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恩仇未泯
官道之上,陆旭与完颜胜男并辔而行……
“那你先跟我说说,如何就是捶丸了?”(完颜胜男问)
“哦,这是我们汉人的一种游戏。每个参加游戏的人各有五筹,然后在固定的场地上用丸棒把丸球击到事先挖好的洞中,谁能用最少的棒数把丸球送入洞中,谁就是这一洞的赢家,输家要输一筹给赢家。”(陆旭答)
整整十年的时光里,支撑着陆旭每天刻苦练功的唯一理由,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手刃黄巢,为父报仇。然而,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他却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此人却并非黄巢本人。那个曾经在大河南北掀起过滔天巨浪,在四合八荒搅动起血雨腥风的黄巢最终没能赢得过岁月的侵蚀。哪怕他曾经带甲百万,哪怕他曾经道寡称孤,最终,他都敌不过历史车轮的碾压,化作坛内一捧死灰。眼前这个自称忘尘的和尚,谁又能想到他就是当年黄巢殿下的文渊阁大学士皮日休?而忘忧那一番话,更令陆旭血脉喷张,需要为父亲的战死负责之人,远不止黄巢一个。
陆旭退身、拔剑、提纵、刺杀,瞬息之间,他的剑尖便来到了忘尘和尚的面门前,然而忘尘丝毫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合十宣着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无惧、无畏。眼前这个人非但没有闪转腾挪,即便是那一双眼睛,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
就在剑尖即将刺进忘尘和尚右眼的刹那,陆旭的手腕陡然翻转,剑尖滑过和尚的面门,从他的耳边倏然擦过。
“你来,是求死的?”陆旭收剑,定身,在忘尘身后冷冷地问到。
“阿弥陀佛,陆施主此言差矣。”
“既然不是求死,为何不躲?”
“贫僧是为了却陆施主报杀父之仇的心愿而来,与求死无干。”忘尘淡淡地说到。
陆旭听完忘尘的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了却我的心愿?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我要杀的,是黄巢。”
忘尘转过身来:“陆施主,黄巢早在六年前便已经死了。”
“你放屁。”陆旭亦转过身,双眼直视着忘尘:“杀人百万,流血千里,到头来皇帝老子做不下去,遁入空门就敢妄称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把那黄巢的名字改成了忘忧的法号,过去种种犯下的罪孽便可一笔勾销?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道理?”
忘尘叹了一口气:“陆施主,你错了。当年黄巢隐入空门,绝不是为了逃脱责任,恰恰相反,他正是要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去忏悔,所以,他才剃度出家。”
“巧言令色。”陆旭冷哼一声:“分明是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辈,偏要说是佛前忏悔,觉悟回头之人。似你这等人屠,西天如来如何能大开极乐之门,将汝等遍收门下?汝等唯一的归宿,只有阴曹地府,那里才是黄巢与你该去的地方。”
“阿弥陀佛!”忘尘又宣了一声佛号:“既是如此,有劳陆施主送我一程,如何?”
“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了你?”陆旭寒眉倒竖,二目圆睁,“噌”地一声将插入剑鞘中的宝剑再度拔出。
“陆施主,忘忧师兄坐化前曾问我,可愿代他前来赴你之约?他告诉我,如果我来,你一定会杀了我。”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何谓生?何谓死?生亦何欢?死亦何哀?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不过虚妄。”
陆旭不懂忘尘说的是什么,但他现在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怕死。杀掉他易如反掌,但让陆旭感到纠结的是,如果杀了他,是否就算是为父报仇了?而自己是否又真得可以化解掉心中埋藏了十年的仇恨?他的剑举在胸前,迟迟无法落下。
“陆施主,倘使你觉得就这样杀了我你会心怀愧疚,这样是否好些?”说着,忘尘忽然变掌为拳,一记黑虎掏心捣向陆旭的心房。陆旭乍变之下,潜意识地举剑前刺,只听“噗”地一声,冰冷的剑锋在毫不费力地刺穿了忘忧的衲衣之后,顺势便刺入了他的身躯。
“你——”陆旭根本没有想到忘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忘尘,殷红色的鲜血顺着剑锋汩汩地冒出,忘尘的脸上却挂着一抹求仁得仁的笑容:“和尚,你——”
“陆施主,是我出手在前,你是自保。”忘尘忍着疼痛,一字一顿地说到:“忘忧师兄,忘尘总算不负所托。”
远远站在一旁的完颜胜男早看清了发生的一切,不待陆旭呼唤,她已飞身来至二人身前:“不要动,还有得救。”她制止了慌乱中想把剑从忘尘身上拔出的陆旭:“和尚,你若以为似这般一死便可赎罪,那就大错特错了。”
玄石谷中。
玲珑与赵敬领着六岁的赵弘殷来至谷中,讶然发现这里竟立着陆恩廷与妻子的墓碑,再看那立碑之人,竟是陆旭之名。玲珑顿时泪如泉涌:“官人,你看见了吗?是旭儿立的碑,旭儿没有死,旭儿没有死,我那苦命的弟弟还活着啊!”
赵敬早已发现碑前残留着别人刚刚祭奠过的纸钱、香烛、并瓜果贡品,他亦是十分激动:“玲珑,你看这地上的祭品,分明有人在咱们来之前刚刚祭奠过。”
玲珑也注意到了那满地的纸钱:“你说,会不会是旭儿刚刚来过?”她的双眼满含期望,迫切地想从丈夫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是他,一定是他。”赵敬用力地点着头:“他一定是刚刚来过。”
玲珑听完赵敬的回答,愈加不能自持:“旭儿,旭儿,十年啦,天可怜见,你竟还活着,你现在在哪里啊?”说着,她又望向自己的丈夫:“官人,我们现在就去找旭儿,好不好?”
赵敬温柔地拍着玲珑的后背:“我答应你,我一定帮你找到旭儿。”说着话,他细细查看起谷中的痕迹。自从十多年前黄巢攻破潼关,将陆恩廷与守城将士的尸首埋葬在玄石谷中后,这里便鲜有人迹。此刻,赵敬在四周查看不多时,便发现了马蹄的痕迹:“玲珑,你快来看,这里有马匹留下的印迹。”
玲珑听见丈夫呼唤,连忙赶过去。果然,在地面之上,有几处十分明显的马匹践踏过的痕迹。
“是两匹马。”常年打猎的赵敬对于飞禽走兽留下的痕迹十分捻熟,对于此时地上马匹的足迹,他一眼便看出非是一马所留,他又俯下身去测了测那足迹的深浅,复又对玲珑说:“看痕迹,旭儿是与另一个人一起前来的。现在是四月,正是起风的季节,按这些蹄印被风沙覆盖的程度来看,他们应该是在一,两个时辰前离去的。”
“你是说,旭儿他们现在应该离我们不远?”玲珑问道。
“不错,我们和旭儿只差了最多两个时辰的路程。”
玲珑听罢赵敬的话语,转身来至陆恩廷与夫人的墓碑前,扑通跪倒,口内祷祝到:“夫人、老爷,求求你们显灵,保佑奴婢找到旭儿,奴婢给夫人、老爷磕头了。”说着,她“嘭、嘭、嘭”地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回首又招呼自己的孩子:“弘殷,来给姥姥、姥爷磕头,求姥姥、姥爷保佑咱们找到舅舅,咱们一家团聚。”
一家三口在碑前祭奠完毕后,玲珑催促着丈夫即刻起身去追陆旭。赵敬却摆了摆手,说到:“不急,此处人迹罕至,故而我们能很容易分辨出马蹄的印迹,等下我们离了这里,去到官道之上,再想循着马蹄印找他们就难了。何况,我们也不知道旭儿现下要做什么,他又到底是往哪个方向去,这样盲目追赶下去,只怕找到他们的机会很小。”
“那依你之意,又该如何?”玲珑问到。
“旭儿既然还活着,那么他只要有机会,一定还会来这里,我们不如先在这里留下记号,即便我们在路上错过了他们,来日等旭儿再来这里,看见记号也能知道去哪里寻我们,你说这样可好?”
玲珑听完连忙点头:“官人想得果然周道,既是如此,那我们该怎么做?”
赵敬四下打量了一番,计上心头。他从谷中寻了数块石头,将石头移至碑前,又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刻下字句:“旭儿,见字至赵家村祠堂会玲珑姐。”然后,赵敬把这些石头在碑前垒成塔状,又将带字的那块石头放在最高处。“好了,这样即使我们寻不见旭儿,他见到字也会去寻我们的。”
陆旭的剑锋虽然刺入了忘尘的身躯,但万幸并未伤及要害。完颜胜男久随青牛道长,不但功夫了得,岐黄之术也是十分精通。陆旭和完颜胜男将躺倒在地的忘尘抬至一处破落的房舍内,在小心翼翼拔去剑身后,完颜胜男为忘尘敷上了随身携带的秘制金疮药,又用水研开了一副还魂散扶着忘尘服下,不多时,忘尘的伤口止住了血,脸色也渐渐好转。
“和尚,你觉得好些了吗?”完颜胜男见忘尘睁开了眼,悠悠地问。
忘尘一心求死,却不料恍惚间又被人救回阳间,睁眼处,瞧见陆旭并一个女子并肩站在自己的身前,他吁了一口气:“为何还要救我?”
陆旭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何要救你。我只是觉得,或者现在还不是让你死的时候。”
忘尘点点头:“是啊,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难。”
“你说黄巢已死,此话当真?”陆旭死死盯着忘尘的脸庞,不放过哪怕一丝肌肉的变化。“别又是像上一次,诈死瞒名。”说着,陆旭不由又露出个轻蔑的微笑:“上一次至少还弄了颗人头,这次直接带一捧灰过来就说人死了?”
忘尘听完陆旭的话,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陆施主,你要怎样才肯相信忘忧师兄已登极乐?”
“换做是你,你又如何才会相信?”陆旭不答反问。
“出家人不打诳语,否则要下拔舌地狱。”
“杀人无算,到拔舌地狱算是宽待你们了。”
忘尘闭眼,不再回答陆旭的话。
“怎么?沉默算是默认了吗?”陆旭依旧不依不饶。
“阿弥陀佛!”忘尘长叹一声:“陆施主,不论是你口中的黄巢抑或我口中的忘忧,其实,他们只是共用了一个肉身而已,现在,连这肉身都已化作青烟,不论是黄巢还是忘忧,此刻都已不在人世,他们都已解脱往生。而现在执念不忘的人是施主,到头来,痛苦的也只是施主。施主不信我言,或者也可四方漂泊,寻找你认为还活在人世的黄巢,只是,陆施主是否真得做好了一世不得解脱的准备?”
陆旭听完忘尘的这一番话,心内怦然一动。其实从忘尘自己撞向他的剑身那一刻开始,陆旭便清楚地知道,他这一生已不可能再见到活着的黄巢——唯一的问题是,忘尘的自了究竟是为了证明他自己所言不虚?还是他不希望有人从他身上逼问出黄巢的下落?现在看来,答案应该是前一种。
“陆施主,当年订下诱杀汝父之计的人,是我;而真正取汝父性命之人,却并非黄巢。”
“你说什么?”陆旭闻言大吃一惊:“你是说,我的杀父仇人,还有别人?”
“不错。”
“谁?”
“朱温。”
玲珑与赵敬从玄石谷出来,一路循着马蹄的印迹来到官道,此地的车马痕迹渐渐变得纷繁,来往的车辆行人也变得多了起来。官道向北,直奔潼关;官道向南,则是商州方向。赵敬思索了一下,驾车往南面而去——他们是从潼关方向过来的,早晨路上的行人车马并不多,而他们并未碰见过并辔而行的人马,因此,他断定陆旭与他的同伴定是向着商州方向前去了。赵敬以前在潼关附近打猎生活了二十多年,对附近的镇集十分熟络——从玄石谷往南行不过三十余里的路程,便是李家坡。如果自己所料不差,那么陆旭肯定会在李家坡打个尖。打定主意,赵敬驱车一路向南而去,他希望能在李家坡打听到陆旭的行踪。
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赵敬便来至李家坡前,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曾经热闹嘈杂的李家坡市集如今竟成了一座空无人烟的死城,断瓦残垣、蒿草丛生,哪里还有一丝曾经的模样?赵敬从车上跳下来,难掩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就在此刻,他忽然发现地面之上熟悉的马蹄印迹,赵敬立刻蹲下来,细细查看,不多时,他欣喜地大喊到:“玲珑,快来看。”
玲珑闻声从车内走出,“官人,怎么了?”
“你快来看这里的马蹄印。”
玲珑听赵敬这么说,连忙急趋数步来到跟前。赵敬指着地面上的马蹄印激动地说到:“这是陆旭他们留下的,你看,这马铁的形状和玄石谷中的一模一样,旭儿他们来过这里。”
玲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你是说,我们找到旭儿了?”
“如果他们此刻还未远离。”
“旭儿,旭儿。”玲珑听赵敬这么说,早已迫不及待地大喊起来:“旭儿,我是你玲珑姐姐,你在哪里?”
赵敬冲玲珑说:“咱们现在驾上车,沿着马蹄印往前走,他们想必是在镇中某处。”
一语惊醒梦中人,玲珑连忙与赵敬一起来到车前,二人坐在车檐上,驾着马车小心地跟踪着马蹄印迹,向镇中行去。不多时,他们便来至了一片空旷的场地边,远远地,赵敬瞧见在一片黄土中,隐约有一滩血迹的模样。赵敬不由地心往下沉,他偷眼打量了一下玲珑,她似乎也已经看到了那片血迹,玲珑用手一指,问到:“官人,你看那是什么?”
眼见躲不过去,赵敬只得硬着头皮驾车来到跟前,还不待车停稳,玲珑早已跳下车来,急趋数步来至血泊边上,眼泪早已止不住地扑簌簌落下。赵敬跟在她的身后,安慰到:“别急,未必就是旭儿的。”
“旭儿,旭儿——”
官道之上,陆旭与完颜胜男并辔而行。然而,他们两个都不曾想到,就在他们身后半盏茶光景的路程上,有另外几人正暗暗跟着他们一路前行。忘尘在那件破屋中所说的话在陆旭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真正的杀父仇人,是那个名叫朱温的。而忘尘接下来的一番话,则更令陆旭感到怒火中烧——这个朱温现在不但更名为朱全忠,更被唐朝的皇帝任命为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加封梁王。
“贫僧本不欲再起波澜,但见陆施主报仇心切,是而不得已据实相告。”忘尘叹息着说:“那朱温此刻位极人臣不说,且握有重兵,手下名将如雨,谋士如星,如若陆施主就这样孤身前往,只怕凶多吉少。”
完颜胜男看着一言不发的陆旭,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小旭,你怕了?”
陆旭被完颜胜男这么一问,登时脸色愈发难看:“完颜,我岂会怕了那恶徒。”
“那你在想什么?忘尘那老和尚已经告诉我们现下朱温就在汴梁,你为何在这里磨磨蹭蹭不肯赶路?”
“我只是在想,该寻个什么法子能混到朱温的身边,是而烦恼。”
“这有何难?适才那和尚不是说了吗,朱温的老婆下月初七生日,他要在汴梁做一场什么捶丸大会,我想那时朱温必定到场,届时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机会。”顿了顿,完颜复又说道:“只是这捶丸大会是个什么东西,你可知道?”
陆旭点点头:“我幼时曾和父亲学过几日捶丸,些许知道些门路,只是不知这朱温办得捶丸大会,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那你先跟我说说,如何就是捶丸了?”
“哦,这是我们汉人的一种游戏。每个参加游戏的人各有五筹,然后在固定的场地上用丸棒把丸球击到事先挖好的洞中,谁能用最少的棒数把丸球送入洞中,谁就是这一洞的赢家,输家要输一筹给赢家。”
“筹是什么?”
“不过是个彩头而已。”
完颜胜男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笑了出来:“有了,旭儿,你附耳过来,我们何不这么办呢?”说着,她在陆旭的耳边低低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陆旭听完眼睛不由一亮:“完颜姐姐,此计甚妙。有心算无心,那朱温必定手到擒来。”
“那还等什么?你此刻还不先教教我到底该怎么捶丸?”
陆旭笑到:“这如何急得了,附近又没有镇甸,我们到哪里去淘换趁手的丸棒呢?未若趁着天早,咱们快些赶点路程,等到了汴梁,我为你寻一副上好的丸棒,届时再教你捶丸,如何?”
“正是这话。”完颜胜男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在马背上抽了一下:“驾——”座下马匹猛地吃痛,奋力前奔:“旭儿,来追我啊。”
陆旭见状,亦是扬鞭催马,奋力前行。而远远跟着他们身后的那几个人见状,却都止住了马匹。
“看来,陆旭这小子想出办法了。”
“首领这一招险棋,看样子是走成了。”
“无明、无相,你们二人继续跟在陆旭这小子的身后,看看他下一步的行动,我现在回去见过大首领,告诉他大事可期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