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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欲擒故纵
兴庆宫内,朱温已经摔碎了九个杯子、三个花瓶,顺带把一个不开眼的宫人拖出去噼噼啪啪开导了四十大板。
跪着的尚让和站着的葛从周俱是战战兢兢,没有料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局面。窗外,一轮红日正从东方探头探脑地升起,几只翠鸟扑棱棱地从殿外飞过,寻觅着清晨的第一顿美餐。此时葛从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盼着梁王夫人张慧赶紧出现。出了尚让这件捅破天的事,葛从周早已明白,单凭自己一人之力,绝无可能救下尚让。朱温历来憎恨背主之人,关于这一点,可以从他历年的征战中看出端倪——每每接战,那些暗地里向梁军出卖情报、杀主献城的家伙最终都被梁王寻了不是拉出去砍了脑袋;反倒是那些死战不退、宁死不降的将军被朱温奉为上宾,软磨硬泡地招至麾下,委以重用。尚让昨夜将底细和盘托出,葛从周便知道,这件事在梁王面前尚让只有死路一条。然而,此事偏偏又不能不禀奏梁王,所以,他一边带着尚让来见梁王,一边着人送信给梁王夫人张慧,求她来保下尚让的小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朱温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他的夫人张慧可谓居功至伟,若不是她在背后为朱温收揽众将人心,只怕朱温的部下早就另投别处了。梁军中上至将军,下至马夫都知道,不论犯了什么错,只要能寻到梁王夫人为自己说项,那么就必定不会有杀头之虞。梁军众人在背后都管张慧叫“活命菩萨”,更有百姓甚至在家中供起了张慧的长生牌位,祈祷她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张慧之所以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当然还是要归功于她在朱温面前的一言九鼎。虽然朱温在外以冷酷严峻的形象示人,然而他在张慧面前却总是百依百顺,不论张慧说什么,他都是言听计从,从不反驳。更难得的是,张慧也从不因为朱温的恩宠而骄逸奢侈,为己谋私。她规劝朱温的每一句话,俱是为了百姓民生,让天下归心;她救下的每一条人命,日后都在战场上为朱温立下了赫赫战功——是而,朱温看到这种局面,对张慧更是恭顺有加,绝不违背。这也正是为什么当朱温下令举办“捶丸大会”,为夫人张慧庆生时,能得到四方相应的真正原因。
此刻的朱温已在盛怒边缘,他心中所想已不是是否让尚让活下去,而是要怎么处死尚让——哼,枉我信任你十年有余,你居然从一开始就对我怀有二心。这样的人如果留着,我以后睡觉都会被吓醒。砍头是太便宜你了,车裂才是你应得的下场。朱温那阴鸷的目光在尚让的身上扫来扫去,杀意渐浓。
就在这时,殿外一阵悦耳的笑声传来:“这尚让果然好手段,竟想出这么别出心裁地手法来制作丸球,梁王,你快来呀。”话声未落,朱漆的大门被“吱嘎”一声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梁王夫人张慧。
“呦,这是怎么啦?”张慧一眼瞥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尚让:“怎么大清早的就在这儿行大礼,快起来,我正说要差人去寻你过来当面谢谢你呢。”说着话,张慧假作不知发生了什么,转头向朱温说道:“梁王,你可知道,尚将军在襄阳造出的劳什子‘杜仲丸球’,竟比咱们平时用的丸球好用不知多少倍呢,我大清早在外面打了两个,你猜怎么着,竟能赶上我年轻时打出的距离了,你可要好好赏赐尚将军啊。”
赏赐?我恨不得这会啖其肉,饮其血呢,还赏赐?朱温被张慧这一番话说得气血上涌,好悬没晕过去。
“唔,夫人,怎么一大早就起来了?也不多睡会呢?”朱温不接张慧的话茬,准备寻个由头将夫人支走。
张慧笑着说:“人年纪大了,觉就少了。赶巧昨天尚将军差人送了他自己制的新鲜玩意儿进来,我今天一早就去试了试。你还真别说,这杜仲丸球果然很好用。”说着话,她看着尚让:“尚将军,你怎么还跪在那里,快起来,难不成要我去扶你不成?”
话说到这里,朱温便知道今天夫人绝不是打了什么杜仲丸球来跟自己聊闲篇儿了,这分明是尚让在进宫之前,先走了夫人的门路。
“额,尚让,既然夫人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吧。”
“末将不敢。”尚让仍旧跪在地上:“末将有罪,请梁王责罚。”
“嗯?这是怎么回事?”张慧就等着尚让说这句话,她好顺势说情呢。
“唔,夫人,这个——”
“怎么,还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张慧眉毛一挑,斜睨了一眼朱温。
朱温一声苦笑,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张慧一言不发,静静听完朱温把尚让之事竹筒倒豆子说得一清二楚。然后,她转向尚让:“你果然该杀。”
一句话,葛从周、尚让、朱温俱是一惊。所有人都没想到张慧非但不为尚让求情,反而竟要杀掉他。朱温闻言更是大喜,高喝道:“来人。”立时殿外四名武士闪入。
“把尚让给我拖出去,我今儿要明正典刑了他。”
一天之前,如果有人告诉陆旭他会和李嗣昭成为朋友,打死他他也不相信。然而,仅仅过了一天,他却和李嗣昭同席而坐,推杯换盏。
“我们不是朋友。”陆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次申明。
“我知道。”李嗣昭用袖子抹了抹粘在嘴上的油渍,毫不在乎:“陆兄弟不论何时想来取李某的项上人头,李某都随时恭候。”
完颜胜男看着这两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撇撇嘴:“虽然不是朋友,但我们现在还是有共同的敌人,不是吗?你们这种态度,如何共事?”
陆旭并不答完颜胜男的话,长身而起:“今日日落之前,希望你信守承诺将郭姑娘送回来,否则,我们的合作便是空口白话,做不得数。朱温我会杀,但在那之前,我会先杀掉你。”陆旭剑眉上扬,目视着李嗣昭。
李嗣昭不敢怠慢,正色回到:“陆兄弟放心,我已差人去寻我的部下,今日日落之前,我必将郭姑娘送回府上。”
“很好,告辞。”说完,陆旭头也不回,从席间走出来,迈步出庄。
完颜胜男见势只得对李嗣昭抱拳说道:“李将军休怪,他就是这么个脾气。”
“不妨事,陆兄弟恩怨分明,是条好汉,我很佩服呢。”李嗣昭摆摆手:“完颜姑娘也要走了吗?”
“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合作大事我们也谈拢了,难不成留在这里给你做人质?”完颜胜男巧笑盼兮,冲李嗣昭一摆手:“走了。”说着话,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来赶陆旭:“等等我啊。”
陆旭此时心里很不高兴——自从学成下山,他自忖论武功已不在任何人之下,但是到目前为止,他竟一件事情都没有做成。杀父仇人如今依然活得逍遥自在;郭姑娘也没能凭自己的力量营救出来,若不是完颜胜男,今日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杀掉李嗣昭,郭姑娘自然是救不回来的;而不杀李嗣昭,那么昨夜的行动就会成为一个笑话。也还好有完颜,她居然想出了与李嗣昭合作的方法并成功说服了李嗣昭在今夜之前放回郭姑娘——这一切本来都该是他做的,却偏偏是完颜做到了。他并不恨完颜,他恨的是他自己,为什么自己在面对问题的时候,总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怎么了?”正胡思乱想间,完颜已经追了上来,来到他身边,拿手杵了杵他的肩膀:“不高兴了?”
陆旭点点头,又摇摇头:“完颜,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随机应变呢?”
“因为你是大丈夫,你有你的底线和原则。”完颜笑嘻嘻地说:“这种不讲原则的事情,自然你是不会想到的。”
“唔,你又在哄我。”陆旭被完颜说得面红耳赤:“我哪里是什么大丈夫?分明只是个赳赳武夫而已。”
“不,你可不要这么说自己。”完颜正色道:“旭儿,你在终南山上随师傅学艺十多年,江湖历练少之又少,临机决断自然难免失策。然而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的,只要你多历练几番,你自然会进益的。”
“那眼下我们怎么办?”陆旭问到。
“说实话,最开始我们来到汴州,我心里还真没底是否能成功刺杀朱温。毕竟,我们只有两个人。如今有了李嗣昭这支力量相助,我反倒对此次刺杀充满了信心。我们现在赶回客栈,让柴翁走下门路帮我们报上参加‘捶丸大会’的名,这几日你要好好练习捶丸,一定要保证能进入最后的决赛,那是见到朱温的唯一机会。”
“我明白了。”陆旭点点头,“完颜,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若在这么说,你便真得没用了。”完颜假作嗔怒道:“别多想了,我们说好了,杀掉朱温,我们便浪迹天涯,不再过问红尘俗事。”
陆旭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记得自己承诺过完颜的话,只是他心里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找到玲珑,这个苦命的姐姐如今不知流落何处,还有赵敬赵大哥,他如今还好吗?
陆旭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完颜看在眼里,她很快便想明白了陆旭的心事,有心要规劝两句,仔细一想,寻找玲珑的事情此刻并不着急,还是先把刺杀朱温的大事谋划好了再说。想到这里,完颜对陆旭说:“你的心事,我懂。别着急,我们一件一件的处理,好吗?”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陆旭点点头:“我们走吧。”
兴庆宫内。
尚让自忖必死,听见梁王夫人都不肯替自己求情,心里登时感到一种解脱。在来之前,葛从周就曾告诉过他,这件事并没有万全的把握,只能是试一试。但尚让自己也明白,不论刺杀朱温是否成功,自己这条命终归是要交待掉——不是死在梁王手下的兵将手中,便是死在黄巢的手中——背主之人,从来都不会有好下场。他只是不想临死还要背负一个反复无常的骂名,因此他宁可来找葛从周把事情的原本说个明白,死得干干净净,也不想到将来死得千夫所指,史书背骂。此刻,他觉得洒脱了许多,心里那种纠结的情绪随着一句“你果然该杀”彻底烟消云散,因此不待卫士前来缉拿,他自己起身便向殿外走去。
“慢。”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梁王夫人,不知还有何以教我?”尚让听声,便知是梁王夫人叫他,洒然笑道:“我乃该死之人,夫人。”
“你可知你为何该杀?”张慧也不动气,悠悠问到。
“背主之人,当然该杀。”尚让没好气地回答。
“然则你心中之主,到底是殿上的梁王呢?还是那草野中的黄巢呢?”
“自然是梁王。”
“好,既是梁王,既是要做背主之事,为何不干脆一点儿别声张,待‘捶丸大会’时将梁王刺杀于阶前,岂不是更好?如何还没做事,先来伏法呢?”张慧继续问道:“我说你该杀,是说你这笨到家的脑袋,留着也无用。我若是你,才不去寻什么葛从周,张从周;也更不会一大清早跑来这兴庆宫逼着梁王砍自己的脑袋——我就当什么事儿都没有,表面仍与梁王周旋,然后等时机成熟,一刀就结果了梁王的性命——这才是背主之道。你连这点子主意都想不到,你说你这榆木脑袋是不是该杀?”
这哪里是在说尚让?这分明是在用话点拨朱温——夫君啊,倘使这尚让果真要刺杀你,他何必跑来领死呢?
饶是朱温再笨,此刻也听明白了夫人的弦外之音。然而张慧的话并没有就此打住,继续侃侃而谈:“尚将军,你该杀之罪,我只说了其一,还有其二,你可愿听?”
尚让此时也知道张慧刚才并非是要真杀了他,而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在救自己。因此听到张慧问自己,连忙答道:“请夫人示下。”
“嗯。”张慧点点头:“你第二条该杀之罪,便是陷梁王于不义之地。试想,你自己一会儿被武士拖出去砍了脑袋,算是彻底解脱了,可是此事一旦传出去,众人会说什么?会说梁王没有容人之量,他尚让都已经主动坦白了,结果还是被梁王杀掉。这种事情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跟梁王说真话?以后谁还敢归附梁王?”
张慧说完这番话,朱温再也挂不住了,心里想,着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真要是把尚让给杀了,我日后岂非再无可信之人?想到这里,他干咳两声:“咳咳,那个,尚让,本王差点让你给蒙过去,若不是有夫人在,我险些就要酿成大错。你给我回来,老实跪下。”
尚让、葛从周、张慧此时俱以明白,朱温不会再有杀掉尚让的意思了,是而葛从周长出了一口气,张慧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多停留,“梁王,‘捶丸大会’你要是办砸了,我可是不依的。”说着话,她拿眼瞅着朱温:“怎么还不下令杀掉尚让啊?”
“咳咳,这个,夫人,你就别难为我了,本王知错了还不行吗?”朱温谄媚地笑到。
“哦?梁王错了?梁王哪里错了?妾身可没说梁王哪里错了呀。”张慧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是是是,夫人没说本王哪里错了,是本王自己意识到的。如果把尚将军杀了,那就是自毁长城,自断肱骨,只会落得个‘亲者痛、仇者快’的下场。”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怎么还让尚将军跪着呢?”张慧紧追不舍。
“尚将军,请起,本王刚才一时糊涂,还望尚将军不要介怀。”朱温一边命尚让起身,一边拿手虚扶。
尚让闻言从地上爬起来,立了一立,翻身又向梁王夫人跪倒,嘴里什么也不说,只是“咚咚咚”得磕了三个响头。张慧点点头,示意尚让起身:“尚将军,你一片忠心,梁王焉能不知?只是盛怒之下,偶有昏聩,将军且无介怀才是。”
“末将不敢。”
“尚将军,‘捶丸大会’乃是梁王疼爱妾身,为妾身痴长四十岁所办之盛会。梁王与妾身在‘捶丸大会’的性命安危,便都交付于将军了。”
“夫人,末将得遇明主,敢不肝脑涂地?末将在此立誓,一定不让歹人在‘捶丸大会’期间犯上作乱,扰了夫人华诞寿辰。”
张慧点点头,转身对朱温说道:“梁王,尚将军一片忠勇,我看‘捶丸大会’的关防事宜,便交付于他,未知如何?”
朱温颔首称允:“不过,既然他黄巢有心想来捣乱,我们也总不能让人家太失望,不是吗?”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跟我无关。”张慧一摆手:“你们商量完正事,记得到后花园来找我,尚将军的这丸球,果然不同凡响,你一定要来试一试。”
“谨遵夫人圣谕。”朱温躬身答礼。
目送张慧离开兴庆宫,朱温的脸上那一层笑容全失:“葛将军,尚将军,来,我们一起来聊一聊,看看怎么样才能给我们的老朋友一个惊喜。”
回到鸿宾客栈的陆旭与完颜胜男见到了醒来了郭侍郎与守在一旁的柴翁。郭侍郎见陆旭与完颜胜男并未带回佩环,心里一急,又要晕倒,幸亏柴翁手疾眼快,在一旁将郭侍郎托住。完颜胜男赶忙说道:“郭老,莫急,郭姑娘今晚便会回来。”
“真的?”郭侍郎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陆旭。
“是的,郭老。佩环姑娘现在安然无恙,今晚就会回到府中。”陆旭肯定了完颜胜男的回答。
“谢谢两位少侠,谢谢两位少侠。”郭侍郎听到这里,心里的大石才算落下了地,就要给陆旭与完颜胜男磕头作揖。但两人哪里肯受他的拜,连忙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两位少侠救命之恩,老朽不知该怎么报答,日后只要有老朽帮得上忙的地方,老朽义不容辞。”
“事实上,不用日后,现下就有一桩急事要烦请郭老。”完颜胜男笑嘻嘻地说。
“哦?”
“还是之前的那件事。”完颜胜男一摊手:“请郭老为我们几人各寻一副趁手的丸棒,我们还是要参加‘捶丸大会’的。”
“包在老朽身上。”郭侍郎一拍胸脯:“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我的铺子。”说着话,郭侍郎带头从房门走出,迈开大步下得楼来,招呼着众人:“陆少侠,完颜姑娘,柴公子,我们走。”
不多时,众人重新又回到了郭侍郎的家中,面对这满屋东倒西歪的桌椅,郭侍郎也不去理会,而是领着众人穿堂越室,来到后堂。在一间上锁的屋门前,郭侍郎停下了脚步,他从怀内掏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门上的大锁,对众人说:“诸位,请进。”
陆旭、完颜与柴翁随在郭侍郎的身后,进得屋来,立刻便被惊呆了——满满一屋子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材质的丸棒——木质的、玉质的、银质的、铜质的、还有金质的;这里简直就是“丸棒”的珍藏室。
“郭师傅,这里所有的丸棒都是你打造的?”完颜胜男一吐舌头,惊讶地问。
“当然,这里每一副丸棒都是我亲手打造的,而且,每一副丸棒都有它自己的传奇。”郭侍郎自豪地说道:“它们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
“那这幅丸棒是怎么来得?”完颜用手一指挂在墙上的一副玉质丸棒:“这个也能捶丸吗?”
“当然,这里的每一副丸棒都能捶丸。”说着话,郭侍郎从墙上把完颜所指的那副玉质丸棒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可惜,这副丸棒的主人没能来得及用它。”
“哦?是怎么回事?”
“你们可听说过鱼玄机这个名字?”
“是她?”完颜胜男闻言,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