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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以德报怨
话说李嗣昭应弟弟李存勖之约过府饮酒,不想一着不慎落入圈套,待得酒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竟与父王爱妾柳醉赤身裸体同被而眠而眠。李嗣昭不由魂飞魄散——谁都知道李克用对这名中原来的女子宠爱之极,有一次,父王的一名妃子仅仅只是言语上冲撞了柳醉,便狠狠吃了父王的一顿皮鞭。今天饶是加了千万个小心,哪里能想到李存勖竟然敢用柳醉来设计陷害自己?倘使此事若被父王知道,那等待他的就绝不仅仅只是一顿皮鞭那么简单了,而更加不用怀疑的是,李存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将自己拖入觳中,目的就是为了让父王看见这一切,此刻,只怕父王随时都有可能揣开房门,提剑砍杀。一想到这里,李存勖连忙起身寻找衣物,但是哪里找得到?李存勖费劲心机将他与柳醉扯在一起,自然万事做足,不留余地——此刻别说是衣服了,房中除了卧榻之上的被褥,再无一丝蔽体之物。而就在这时,一旁的柳醉也在一阵剧烈地头痛中渐渐苏醒过来。
“啊——”柳醉一声惊呼还没喊出喉咙,就被情急之下的李嗣昭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娘娘,莫喊。”李嗣昭用极快地语速说道:“我们被人陷害了。”
恍惚之间的柳醉哪里相信李嗣昭的话,只是一个劲摇头,喉咙内发出“呜呜”的声音。
“娘娘,难道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现在共处一室吗?”李嗣昭一句话便让柳醉安静了下来,她惊恐地望着他:“娘娘,我现在把手放开,您千万不要再喊了,一旦惊动了旁人,你我都万劫不复。”
柳醉点点头,李嗣昭慢慢把手从柳醉的嘴边移开。
“你给我滚下去。”柳醉又羞又急,指着李嗣昭的鼻子骂道。
“娘娘,恕罪儿斗胆不能从命。”李嗣昭低头不敢看柳醉:“我们的衣服都被别人拿走了。”
柳醉此刻也酒醒大半,但思绪依旧混乱:“我不管。”说着,她一指床榻之上的被子,“难道它不能蔽体?”
李嗣昭心说自己真是笨,连忙裹了被子来在床下,翻身跪倒,不敢直视。柳醉见李嗣昭下了床,心内稍安,她打量了一下房内,发现确如李嗣昭所说,除了这床上的被子,竟再无衣物。她用剩下的一床被子紧紧把自己裹住,惊恐地问到:“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嗣昭跪在床下,反问到:“娘娘可还记得是如何来到李存勖的府中?”
“记得,是他的侍妾邀我过来,说大王有事外出,怕我在宫中烦闷,所以请我到这里来捶丸取乐。”柳醉回答。
“那么娘娘又可记得是如何来在这房中?”
“这,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们在一起饮酒来着,后面就都不记得了。”
“倘使我有心轻薄于娘娘,为何连我们两人的衣物都收藏起来?这里不是我的家宅,我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做下了这等苟且之事吗?”
柳醉听到这里,终于相信了李嗣昭:“你是说,你我之间并没有——”
李嗣昭吓得叩头到底:“娘娘,我怎敢。娘娘可觉得今日的酒比往日有何不同?”
“好像没什么不同,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如此不胜酒力,醉得竟如此快。”说到这里,柳醉猛然惊醒:“你是说,我们喝的酒里被人下了药?”她由羞转怒:“是谁这么大胆?”
“娘娘,我们现在谁的府中?”
柳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是存勖下的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娘娘,如果我猜测不错,他这次的目的是冲着我来的,娘娘只是被他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说着话,李嗣昭把自己和李存勖的过往简短说了一遍:“我自度从未曾有过继承父王大统的心思,但怎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是父王的长子,却不是嫡出,自幼长在军中,与将领们过从甚密,因此才遭了存勖的忌惮,他生怕将来我与他夺嫡,是而才三番五次的谋害于我。”
李嗣昭话未说完,只听身后房门“砰”得一声被踹开,他回头一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却不是父王李克用,又会是哪个?
李克用此刻二目圆睁,须发倒竖,左手早已把刀鞘的机簧弹开。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在李嗣昭身前,右手“刷”得一声将弯刀抽出,只见一道寒光“倏”地向李嗣昭迎面砍来。
李嗣昭心道一声“完了”,闭目等死。
“不要。”一声疾呼从床上传来。
李克用的刀锋停在李嗣昭鼻尖不及三寸之处,宝刀带过的一阵冷风从李嗣昭耳边呼啸而过,竟震得他两耳嗡嗡作响。良久,李嗣昭不见刀锋落下,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鼻尖那一柄雪亮的弯刀透着沁入骨髓的凉意向他袭来。
“父王。”李嗣昭叩头倒地:“孩儿冤枉。”
李克用不接李嗣昭的话,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柳醉:“为何不要?”
“大王,妾身与嗣昭是被人陷害的。”
“我知道。”李克用淡淡地回到。
“什么?”李嗣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然抬头,却不想差点撞在刀锋之上。
“你们刚才在房内的对话,我都听到了。”李克用说。
“父王。”李嗣昭听见李克用这句话,心内不由五味杂陈,眼泪唰得夺眶而出。
“大王,既然你都听到了,为何还要这样?”柳醉不解地问。
“不然你要我怎样?”李克用的脸上忽然有如被春风吹开的一池湖水,竟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渐渐在散开,竟化成了一阵哈哈大笑。“嗣昭,你可知为父这柄宝刀的名字?”李克用在此时忽然有此一问,谁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父王这柄宝刀,名唤‘诛邪’。”李嗣昭老老实实地回答。
“正是。”李克用收刀回鞘:“这柄宝刀乃是草原上最好的铸刀师柯无邪所铸,铸成之后又经三大国师分别祝福过。此刀名唤‘诛邪’,意在刀下不死忠良之辈,倘使你非奸佞,此刀自然不会伤你半根寒毛。我适才那一刀,就是要试试你是否所言非虚。”
李嗣昭听到这种解释,不由目瞪口呆,心说这是什么道理?如果刚才不是柳醉在床上开口制止,只怕现在自己早已身首异处了。
李克用瞧出了儿子的疑惑:“如果你果然对她有僭越行为,她如何肯开口替你求情?那么你自然便是死有余辜,杀了你,也不会玷了这宝刀的名声;如果你果然是遭人陷害,那她自然会为你求情,这宝刀,又如何会落在你的头上?”
这番道理说出来,李嗣昭才恍然大悟,这一刀的奥妙,原来竟在于此。李克用向后一招手,早有两名下人预备好了二人的衣物放在门前。
“还不去穿你的衣服,难道还没看够吗?”李克用对李嗣昭说。
李嗣昭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出门穿衣去了。
不多时,待李嗣昭与柳醉装束停当,二人随李克用来到前厅,只见李存勖被五花大绑,跪在堂前。
“你还有何话说?”李克用冷冷地问到:“设下如此歹毒之计,你究竟意欲何为?”
李存勖苦笑一声:“终究是造化弄人,天不予我。”
“拖下去,砍了。”李克用大手一挥,两名侍卫上得堂来,便要将李存勖拖出去砍头。
“父王息怒。”李嗣昭慌忙跪倒:“父王,存勖此次虽然犯下大错,但还请念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饶过他这次吧。”
“呸,我不用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李存勖此刻听见为自己求情的竟是李嗣昭,不由更是恼羞成怒:“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口称父王?你就是个草原上的小野种,是我父王怜悯你,才将你抱养回来的。”
“混账。”李克用怒不可厄,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李存勖身边,噼噼啪啪一顿耳光扇在李存勖的脸上,打得他顿时两颊肿得老高,嘴角鲜血直流:“朱邪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孽种?是非不分,以怨报德,留着你将来也是个逆子奸臣,还不快给我推出去,砍了砍了。”
“父王——”李嗣昭膝行来至李克用的跟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父王,不看儿臣的脸面,看在故去的刘夫人的面子上,您就饶过存勖这一回吧。毕竟,刘夫人只有存勖这一个儿子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克用虽然帐下号称有十三个儿子,但亲生的却只有李存勖这一个,其它都是从各处抱养来的。李克用的正室刘夫人时常跟随军队出行,对于处理军事机要,有许多很好的建议。天复年间,沙陀人大将周德威被汴梁朱温的军队所败,三军溃散,朱温的大军直逼晋阳,李克用十分危惧,便与周德威商议,想外出边关保守云州,刘夫人听说后说:“贱妾听说大王想丢弃城池而归入外边的少数民族,谁出的这个主意?”李克用答:“是李存信这些人说的。”夫人说:“存信本来就是北方牧羊儿出身,他怎么会考虑成败得失?大王常笑话王行瑜丢弃城池丧失势力,被别人屠戮宰割,你今天又要仿效他,这是为什么?大王前几年避难北方少数民族,几乎遭遭遇陷阱被杀害,幸而依赖朝廷发生不少事变,才能够复归。今一旦走出城门,便有难以预测的变故,怎么能远远的到达北部的少数民族地域呢?”李克用听完刘夫人的建议,便停止了这次行动。过了几天,逃亡散落的兵丁人士重新聚集,军城复又安定下来,事后,李克用常对众人说,如果不是夫人在危急时刻警醒了我,只怕我们现在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沙陀部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夫人的功劳啊。
连年的征战,使得刘夫人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在诞下李存勖之后,刘夫人便再不能生育了,是而刘夫人将李存勖视为心头肉,唯恐他受了一点委屈——这从某种程度上也纵容了李存勖嚣张跋扈的心态——虽然刘夫人只生养了李存勖一人,但她对李克用抱养的其他儿子一样十分疼爱,均视若己出,李嗣昭从小便没少受刘夫人的照顾恩泽,所以,即使今天李克用雷霆震怒,他也要把李存勖保下来——这一切,都只为了当年他对刘夫人临终前的一句承诺。刘夫人临终前对他说,“存勖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将来不定会惹出什么滔天大祸来,万一真有那一天,你一定要帮帮他。你是他的哥哥,虽不是亲生,但在我眼里,你们比亲兄弟还要亲。”李嗣昭在刘夫人的面前郑重云诺:“不论将来存勖惹出什么大祸,我都一定会帮他。”听到李嗣昭的这句承诺,刘夫人溘然而逝。
眼下,李嗣昭忽然提起故去多年的刘夫人,李克用心头如何不颤?便是刚才一脸倔强的李存勖,此刻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大人,不孝儿陪您来啦。”
“哎——”李克用一声长叹,仰望苍穹,也是禁不住老泪纵横:“夫人。”
许久,李克用平息了心情,他扶起跪在地上的李嗣昭,冲李存勖说:“念在你母亲的颜面上,也念在嗣昭如此一片磊落胸襟上,今番饶恕了你的死罪。你自去军中领四十棍责罚,回家誊写《金刚经》三百遍,为你故去的母亲祝祷。”说完,他转身望向柳醉:“我累了,你陪我回宫,可好?”
柳醉连忙上前搀扶住李克用。刹那间,这位沙场上悍不畏死的飞虎子将军在柳醉的搀扶下,竟变成了一个孤苦无助的老人,他不再看李存勖,也不理李嗣昭,只让柳醉一个人陪着,慢慢走了出去。
李存勖并没有因为李嗣昭出言相救而对他有半句谢词,在老老实实到军营中领受了四十军棍的责罚后,他便闭门不出,谁也不见。李嗣昭猜测这位弟弟的心思,大概是他无颜再见自己了。
“其实,我何尝会与你夺嫡呢?”李嗣昭心内也是一片荒凉,“如果我离开晋阳,你是否就会不再对我有疑心了呢?父王的江山勋爵,终归是由你来继承,你若疑心于我,所幸我就以实际行动来表明我的心迹吧。”李嗣昭这样说服了自己,他要离开晋阳,让李存勖安心,让刘夫人安心——他深知自己的这个弟弟不论武功、谋略,都非一般人可比,如果他将这些心思放在正地方,何愁来日不能带领沙陀部打出一片更广阔的天下?好,就让我来为你扫平路上的障碍吧——就从我们最大的敌人,朱温开始。
就这样,李嗣昭来到宫中,向父王禀明来意,言说自己欲亲帅一批死士赶赴汴州刺杀朱温,以报当日晋阳被围之仇的决心。李克用听完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大儿子的用心,他点点头:“也好,你就当去外面散散心吧,朱温的人头事小,你一定不许出事。”
这一句话说得李嗣昭热泪盈眶:“父王。”
李克用怜爱地拍了拍李嗣昭的肩膀,从腰间解下那一柄从未离身的宝刀“诛邪”,郑重递给了他:“拿着。”
“父王,这——”
“有它在你身边,就好比为父在你身边了。”说着,李克用将宝刀脱鞘而出,在殿前舞起一套雄浑的刀法:“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他一边舞刀,一边吟诵着李白的《军行》,“嗣昭,这套刀法你可看明白了?”
“父王的刀法举世无双,恕孩儿愚钝。”
李克用洒然一笑:“你我父子二人,还用得着这些虚情假意吗?这是为父二十年沙场生涯领悟出的一套刀法,我将它取名为‘血战十式’。这套刀法的精髓只有一个字,勇!非大仁大勇者,不能学此刀法,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
“为父现在就将这套刀法传授于你。”
“是,父王。”
“看好了。”李克用再度来至场中,神色逐渐变得凝重:“第一式,开天辟地……”
李嗣昭万万没有想到,李克用不但把“诛邪”宝刀赠予自己,还把他自创的一套刚勇刀法传授于他。而就在李嗣昭离开晋阳准备前往汴州的前一天,李克用忽然又把他叫进宫中,这一次,还有柳醉在一旁相随。
“柳醉想回长安祭奠一下她的娘亲,你顺路护送她到长安吧。”李克用一指柳醉,对李嗣昭说:“那天你提起存勖的母亲,不想却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此事即是因你而起,索性就由你一并负责到底吧。”
“是,孩儿遵命。”
佛晓时分,李嗣昭率领着五十名死士保护着柳醉的车马从晋阳城的东门鱼贯而出,向着长安方向迤逦而去——李嗣昭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城门,却没望到城楼上一双冷森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们——那森冷的目光复杂无比,疑惑、怨恨、嫉妒,更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李嗣昭,我跟你的事,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