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往事如烟
正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
战场花是血,驿路柳为鞭。荒垅关山隔,凭谁寄纸钱?
晓风未散,残月半消。
笼罩着大地的夜幕不情愿地向西而去,潼关东面的官道上,一辆骡车疾驰而来。赶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着素缟,神情肃穆。他的双眼直视着前方的道路,手法娴熟地驾驭着奔跑的骡子,避开路面上的坑洼之地,仿佛生怕颠到了骡车里面的人。
“官人,咱们离潼关还有多远?”忽然,骡车的门帘被挑起,一张清秀的脸庞从里面探了出来,询问驾车之人。
“你醒了?”那赶车之人听见背后有人说话,扭过头来,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快了,约莫还有十多里的路程,咱们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
骡车里的人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轻轻地帮驾车之人拭去脑门上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即使如此,咱们且慢些行吧,你看你又累地满头大汗了。”
那驾车之人点点头:“我只是怕你心急。”
骡车里的人听完这句话,神情不由一黯:“我不急,十年我都等过来了,又怎会急这一时半刻。”
“娘子。”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骡车里的人说着,转身向帘内瞅了瞅:“只是可怜了弘殷,这么小就要和我们一起长途奔波。”
驾车之人回到:“他都六岁了,该让他来看一下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不料骡车里面又传来一个声音:“爹,娘,我的外祖父到底是谁啊?咱们为什么要赶这么久的路去看他老人家?”
“弘殷,你也醒了?”赶车人听见骡车内小孩的声音,紧收手中的缰绳,把骡车停了下来。然后,他纵身跃下骡车,把布帘撩起,将小孩从车内抱出来:“乖儿子,记住了,你的外祖父叫陆恩廷,是个大英雄,大将军。”
“恩,我记住了。我的外祖父是个大英雄,大将军。”小弘殷奶声奶气地学着父亲的话语:“爹,我长大了也要做个大英雄。”
“好,好。咱们的赵弘殷以后也是一位大英雄。”说着,赶车的人将小弘殷向怀内猛地搂了两搂,眼眶却止不住红了起来。“陆将军,赵敬和玲珑看你来了。”他抬起头,望向渐渐泛白的天空,心内暗暗说道:“陆小公子,你现在又在哪里啊?”
“爹,娘,不孝儿陆旭来看您二老来了。”潼关,玄石谷中。一名眉清目秀,身形伟岸的青年跪在一面碑石前,重重地向地面叩了三叩。
在青年的身边,一个一袭黑衣的女子也跪了下来,只见她口内暗暗祷祝一番后,也随着那青年叩首三次。
“爹,娘,不孝儿在终南山学艺,迄今已有十年了。七年前,我曾与黄巢那老贼约定在今日再行比试,这一次,我一定将那逆贼的人头斩下,祭奠二老的在天之灵。”说着,青年从腰间摸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掌上豁开一道血口,鲜血顿时涌将出来,汩汩而出跌落地面。那黑衣女子见状,忙从袖内取出一丝绢帕,细心地为青年包扎起来:“旭儿,我们走吧。”
青年点点头,又向着墓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和那黑衣女子走向谷口:“完颜,等我今次将黄巢的头颅斩下祭奠毕我的爹娘,我便随你一道浪荡天涯,做一生一世的好夫妻。”
那黑衣女子娇嗔的瞪了一眼青年:“谁说要和你做一生一世的好夫妻了?”
青年不说话,只将那女子的臻首揽向自己的胸膛,轻抚着那乌黑的发丝:“完颜,这十年来,你还不知我的心意吗?”
黑衣女子闻此话语,不再与青年抬杠,依偎在他宽敞的胸膛中,呢喃着问:“旭儿,刚才你所说的,可是真的 ?”
青年回答:“黄天在上,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
黑衣女子听着情郎的话,一抹幸福地笑容绽放在她那无比动人的脸庞上。
玄石谷东南,商州地界。
一名行脚僧人背负着一个鼓鼓的行囊,叩开了一家农户的柴门,稽首合礼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法号忘尘,自泰安来,路过贵地,口干舌燥,恳请施主舍一碗水给贫僧,感激不尽。”
开门的老妪连忙还礼相向:“阿弥陀佛!师傅请随我来。”说着,她将行脚僧让进柴门,来至房舍正堂,拣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师傅稍等,待老身去把那火烧旺些,滚一壶热水来给师傅饮用。”
僧人连忙道:“如此,多谢女菩萨!阿弥陀佛!”说着,僧人盘膝而坐,将背上的行囊解下,轻轻置于身旁,然后坐定入禅。
不多时,老妪从外间转入,左手提着一壶水,右手端着一个小箩筐,箩筐里面放着几块还在冒热气的红薯:“大师傅,水好了。”说着,她从案几上取过一个黑瓷大碗,向内倒了满满一碗热水,“世道艰难,家中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供养,这几块红薯倘使大和尚不嫌弃,将就着吃些吧。”
那僧人闻言,连忙起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女菩萨,这万万使不得,贫僧只取一碗热水即可。”
老妪摆了摆手:“师傅莫要客气,收下吧。老妪正好还有一事相求,指望大和尚成全。”
僧人听言,问道:“女菩萨有话请说,贫僧自是欣然从命的。”
老妪说道:“如此,先谢过大和尚了。”说着,她向僧人福了一福:“大和尚,老身所求不为别的,只为我那短命的丈夫和苦命的儿子。十多年前,黄巢大乱,我丈夫和我儿子都随在蔡州节度使秦宗权的帐下,起兵招讨。却不想在长安一战,他父子二人双双殒命,竟然连个尸骨也没能留下,我想求大和尚为我那苦命的丈夫和孩子念几遍经文,超度了他们的亡魂,愿他们二人早脱生死,同登极乐。”
“阿弥陀佛!”僧人闻言,岂有不应之理。于是从一个随身的小包裹中取出木鱼并一卷经书,便在房舍中为老妪的丈夫、儿子各颂了一遍经文。
颂毕,那老妪又向僧人千恩万谢的说了许多感激之言,僧人却目有羞赧之色:“女菩萨,不必如此。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阿弥陀佛。”
“大和尚,这兵荒马乱的光景,你从泰安来,要到哪里去啊?”
“贫僧要代一位同门去潼关赴一个约会。”
“代人赴约?”老妪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你的同门不来呢。”
僧人回答:“不,他也来了。”说着,他向身旁地上的那个鼓囊囊的包裹一指。
老妪疑惑地看了一眼那鼓囊囊的包裹,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大,大和尚,难道——”
“阿弥陀佛。尘归尘,土归土,万事到头皆虚妄,女菩萨不必惊慌,我这位同门生前虽是个恶人,但七年期他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老妪闻言,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在嘴里叨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僧人从地上拾起那行囊,仔细地系在了自己的背上:“打扰了,女菩萨,贫僧就此别过。”老妪连忙起身相送,及至柴门口处,那僧人忽然回头,向着老妪说:“女菩萨,我代我那位同门向你道个歉,希望你能宽恕他的罪孽。”
老妪更是一脸惊愕:“大和尚,你那位同门姓甚名谁,如何就要向老身道歉?”
僧人低低地说道:“我那位同门法号忘忧,未出家前,他的本名,叫做黄巢。”
“黄巢?”这两个字犹如霹雳一般,震惊了老妪:“啊!”
日近午时。官道之上,两匹骏马呼啸而过。那马匹上端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晨在玄石谷祭奠洒扫的陆旭与完颜胜男。
十年前,一心要报杀父之仇的陆旭在大齐政权从长安溃败之夜横里杀出,指望能将黄巢杀死。但是彼时他只是个九岁的孩童,如何杀得了在刀光剑影中厮杀半生的黄巢?因此他失手被擒,孰料黄巢那一夜在得知他是陆恩廷之子后,并没有杀他,而是将他放了回去,并告诉他三年之后再来报仇。
然而时间还未到三年之期,便传来了黄巢在狼虎谷兵败被杀的消息,传言讲他的头颅被斩下,高悬在长安城门之外。报仇不得的陆旭便与完颜胜男在一个夜幕中,将高悬在城门上的黄巢首级盗走,他原本希望将这个仇人的头颅带到父亲的墓前,将其挫骨扬灰——却不料等他们二人把这头颅盗来之后,陆旭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黄巢的头颅——如果不曾与黄巢有过那一夜的交锋,那么眼前的这颗头颅足可瞒过陆旭。毫无疑问,黄巢给自己找了一个非常完美的替身,并用他的死骗过了所有人。
三年后,陆旭来到他与黄巢相约比试的地点,黄巢果然如约而至。只是彼时,他再也不是那个威风凛冽的大齐皇帝,而是一个隐姓埋名,落走他乡的丧家犬。饶是如此,陆旭依旧未能在那一场决斗中手刃了黄巢——青牛道长传授给陆旭的功夫不可谓不高,但是陆旭吃亏的地方在于他那时只有十二岁,虽然师从崆峒高人,但没奈何在黄巢面前,依旧是手下败将。然而令陆旭吃惊的是,那一次黄巢依旧没有杀他,而是再度与他相约,约定七年后的今日再来对决:“七年后,你就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了,到那时,你为你的父亲报仇,当会易如反掌了。”
陆旭并不知道黄巢两度将他击败却都不杀他的原因,但是他对黄巢的怨恨却并未因此而消解半分。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既然他黄巢愿意给他七年的时间去锻炼修为,那么他就绝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在过去的七年间,他跟着青牛道长与完颜胜男,每日苦练崆峒绝学,不闻世间纷扰。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练就一身像青牛一样的惊世绝学,为自己的父母报仇。
有人讲爱比恨更有力量,但是这句话对于陆旭来说,却是例外。在过去整整十年的光阴里,支撑他活下去、让自己变强大的唯一理由,就是仇恨——他本该拥有一个圆满,幸福的家庭;他本该是一位衣食无忧、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但这一切,都因为十年前黄巢的造反而烟消云散。他恨黄巢,他恨这个人的出现让他的人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如果青牛道长和完颜胜男二人中有一人能教会他人生不止是仇恨这一种情绪,或许他不会像今日这样一般极端。但造化弄人,青牛道长本就是个生性古怪,一生郁郁不得志的人,完颜胜男也是个刁钻古怪,快意恩仇的烈女子,在这二人的影响下,陆旭的性格也变得阴冷、孤傲——崆峒的武功又是阴柔的路数,种种原因纠结在一起,最终使得现在的陆旭变成了一个一心只想杀死黄巢,为父报仇的冷酷之人。
此刻,他与完颜胜男二人纵马来至七年前与黄巢相约的比试之地——虽然时光荏苒,又过去了七年的时光,但这废弃的村落如当年一般,依就是荒芜人烟,罕有人迹。但是今天,陆旭却发现这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就在他与黄巢约定的比武的地方,赫然盘坐着一名僧人。那僧人看年纪约有四十来岁,一身破旧的衲衣虽然打了许多补丁,却并不显得脏。
陆旭策马徐徐来至那僧人的面前,看清了他的模样。此人并不是黄巢,黄巢不会有这么年轻。
“大师。”陆旭出声相询。
那僧人缓缓睁开了双目,上下打量着陆旭:“阿弥陀佛,小施主可是呼唤贫僧?”
“不错。”陆旭从马上跳下:“敢问大师在这附近可曾瞧见一位古稀模样的老人?”
“那老人是你的什么人?”僧人不答反问。
“他是约我今日在此相见之人。”陆旭回答道。
“哦。”僧人点点头,又宣了一声佛号:“他已经来了。”
陆旭闻言大喜:“他在哪里?”
僧人不慌不忙地从背上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然后将它放在陆旭的面前:“他在这里。”
“什么?”陆旭见状大吃一惊:“大和尚,莫要在这里戏弄我。”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又岂会戏弄小施主?”僧人双手合十,站起身来:“如果贫僧所度不错,小施主的名字,应该叫‘陆旭’吧?”
陆旭此刻被眼前的僧人惊了数惊,而当他一语道破自己的名号时,这更让他感到错愕愤怒,不由分说,他噌地一下从腰间掣出宝剑,剑尖直指僧人:“和尚,你究竟是谁?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你与那黄巢究竟有什么关系?”
僧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淡淡地说:“陆施主,贫僧法号忘尘,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到此,至于我和黄施主的关系,过一会我自然会给你讲个清清楚楚。”
陆旭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忘尘,心说,好,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你这和尚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想到这里,他将剑撤回匣内,问道:“大和尚,你适才说我约之人便在这包裹之中,不知何意。”
忘尘弯下腰,将那个包裹上的结扣挽开,不多时,一个青色的瓷坛露了出来。
“陆施主,与你相约今日在此见面之人,便在这瓷坛之内了。”说着,忘尘复又喃喃自语般地说到:“忘忧师兄,他来了。”
“大和尚,莫要再在这里绕七绕八,一个大活人如何进得了这瓷坛?你老实告诉我,黄巢那老匹夫究竟在哪里?”
忘尘摇摇头:“阿弥陀佛!陆施主,黄巢早在六年前便出家为僧,法号忘忧。贫僧的意思是,黄巢早在六年前便不在人世了。”
“呔,你这个古怪的和尚,怎么竟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站在一旁的完颜胜男听不下去了:“你能把话说明白些吗?”
那僧人晒然一笑:“这位应该就是完颜姑娘吧?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两位施主,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如果两位不赶时间,就请容贫僧为你们细细道来吧。”
陆旭与完颜胜男对视一眼,陆旭说:“好,既然如此,就请大和尚为我们解开疑惑。”
忘尘点点头:“陆施主,我知道你与忘忧师兄的七年之约,也知道你是因为要替你的父亲报仇。忘忧师兄原意是要兵解于你的剑下,了却你报仇的愿望,怎奈半年前,忘忧师兄忽然得了重病,没几日便不行了,临终前,他要我将他火化后的骨灰带到这里,交付于你,凭你如何处置。”
“你是说,黄巢已经死了?”
“阿弥陀佛,陆施主,黄巢于六年前便死了,眼前的,只有忘忧和尚。”
陆旭听完忘尘的话,怒吼道:“你胡说,分明是黄巢贪生怕死,特地遣了你来诓骗于我,好叫我不再追杀于他,你快说,黄巢到底在哪儿?”
忘尘看着陆旭:“陆施主?如果忘忧师兄如你所说,又何必多此一举?他又何必着我前来?”
陆旭闻言一滞,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施主,是不是只有杀了黄巢,才能了却你的心愿?”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唔,阿弥陀佛!陆施主,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还有机会为你的父亲报仇,你是否还要执念于杀死一个已经死掉的黄巢?”
陆旭闻言虎目闪出两道精光:“你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贫僧未出家前,俗名皮日休,乃是大齐金统皇帝黄巢座下的文渊阁大学士,当年潼关城下,献计破去你父亲阵仗之人,便是在下。”
“你说什么?”陆旭听完眼前这和尚的话语,浑身巨震。“呀——”地一声,陆旭从腰间再度掣出宝剑,一招灵蛇出洞直向皮日休的面门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