“薄礼”不是一般得“薄”:居然只是一挂长寿面。
朱温心内大怒,李存勖你欺人太甚。这哪里是来祝寿,分明是来添堵。寻常百姓送寿礼也断不至仅有一挂长寿面这么寒呛的。而李存勖这么做,摆明就是瞧他不起的意思。
“你叫风里是吧?”朱温一眼不错地盯着使者:“我来问你,你们沙陀人相互之间送寿礼是否只是一挂长寿面?”
使者说:“回梁王大人话,小的是叫风里。我们沙陀人祝寿,除了送长寿面外,少不了还有时令瓜果、各色点心;倘使做寿的是贵人,那牛羊马匹、绫罗绸缎也是必须要有的。”
“然则欺我汴州无人耶?”朱温闻言大怒:“带上你的面给我滚回太原,告诉你家的狗屁建威大将军,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本王。”
风里闻言哈哈大笑:“素闻梁王雅量,今日一见,才知什么叫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朱温被风里一激再激,此刻早已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其实,送信这么简单的事,未必就只有你风里能做。”话头里带着杀意,须臾间就要了风里的脑袋。
风里对朱温的死亡威胁毫不在意:“送信谁都能做,送礼可就不是了。”
朱温怒极反笑:“恩,你说的是,倾太原一城之力,居然只凑出来一挂长寿面来做寿礼,这种礼的确不是谁都能送的。”
风里话头一转:“我刚才说了,那只是一份‘薄礼’而已。”
“哦?难不成‘薄礼’之外,还有‘厚礼’?”朱温反问。
“这个自然。我家建威大将军何等人物,岂会只备薄礼而不具厚礼?”
“然则厚礼何在?”朱温步步紧逼。
“汴州城内,白云寺中。”
“啊!”朱温心头巨震:“你说什么?”
李嗣昭命鬼力赤持解药前去救佩环性命,未料及至天明,鬼力赤仍然没有返回,李嗣昭心里知道事情有变,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夜之变竟是惊天巨变。
“可曾寻见鬼力赤?”看见撒出去的探子纷纷回至院中,李嗣昭一一询问。
众人都说未曾看见,却都报告昨夜城中白云寺起火,烧死了二十多个和尚。
李嗣昭哪里想得到这烧死的和尚都是黄揆的部下,便是黄揆也在昨夜一并被杀。他更想不到做下这杀人放火勾当的人,正是自己最为信任的鬼力赤。
虽然想不到这两层关系,但李嗣昭隐隐觉得危险正在逼近——多年的行军打仗经验告诉他,这世上绝没有巧合这回事。鬼力赤一夜未归,城内白云寺大火,看似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却发生在同一个夜晚,这绝对不是巧合。
“传令下去,即刻转移。”李嗣昭决定不再等待:“着人联系黄揆在城中的密探,让他们通知黄揆,莫要露了行藏。”
与此同时,柴翁得到消息,为了保证捶丸大会的顺利举行,朱温将汴州城的警戒级别提高到了仅次于战争状态的警戒级别——不但街道上往来巡逻的兵丁骤然增多,出入城的盘查愈发严格,最要紧的一条,居然是将城内所有药铺都彻查了一遍,将医治外伤的金疮药统计在册,并告知每一家药铺的老板以及坐堂的郎中,捶丸大会期间,凡有前来购买医治外伤用药的人,一律必须出示保甲、里长的证明方可。
“陆兄弟,他们这一手是不是冲着你们来的?”
陆旭摇摇头:“柴大哥,不妨事,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我父亲当年镇守潼关,每逢有要紧事情,他也是要彻查药铺的。”
“却是为何?”
“若有人起意坏事,到时难免冲突争执,厮杀之中只要有人受伤,必然是要来药铺的。所以,把药铺看好,是未雨绸缪必须要做的事情。”
“哦,这就好。我还以为前日咱们在‘万记药铺’露了行踪呢。”柴翁闻言释怀,长吁了一口气。他毕竟只是个商人,此次无端卷入各方势力刺杀朱温这一大事,难免一有风吹草动,他便疑神疑鬼。待他看见陆旭与完颜胜男两人面对这种局面竟然毫无所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是,不由暗道自己道行太浅。
“完颜,明日就是捶丸大会了。”陆旭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完颜胜男自然知道陆旭的心意,回说:“是啊,明日就是捶丸大会了。”
“你的捶丸可练好了些?”陆旭又问。
完颜胜男嫣然一笑:“岂不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陆旭点头:“那我倒真要刮一下目才好。”
完颜听陆旭的话头,是要考较自己的捶丸技艺,当下也不多言,回屋取出郭侍郎赠给她的那副丸棒,顺带也捎上了郭侍郎送给陆旭的那副乌木丸棒:“走,我们找片场地比划比划去。”
柴翁见势,笑呵呵地说:“老哥不才,也想叨陪末席。”
完颜点着头笑:“自然是要柴大哥一起的。”
说着话,三人将各自的丸棒用褡连布裹好,交给柴翁带着的小厮,从鸿宾客栈转出来,来到一片事先辟出来来的捶丸场地上——这鸿宾客栈的老板也是个极为精明的生意人,自打闻听捶丸大会要举行,便事先把鸿宾客栈后面的一大片土地命人收拾出来做了捶丸场地,然后对外宣布,这片场地可以供前来参加捶丸大会的人平时练习棒法所用,当然,这不是免费的。住在鸿宾客栈的客人如果要在这里练习捶丸,那么每人只需付二钱银子;如果不是鸿宾客栈的客人,那么每人则要付三钱银子。
一开始所有的伙计都觉得老板想钱想疯了,怎么会有人愿意花钱租块儿场地来打球呢?汴州城内不拘是哪里寻片野地就能挥两棒,要人付钱在你这里练习捶丸,简直是不可能。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还是老板想在了前头。
鸿宾客栈的老板雇人整理出来的这块场地,足足有十五亩大小——这片场地上修葺了各种捶丸可能遭遇的地形:有沙土垒起来的土坡;有挖成半尺深的小沟;有散乱无章的杂草丛;居然还有一个小半亩的池塘——池塘水面上半铺了许多荷叶,间或有七八支荷花吐蕊初放,流落出淡淡的香气。
这场地一经修成,立刻就引来了许多参加捶丸大会的参赛者。一时间,鸿宾客栈的老板单靠这座场地,每天就有二、三两银子的进账。
等到陆旭、完颜与柴翁来到场地入口,交足了入场费后,才发现这里早有数十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比试捶丸。
“既然要比划比划,咱得有个彩头吧。”完颜胜男兴冲冲地从小厮手里接过扑棒,在手里活动一番说到。
“规矩还没立,倒要先将彩头。”陆旭听完颜说话,不由笑了。
“你倒是说说,立个什么规矩?”完颜问。
陆旭不答话,却拿眼睛瞅柴翁,那意思很明白,这规矩得由柴翁来立。柴翁当下也不客气,手搭凉棚在场地上观瞧了一番后,说:“这样,咱们就打那个土坡后面的丸洞。谁率先把丸球送进那个丸洞,谁便算赢,可好?”
陆旭与完颜均无异议,接下来就要说彩头的事。“关于彩头嘛,我倒有个想法。”柴翁继续说:“用棒数最多的人,今天晚上‘醉仙楼’摆一桌酒席,如何?”
“如此甚好。”陆旭与完颜都点头同意。
说着话,三人来至正对土坡丸洞的盈座前,各自从随从小厮那里取了丸球,分出个先后顺序,便次第将丸球向着丸洞那边打将过去。
柴翁虽是从商,到底闲暇时间多些,他只用了四棒便把丸球送进了土坡后面的丸洞;完颜与陆旭经年习武,与捶丸上所用时间有限,最终二人竟是打了个平手,都用了五棒。
“看来咱们两个要再角一次。”完颜不甘心地说。
“不必,我认输了。晚上的东道我来做。”陆旭撩开手说:“没想到这两日你的捶丸竟是如此精进。”
完颜昂首一笑:“虽然捶丸没练过,到底我也习了十多年的武,所谓千变万化,不离其宗,我想,虽然捶丸的棒法我没学过,但无非是瞄个准头、聚把臂力。这却与习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干脆便把习武的心法拿来演练捶丸,果然有效。”
陆旭点点头,心内赞叹完颜果然是冰雪聪明。他在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这捶丸本就是由当年军队里兵士闲暇时操练技艺的马球演化而来,完颜此刻能将捶丸与习武结合在一起,可见她是个一通百通的剔透姑娘。
三人说笑着,从土坡丸洞转下来,又随在别人身后把剩余两个丸洞打了几回,完颜的手法一次比一次好,待到第二次打中间横亘了池塘的丸洞时,完颜竟然可以只用一棒便把丸球从盈座上打到池塘对面的土地上了。约莫一个时辰过后,三人都觉有了汗意,于是收了丸棒,准备回客栈洗漱一番。
待得三人刚刚回到客栈,陆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忽然听闻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公子,陆公子可在?”
陆旭回身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人。陆旭打眼一瞧,认得这是李嗣昭身边的一名贴身侍卫。那人见到陆旭,眉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陆公子,我家主人有要事相告。”说着话,他附在陆旭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陆旭听完,神情大变:“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陆公子,这是我们在梁王府内线传出来的消息。”
“那你家主人现在何处?”
“我家主人现在已转移到另一处居所,请陆公子不必挂怀。另外,我家主人还有一句话想问您,您可曾遇见鬼力赤?”
“鬼力赤?他不是奉了你家主人的密令昨夜与我同去剿灭黄揆么?怎么,他还没有回来?”
“什么?”来人闻言大吃一惊:“陆公子,您是说,黄揆,死了?”
陆旭察言观色间,便知事有不妙:“难道鬼力赤没有奉你家主人的密令?”
“陆公子,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您与完颜姑娘速随我去见我家主人。鬼力赤,是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