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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一滴血
自从随在青牛道长和完颜胜男身边习武,十余年里,陆旭虽然取了无数飞禽走兽的性命,却从未有过取人性命的经历——即便在于李嗣昭发生冲突的期间,虽然他口口声声要取了李嗣昭和他属下的性命,但终归并未曾杀过一人。如今,鬼力赤将他拉到庭院中,从牙缝里挤出了“杀人”二字,虽然陆旭觉得鬼力赤这么做未免太过郑重其事,但冷静下来彻底思索一番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杀过人。
他不由想起了第一次和完颜胜男在终南山上打猎的情形。那是他随在青牛道长身边学艺三年之后,青牛道长第一次允许他下山打猎:“兔子、野鸡不嫌小;豺狼、虎豹不嫌大,你有多大能耐,就打多大的猎物回来,要紧的是,别把自己的小命丢了。”青牛道长在陆旭临下山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着:“完颜,看紧了他,莫要没打回猎,倒被猎物叼了去,那才叫丢人现眼呢。”
那年陆旭只有十三岁,虽然年纪小,但却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光,是而闻听师傅这样说,忍不住就回了一句:“师傅,我不用完颜姐姐帮,也不去打什么兔子、野鸡,要打就打豺狼虎豹回来。”
青牛道长闻言抚髯大笑:“好,好,好,孺子可教。既然如此,那我就在家里等你给我打个大家伙回来。”
陆旭与完颜胜男辞了青牛,下得山来。一路之上,完颜再一次把自己平生打猎的经验从头到尾嘱咐了陆旭一遍:辨迹、寻踪、嗅味、下饵、设阱、伪装、潜伏、击杀。虽然这些手段陆旭早已烂熟于胸且看过完颜实践过许多次,但生平第一次由自己来独立完成这些事情,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小激动,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打一头大大的猎物回去,好让师傅对自己另眼相看。
在射杀了些许野兔热身之后,陆旭终于发现了大个儿猎物留下的踪迹,但是看脚印,又不像是狼或者虎留下的。完颜胜男在一旁加以辨别后,不由色变道:“旭儿,这个家伙可不好对付。”
完颜胜男的话不由激起陆旭的好奇心:“到底是什么畜牲?”
“是野猪。”
野猪这种畜牲,本来就皮糙肉厚不说,他们吃饱了还喜欢到泥浆里打滚,等到太阳把它们身上的泥浆晒干,活脱脱披了一副坚硬的铠甲——寻常兵刃根本刺不进它们的身体。如果是成群的野猪,哪怕是青牛道长来了,也要避让三分。但现在从留下的踪迹来看,似乎只是一头落单的野猪,陆旭想起自己在师傅面前夸下的海口,顿时豪气丛生:“完颜姐姐,野猪可是比老虎还难猎的?”
完颜点点头:“老虎虽然凶猛,但它的腹下却是软肋,只要胆大心细,给它开膛并不是难事。但是野猪浑身坚硬如铁不说,它还力大无比,如果让它奔跑冲刺起来,碗口粗的大树两三下便会被撞倒。旭儿,不要逞强,不如我们去猎狼。”
陆旭摇摇头:“今儿个我头一遭自主下山打猎,偏巧就遇见了这牲口,可见是上天早安排好的。我若不能将它擒下,岂非辜负了上天的美意?”
完颜从来都不是扭捏作态之人,现在听了陆旭的话,心内也是一片赞叹:“好,旭儿,既然你有这等气概,我便陪你猎一次野猪。”说着话,姐弟二人沿着野猪留下的踪迹细细搜寻,最终确认了设伏的地点——根据足迹判断,这是野猪去往水源地的毕竟之路,更妙的是,这里树木丛生、怪石嶙峋,那牲口很难有发力逃跑或冲撞的空间。一番布置停当后,陆旭和完颜择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爬了上去,静待傍晚的到来。
三个时辰过后,天色终于渐渐暗了下来。倦鸟投林、月升日落,山风在树叶间穿梭,吹拂着树叶“哗啦啦”作响。姐弟二人从身上取了些干粮就着备好的腌肉、泉水饱餐一顿后,各自从腰间掣出利箭神兵,静待野猪的出现。
然而,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那野猪始终还是不曾出现。陆旭不由有些心急,悄悄问完颜:“姐姐,那牲口是否已经离开了此地?”
完颜目不转晴地望着设伏的地方,回答到:“我在靺鞨时曾听族里的老猎手讲过,野猪这种牲口,除非有比它更厉害的角色出现,否则一旦让它寻到了草木丰盛、临近水源的好地方,它们是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领地的。如今这头野猪既然没有跟它的族群在一起,可见它必是相中了这一块又能饱餐、又有水源的好地方,放心吧,除非它已经把这里能吃的东西全部吃完了,否则它绝不会离开此地。”
有了完颜的保证,陆旭打起十二分精神,也学者姐姐的模样仔细观察注视着脚下。
鬼力赤见陆旭神情恍惚,并不答话,在一旁轻轻叫到:“陆公子?”
陆旭从回忆中猛然惊醒,意识到此刻并非是在终南山上猎杀野猪的那个晚上,不由大囧,心道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别人说个杀人竟让我无端想起这么久远的往事。他对鬼力赤报以微笑:“对不住,刚才想起了一些往事。”
鬼力赤点点头:“陆公子,我说的事,你可愿应承?”
“却不知你要杀谁?”陆旭淡淡地问。
“黄揆。”鬼力赤在陆旭耳边轻轻吐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他们不是和你家主人联手来刺杀朱温的吗?为何你要行刺于他?”陆旭讶然失色。
“实不相瞒,根据我的手下查明的情况,黄揆此人绝不简单。我有一事,请公子赐教。”
“请说。”
“公子是如何得知朱温是公子的杀父仇人的呢?”
“是一个和尚告诉我的。”陆旭沉吟了一下,决定避重就轻的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请问公子,是否这个和尚的法号刚巧叫做‘忘尘’呢?”鬼力赤目不转睛盯着陆旭。
“你怎么知道?”陆旭大吃一惊:“你认识那个名叫皮日休的人?”
鬼力赤一声冷笑:“不但我认识皮日休,我还是认识黄巢那个老匹夫;我还知道你与黄巢之间十年来的恩怨始末。”鬼力赤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知道,陆公子只怕并不知道。”
“哦?什么事?”
“黄巢还未死。”
“什么?”
“陆公子莫要大声嚷嚷,需防隔墙有耳。”鬼力赤做个了噤声的手势:“陆公子,实不相瞒,自你进汴州城第一日起,你的一举一动便早被那黄揆盯梢了个明明白白,便是你来汴州刺杀朱温,也是黄揆那厮暗中设计好的。”
鬼力赤的这一番话在陆旭心中引起了滔天巨浪。陆旭有心不信鬼力赤所言,但他如何得知给自己传话的人是皮日休?有心要信鬼力赤的话,却觉得鬼力赤这么说只不过是希望自己助他前去暗杀黄揆而已。
鬼力赤见陆旭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便将李嗣昭如何约定黄揆来汴州刺杀朱温,事成之后各取所需的前言大略叙述了一番:“陆公子,那黄揆如今使得是‘火中取栗’之计,他想假公子之手杀掉朱温,再借佩环姑娘要挟于你。如若事成,则他将重兴战火,光复他所谓的大齐江山;如若公子事败,则此人必将潜踪匿藏,以图东山再起。我家主公当年饶他不死,本指望他能幡然醒悟,潜心向善。不料此人却是狼子野心,在公子与我家主人面前玩起了两面三刀的伎俩。我家主人敬公子是位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所以希望能与公子联手,为公子报得真正的杀父大仇——朱温虽然是动手戕害令尊之人,但真正的幕后主谋,乃是黄巢与黄揆他们兄弟二人。此二人不除,公子的杀父之仇,便算不得圆满。”
陆旭心念数转,仔细衡量了鬼力赤的言语。他当然不相信沙陀人会这么好心地来助自己报杀父之仇,但沙陀人真正的心思是什么他一时之间又猜不出个头绪。与其在这里自己打闷葫芦,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直接问个明白。想到这里,陆旭淡淡地问:“那么,我想知道,杀掉黄揆,你们能得到什么?”
鬼力赤早已准备好了说辞:“我们并不想和大唐起正面冲突,朱温虽然可恶,但到底是唐朝坐镇一方的王侯。如果因为杀掉朱温而引起沙陀与大唐之间的不快,那么势必又要一番厮杀。我们需要黄揆的人头来为朱温的死负责。”
陆旭点点头,假作明白:“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事不宜迟,今夜便是好时机。”鬼力赤打蛇随棍上:“那黄揆今日假借请罪之名来探我们的虚实,他却不想机关算尽,反倒被我们查实了他真正的藏身之所。我家主人主意已定,势必要让黄揆今日授首。”月光下,鬼力赤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山中的雾气在夜色降临后格外的浓,陆旭的衣服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潮湿起来。野猪依然不见踪影,陆旭却有些被湿衣打透后的一阵阵体寒。
“姐姐,怎么还不见它来?”陆旭到底年龄小,又是初次上阵,久等猎物不来,不免心情浮躁。
完颜用手拍了下陆旭的小脑袋:“噤声。似你这般浮躁,如何打得了猎?”
陆旭被完颜胜男抢白一番,禁不住吐了吐舌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色从浅到深,又从深到浅,直到东方逐渐泛起了鱼肚白。苦熬一宿的陆旭此刻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已是昏昏欲睡了。就在这时,完颜胜男忽然猛拍陆旭的后背:“来了。”
陆旭一个机灵,猛揉双眼,向下仔细观瞧,却什么也没瞧见。他疑惑地看看完颜,完颜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仔细听。”
陆旭凝神聚耳,细细倾听。果然,约莫五丈开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伴着“吭哧吭哧”的叫唤声,不多时,只见一团黑漆漆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借着微微泛亮的天光,陆旭发现视线之中出现的不是别的,正是苦等一宿不至的那头落单野猪。只见这头野猪膘肥体壮,浑身黝黑,两颗獠牙翻在口外,正不时用它们哨探杂草,渐渐地靠近陆旭与完颜胜男为它设下的陷阱——那是两排削尖了头的毛竹,只要这畜牲踩动消息,立时便会射出。
完颜与陆旭不由紧张地观瞧着那树下的响动,只要消息一经触发,他们二人便会从树上先发利箭,再行劈斩。
此刻陆旭的心情便像等待当年那头野猪踩动消息时的心情一样紧张——不远处,黄揆的哨位来回逡巡,守卫着一处民房。
鬼力赤的手下已将外围的暗哨拔除,那些来回逡巡的明哨,显然亦将命不久矣。果然,只听“扑哧”、“扑哧”几声闷响,那些哨位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应声倒地。不多时,一团紫色的烟雾在夜空中升起——那是黄揆所有外围岗哨被清楚干净的信号。鬼力赤一招手,十几道身影从四下里“嗖嗖”蹿出,直向那一所民房扑去。陆旭的手紧紧握在宝剑剑柄上,他并没有和鬼力赤一同杀出,而是选择继续隐蔽——黄揆当年既然能从长安大火中逃脱,那么他便一定有独特的保命之道——当鬼力赤的刺杀行动发动起来,黄揆焉能束手待毙?陆旭所等待的,正是黄揆从今夜的刺杀行动中逃脱出来后,他在外围给予最后一击。
昏睡了一夜的野猪在黎明将升时醒来,腹内空空的它迫不及待的要外出觅食。早期的鸟儿有虫吃,早期的猪儿有食拱。它虽然不会说话,但这个道理却是懂得的。然而,它却没有想到,今天早上,它会从杀戮者变成被杀戮者。
从藏身的洞穴出来后不久,它一路上并没碰到什么可口的食物。但是它的鼻子分明闻到了兔子的气息——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可是它究竟在哪儿呢?直到拱了有足足半里路的距离,它的眼睛才依稀看到一团灰黑色身影斜倒在草丛中。没错,嗅觉告诉它,这正是兔子气味的发源地。发现了美食的野猪高兴地吭哧吭哧向前拱来,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的头顶,已有两只利箭在瞄向它的双眼。
野猪扭动着肥硕的身躯终于来到野兔近前,它毫无顾忌地张嘴便咬倒毙在草丛中的野兔。野兔的身躯一旦离地,瞬间触发了压在野兔身下的消息。说时迟,那时快,两排利竹立刻从野猪的左右两侧齐刷刷刺出,野猪哪里想到这嘴边的美味竟是猎人精心布下的陷阱,还没等大快朵颐,猛然觉得身体两侧一阵剧痛——回头看处,惊觉有三、四根竹子插在了腹部,鲜血顿时顺着毛竹中空的通道喷涌而出。野猪大痛,一阵悲鸣,作势便要掉头逃跑。然而,此时哪里还轮得到它做主,只听“嗖”“嗖”两声破空之响,两支利箭不偏不倚,正中它的一双眼睛。
被射瞎了眼睛的野猪此刻已是狂暴至极,它发了疯一般在这片区域中左冲右突,直撞地山石碎裂、大树将倾。
“跳下去。”眼见着野猪没命地冲自己所在的这棵大树冲来,完颜疾叱一声。
就在陆旭与完颜展动身形从树上飘落的一刹那,野猪的两颗锋利獠牙也顶上了这棵大树,只听得“砰”地一声闷响,这大树竟被野猪顶得前后晃荡,树根眼见便从土里中翻出。
完颜连续几个跳跃,远离野猪的攻击范围,回首冲陆旭说:“好了,它是你的了。”
陆旭答应一声,将明晃晃一把匕首衔在齿间,纵身一跃来在野猪身后,他瞅准时机,冲着野猪的背上用力刺下——谁知,那野猪背上的体毛竟是坚硬无比,这一刺竟未刺进它的肉躯。野猪虽未被刺中,但却感觉到腹背受敌,它向后猛地发力,将两颗獠牙从树干中拔出,转身便向陆旭冲来。
陆旭见势大惊,一口真气提在胸间,纵身而起就势倒骑在了野猪的背上。那野猪感觉到背上一沉,情知有东西骑在了自己身上,它越发狠命地冲撞起来。陆旭匕首已失,只能用双手紧紧薅住野猪背上的长棕,并把整个身体压在野猪的背上,降低重心以防被野猪摔出。
完颜见到这副情景,不但不急,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旭儿,人家骑马上阵,你要骑猪出征吗?”
陆旭此刻是有苦说不出,也不敢随便应答完颜的话语,他怕一个不小心,立时就要从猪背上摔下来。情急之下,他竟张开嘴巴,狠命地向猪背咬去,霎时间,一股酸腥恶臭由嘴入喉,由喉入腹,陆旭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吐将出来。这一吐正吐在了插在野猪腹间的毛竹上。情急生智,陆旭伸开右手去够那根毛竹,然后用力地向野猪身体内猛扎。
野猪先是被三、四根毛竹刺破腹腔,紧接着又被两支利箭射瞎了双眼,适才一阵横冲直撞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哪里还经得起陆旭用力深扎。随着陆旭一下下往野猪的体内送毛竹,野猪不断发出痛彻心扉的哀嚎声,那哀嚎由强至弱,由弱至无,渐渐地,它再也跑不动了,也喊不出声了,左右晃了两晃,便轰然倒地。
陆旭狼狈地从野猪身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察看猎物。此刻的野猪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再也不似刚才那般气焰嚣张了。
“完颜姐姐,我打死它了。”陆旭确认野猪不会再爬起来,高兴地冲完颜嚷道:“姐姐,我杀死了一头野猪。”
完颜立即热烈地回应着陆旭的开心,同时,她把扣在掌心的一蓬银针暗暗收了起来。
陆旭静静地伏在地上,就像他当年静静地伏在树上等待猎物到来时一样。他在等待黄揆从民房里逃出,他坚信,黄揆一定有办法从里面逃出来。
果然,没过多久,民房中喊杀声四起,两条人影从房顶上“蹭”地蹿出,在半空中他们互相借力,扭转身形后向西边逃去。陆旭满意地点点头,从潜伏的地方站起来,身形数变,紧跟着那两条人影向西而去。
今夜的月光虽然和那日初次狩猎时的月光一样的皎洁,但今日的陆旭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野猪折腾到狼狈不堪的陆旭——既然不论是黄巢还是黄揆都要为自己父亲的死负责,那么他们谁都不能从自己的剑下逃脱。
今夜,便是他为父亲复仇的第一战。今夜,他要让杀父仇人的鲜血浸染自己的宝剑。
“黄揆,纳命来吧。”陆旭双眼圆睁,一声低喝,冲向前去,挡在了逃跑二人的身前。
“啊,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