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降大火
是日午后,众大臣带领着各自的蜀中节度使候选人纷纷来到僖宗的行宫花园。在那里,李儇早已将场地整备齐全。
“匡荣,共有多少人来参选‘蜀中节度使’啊?”李儇问道。
“回禀陛下,共有七人。”
“哦,那你代表朕跟他们比试比试吧。你若赢得了这七人,‘蜀中节度使’这位置便是你的了。”
“谢陛下隆恩。”
捶丸场地上,前来参与选拔蜀中节度使的每个人都已准备停当,早早在彩棚处领了五色彩绸后,他们便从随从伴当那里取过丸棒、丸球,在一小块事先开辟出的平地上击球热身。
“陛下果然想得周到,正赛开始前先让咱们在这里练练手。”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冲旁边一位也在热身的选手说道:“鄙人乃中书令孟大人的门人何辉,尊驾未知是哪位门下?”
“金吾卫营步军校尉柳长街。”那人冷冷地答道。
何辉狐疑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名叫柳长街的人,只见他左脸颊上有一道刀疤从眼角斜斜地一直沿到耳根,襟衣未曾包住的脖颈处亦有伤疤,再看这人的双手,何辉更是唬地一跳,他右手无名指和小指竟被齐齐削去,左手的半个手掌都已不见。
“柳校尉,你这样子如何捶丸?”何辉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惧意:“金吾卫营不是在长安吗?怎么你——”
那柳长街不待何辉把话说完,忽然转过身来直直地瞪向他,何辉被惊地把下半句还没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何先生,我若是你,就不管那么多闲事。”说着,这柳长街竟不看草坪上的洞穴,用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捏住丸棒,沉稳地将地上的一颗丸球推出,那丸球竟像长了眼睛一般,滴溜溜地直冲丸穴而去,应声入洞。
赵璋不是第一次跟王重荣打交道了。
自从王重荣当年杀掉了黄巢派去的招降使,赵璋便被黄巢任命为河中招讨使,统兵五万在雍州、乾州一线与王重荣展开过拉锯战,双方虽然互有胜负,但赵璋的大军始终未能越过王重荣的防线向纵深穿插。此次黄巢发觉来犯之敌用了围三缺一的战法,而未曾出现的恰恰是王重荣的主力部队,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赵璋作为出城偷袭的将官——虽然赵璋上次并未能圆满完成攻陷河中的任务,但他却是大齐武将中唯一和王重荣有过交手经历的战将。从地理位置上看,河中距离长安最近,那么围攻长安大军的粮草补给毫无疑问是从河中输出的,再综合王重荣的主力部队并未出现在围城大军中,黄巢判断在此次围城中,王重荣担负的应该是后方补给之任。因此,在与众人商议过后,他决定派赵璋统兵五千,自北门悄悄潜出,伺机袭扰围城大军的补给线。
黄巢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致命的地方在于不全面。
围城大军的粮草补给的确是从河中而来,但王重荣的大军却并不是为了护送补给线而没有出现在长安城下。
当敬翔所需要的万余只麻雀被集齐后,王重荣的大军也在当夜便开始向北门运动,完成最后的合围,奉命前去北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朱温与葛从周。
赵璋在黄巢的将领中并不算最优秀的一个。论勇猛,他不敌孟楷、盖洪;论计谋,他不如葛从周、黄揆。赵璋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对命令不折不扣地执行——你要我去打王重荣,我便把吃奶的力气也使出来去打王重荣,你要我去偷袭敌人的补给线,我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敌人的运粮队。对于这样一员战将来说,他其实并不是适合担任偷袭、扰敌这种机动性强的任务,黄巢只是凭自己的第一感觉选择了赵璋,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丝悲剧。
赵璋的队伍趁着黎明前最后的一丝黑暗悄悄从北门涌出长安时,朱温与葛从周所率领的合围部队早已将去路封死——赵璋的兵马一出北门,朱温与葛从周便收到了斥候的线报,两人均道侥幸,倘使迟来一步,只怕这支部队偷偷出城的部队就会成为今晚决战最大的变数了。葛从周当即向朱温建议趁敌明我暗加以偷袭,朱温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急,待他们离城再远些再动手也不迟。今夜破城与否,也许就全在这支部队的身上了。”
葛从周疑惑地看着朱温,朱温示意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讲出自己的计划,葛从周听完连连点头。
赵璋的部队小心翼翼地从北门出来,一路行来并未遭遇敌军,正在欢喜之时,猛听得四下里三声炮响,蓦地从前后左右杀出无数兵卒,将他的五千兵马团团围住。
“不好,中计了。”赵璋心内猛地一惊,“快,结阵。”
但朱温和葛从周哪里会给赵璋结阵的时间,四下里箭如飞蝗,马似流星,转眼间便把赵璋行进中的队伍分割包围。
“放下兵器,饶尔不死。”朱温与葛从周的队伍齐声发喊,震得赵璋部曲人人自危,胆怯者已不知不觉间随着这喊声将手中的兵刃弃在地上。
“吾乃大唐同州防御使朱全忠,降者免死。”朱温端坐在马匹之上,被张归霸、张归厚等众将拥簇着从大军中闪出:“汝等归路已断,何不早降?”
赵璋听到朱温报出的名号,五内发苦。同州本是大齐的辖地,是由新晋的一名叫朱温的将领镇守,此时来人自称大唐同州防御使,名唤朱全忠,可见同州已经失守,那朱温恐怕也已凶多吉少了。借着熊熊火把,赵璋依稀看见对面将领中有几张面孔颇为熟悉,依稀是旧日相识,因此壮胆高声相询:“大齐宣武将军赵璋,敢问对面朱将军下首那位名号?”
赵璋话音未落,那边的回应早已传来:“哈哈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赵老哥。赵老哥,我是张归霸呀。”
“赵老哥,可还认得张归厚不?”
“赵将军,还记得葛某葛从周么?”
赵璋险些没从战马上摔下来——眼前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对面人马俱是大齐将领?难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成?
“葛将军,两位张将军,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归霸与张归厚并辔而驰,施施然来到两军阵前:“赵老哥,你还瞧不清形势吗?咱们兄弟跟着朱将军降唐了,眼下长安四下被围,那黄巢派你出城,分明是要你来送死的,得亏你遇见咱们兄弟的部队,若是遇上别人,此刻只怕早已全军覆没了。”
赵璋闻言心内更是惊恐:“什么?你们都降唐了?葛,葛将军也降唐了吗?”
“正是。那黄巢任人唯亲,忠奸不辨。自打进了长安,把咱们兄弟都冷落了,他自个倒躲在皇宫里摆起皇帝老子的架子,吃喝玩乐,不顾弟兄死活。似这等见利忘义的小人,不保也罢。赵老弟,今日战场相见,即是你的劫数,更是你的大幸——朱将军对咱们兄弟二人可谓恩重如山,对待下属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刻何不与我兄弟二人同去参见朱将军,也免让赵老哥手下将士遭受兵刀之劫?”
这一番半是拉拢半是威胁的说辞不但令赵璋进退维谷,就连跟随他出城的几员副将连并士卒也一道生出了投降的心意——说到底,造反也是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真正敢于慷慨赴死的人,非大无畏所不能也。
赵璋看着身边跟随的副将们,只见他们的脸上也露出急切想知道赵璋最终决定的表情:“诸位意下如何?”
“将军,降了吧。”一员副将鼓起勇气回应道。
“降了吧。”
“降了吧。”
赵璋长叹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摇头叹息道:“皇上……”随着他的这一声叹息,执在手中的长刀颓然落地,四周爆发出一阵欢呼……
与此同时,蜀中。天空刚刚泛起第一道鱼肚白的颜色。
匡荣命令随他而来的一千禁卫军士将田令孜的宅院围地水泄不通,他自己则带着四员副将急趋内堂,将还在睡梦中的田令孜从被窝中揪出,宣读了唐僖宗李儇对他的旨意:“查田令孜于当日潼关城破畏战避敌,构陷忠良,着革去田令孜一切军政官职,收监听审。”
田令孜跪在地上,汗如浆下,双手双脚早已不听使唤地哆嗦成一团。
“田令孜,领旨谢恩吧。”匡荣宣读完僖宗的旨意,得意洋洋地瞅着跪在地上的田令孜许多年来,他匡荣在田令孜面前只能仰者头看对方的脸色,今天,他终于有机会从俯视的角度看着这一代权监就此落马。
田令孜也自然不会想到,那个终日里只会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的养子匡荣暗地里早已投靠了李儇,将自己平日里的一举一动毫发毕现地禀报给了李儇——而这一切,竟然还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臣田令孜领旨谢恩。”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告诉你。”匡荣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在此刻,还有一道圣旨发往蜀中节度使府,陈敬瑄因克扣军饷、谎报军情被举报,刻下已被缉拿归案,等待会审。”
田令孜听完这番话,彻底晕厥,许久才悠悠醒来:“匡荣,我待你不薄,你如何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
“田令孜,皇上何曾薄待于你,许你‘阿父’之名,你又何曾为主上分忧过?”
“好,好,好,今日杂家栽在你这忘恩负义之辈的手中,我无话可说,匡荣,难道你不曾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俗语吗?我今日之下场,就是你来日的写照。”
匡荣默然不语,忽然从袖内取出一物:“田令孜,你可看清这是什么?”
田令孜从匡荣手中接过那件物品,定睛观瞧,却是一枚丸球。
“你可看清那丸球有何不同?”
田令孜将丸球拿在手中摩挲一番,又转了一圈,赫然发现自己的头像被刻在那丸球之上。他大讶道:“这是,这是,谁的丸球?”
匡荣低下腰,轻轻说道:“蜀中节度使一职出缺,皇上今日将在殿前举行捶丸比试,谁能赢得此次比赛,谁就是新任蜀中节度使。至于这丸球,乃是皇上亲手赐予我的,天子命我今日执此丸球参加比赛,没准到了晚上,我便是新任的蜀中节度使了。”
“什么?”田令孜颓然坐地,目送着匡荣仰天长笑着出门而去。
及至天明早朝,蜀中大小官员皆知僖宗李儇在一夜之间便将田令孜、陈敬瑄兄弟二人撤职查办的消息。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里的一道霹雳,惊呆了所有人——田令孜与陈敬瑄兄弟二人多年来一个在中央把持朝政,一个在地方横征暴敛,朝中大臣平日里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摄于二人淫威敢怒不敢言,或是与二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谁都没有想到,僖宗李儇居然毫无征兆的于顷刻之间便将二人拿下,因此大殿之上,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却战战兢兢,害怕自己因为这二人东窗事发而被诛连。
“皇上驾到——”
正在众人各自打着心里的小算盘时,一声阴柔的太监宣威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拜倒。
“众卿平身。”李儇端坐龙椅之上,用目光轻轻扫过殿下群臣,然后轻启朱唇:“念。”
“遵旨。”一太监唱喏:“查田令孜、陈敬瑄二人为官以来,上不思报效君恩,下不能体恤黎民,贪赃枉法,构陷忠良。前流民造反,潼关阵前田令孜玩忽职守、临阵脱逃,事后不思悔改,蒙蔽圣上,竟将兵败城破之事反诬忠良冠军侯陆恩廷,着令免去田令孜一切军政官职,查没家产,收监待审。陈敬瑄为蜀中节度使多年,然自到任以来,不思替天巡狩,安睦百姓,反而一味强取豪夺,鱼肉百姓,致使民怨沸腾、百姓倒悬,着革去陈敬瑄蜀中节度使一职,与田令孜一道收监待审。钦此。”
“吾皇万岁!”百官再拜。
“田令孜、陈敬瑄二人为官多年,却不思上报天恩,下佑黎民;为非作歹,颠倒黑白,致使忠臣蒙冤,百姓流离。诸位臣工,当引以为戒。”李儇在丹樨之上缓缓说道:“而今朕已查明真相,前者潼关守将冠军侯陆恩廷将军为田令孜所陷害,致使家产被没,宝眷遭戮。”说到这里,李儇不觉动情落泪,众臣工见到皇上落泪,纷纷跪倒:“皇上——”
李儇挥挥手,示意众人平身:“陆将军可有后人?”
众臣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回禀陛下。”忽然,臣工队列中,一人出班跪倒,众人细瞧,出声者不是别人,正是田令孜的养子匡荣:“当日陛下下令查抄陆府后,我曾到刑部大牢点检陆家家眷,当日里就发现陆将军之子并不在收押之列。”
“哦?”李儇闻言精神一震:“你是说陆将军之子当日里未曾收押?”
“正是。”
“那陆将军之子现在何处?”
匡荣回到:“当日田令孜也曾密令下官严加搜寻,但下官寻遍长安城,也未曾见到陆小公子,后因黄贼兵临城下,下官与田令孜一道随陛下南狩,因此不了了之。”
李儇点点头:“可见天佑忠良,冥冥中自有神灵护佑。”顿了顿,他说道:“传旨王重荣,长安光复后,着意寻找陆将军之后,不得有误。”
“遵旨。”
“对了,陆将军之子叫什么?”
“回陛下,陆将军之子名叫陆旭。”
“陆旭,陆旭,但愿你父亲在天之灵对你善加护佑啊。”李儇在丹樨之上喃喃自语着。
过了好一会儿,李儇才将自己的心情略略收拾好了些:“蜀中节度使陈敬瑄贪赃枉法,革职拿问,如今蜀中节度使一职出缺,众位臣工认为何人可当此大任?”
节度使历来是地方军、政、财、经的一把手,不论谁做到了这个位置上,都与早期的诸侯无异——进可伺机问鼎,退可称霸一方。对于这样的职位,哪个不是眼红不已?莫说此刻有了出缺,就是平日里没有出缺之日,朝中各种势力也是你顷我诈,恨不能多获得几个节度使名额。因此,当李儇有此言问及众人时,朝堂之上立刻涌出无数声音——
“臣保举一人——”
“臣也有人举荐——”
面对这种情势,李儇早已预料到了。眼前这些臣子,需要他们出力的时候一个个缩头乌龟般,可是一有这样的实权空缺,他们立刻就会群拥而上,希望能把自己的亲信子侄安排到要职所在。
“肃静。”李儇在丹樨上说道:“尔等身为朝廷大臣,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众人闻言才渐渐安静下来。
“朕有一法,说与众卿,诸位不妨议一议,看朕的办法如何。”
“恭请皇上示下。”
“既是出任节度使之职,不但要精通律法,更要能行军打仗。因此,这弓马娴熟是少不得的条件。”李儇嘴角显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朕有一法,未若众卿将举荐之人招至殿下,待午后于朕的行宫花园内来一场捶丸对决,每人届时各领五筹,先击球入穴者得一筹,九穴打完,筹多者便是新任蜀中节度使。众卿意下如何?”
“这——”
众人听完李儇之议,个个目瞪口呆。自唐高祖李渊起,从未听说过选任节度使一职竟然要靠捶丸来取中,此事如若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之笑柄?
“陛下,万万不可呀。节度使一职乃地方要员,选拔之事岂能儿戏?”
“大胆。”李儇喝道:“怎见得捶丸取中便是儿戏?”
李儇突然发难,使得众臣俱是一惊。
“朕意已决,今日午后,便于行宫花园举行捶丸比试,胜者便是蜀中节度使。”
“遵旨。”
李儇望着阶下的臣工,心内充满了无尽的悲凉。曾几何时,他亦想做一名年轻有为的君主,渴望实现大唐中兴,创万世之伟业,立不朽之功勋。然而,当他从长安南逃至成都,发现治下群臣竟无一人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为光复大唐而鞠躬尽瘁时,他才忽然想到,原来,这天下之所以有此大乱,并非是他李儇或者他的列祖列宗做错过什么,而是眼下这群贪得无厌的百官昏庸无能,治国无方所导致。他从心底对这群蝇营狗苟的官僚早已彻底失望——既然你们不愿与我共治天下,也罢,我便游戏人生又如何?
那殿下的臣工们又何尝不是心内一片荒芜?隋唐以前,唯有士族门阀的子弟才有为官做宰的机会,隋炀帝虽然穷奢极欲,最终招致亡国身死,然而他所开创的科举制却让众多寒门子弟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唐朝建立初期,政府沿用了科举取士的办法广招贤才,与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并行使用,一方面,它为士族门阀阶层继续留在统治阶层内保留了希望,另一方面,它让更多寒门布衣的有志之士有了加入统治阶层,改变命运的机会。这一套选举人才的办法到了唐代中期的时候所造成的局面就是,士族与寒族的区别渐渐模糊,及至僖宗李儇的时代,除了有限的李氏、独孤氏、以及长孙氏等几个有限的大姓门阀外,大部分在朝做官的人均出自科举取士——他们在寒窗苦读的时期,的确抱有解民倒悬、济世安民的伟大理想,然而一朝为官,却忽然发现在这个圈子里的行事准则、道德标准与他们理想中的那一套毫不相干。重要的是,如果按照这个圈子里的规矩来行事,虽然他们不再能实现当年悬壶济世的伟大理想,个人于从中却能得到莫大的好处。他们的内心亦曾挣扎、纠结、备受煎熬,他们无力改变眼前的既成事实,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位不世的明君,渴望在他的带领下澄清玉宇,扭转乾坤。然而,一个又一个皇帝都让他们失望了,最终,他们赖以“安贫乐道”的那一套理论体系在显示面前被击得粉碎——与其在挣扎、纠结中备受煎熬,索性不如与这个混乱的世道一起沦落吧——既然无法成为一代名臣,那就尽最大的可能保住这得来不易的荣华富贵吧——在这种潜意识层面的影响下,政权、职位在他们眼中,不再是用来济世安民的公器,而是用来满足一己之私的手段。当李儇决定用捶丸这样一种荒诞的办法选取蜀中节度使时,他们之所以要反对,并不是因为他们真得要选出一位优秀的人才,而是因为这种选举方法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代表能做到蜀中节度使的那个位置上。要命的是,李儇对于这一点,亦是心知肚明——反正不论怎么选,都不会选出一位正直的官员,那就干脆用最儿戏的办法来选拔吧——至少,这位蜀中节度使如果捶丸打得好,还能和自己有共同语言。
是日午后,众大臣带领着各自的蜀中节度使候选人纷纷来到僖宗的行宫花园。在那里,李儇早已将场地整备齐全。
“匡荣,共有多少人来参选‘蜀中节度使’啊?”李儇问道。
“回禀陛下,共有七人。”
“哦,那你代表朕跟他们比试比试吧。你若赢得了这七人,‘蜀中节度使’这位置便是你的了。”
“谢陛下隆恩。”
捶丸场地上,前来参与选拔蜀中节度使的每个人都已准备停当,早早在彩棚处领了五色彩绸后,他们便从随从伴当那里取过丸棒、丸球,在一小块事先开辟出的平地上击球热身。
“陛下果然想得周到,正赛开始前先让咱们在这里练练手。”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冲旁边一位也在热身的选手说道:“鄙人乃中书令孟大人的门人何辉,尊驾未知是哪位门下?”
“金吾卫营步军校尉柳长街。”那人冷冷地答道。
何辉狐疑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名叫柳长街的人,只见他左脸颊上有一道刀疤从眼角斜斜地一直沿到耳根,襟衣未曾包住的脖颈处亦有伤疤,再看这人的双手,何辉更是唬地一跳,他右手无名指和小指竟被齐齐削去,左手的半个手掌都已不见。
“柳校尉,你这样子如何捶丸?”何辉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惧意:“金吾卫营不是在长安吗?怎么你——”
那柳长街不待何辉把话说完,忽然转过身来直直地瞪向他,何辉被惊地把下半句还没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何先生,我若是你,就不管那么多闲事。”说着,这柳长街竟不看草坪上的洞穴,用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捏住丸棒,沉稳地将地上的一颗丸球推出,那丸球竟像长了眼睛一般,滴溜溜地直冲丸穴而去,应声入洞。
长安城北门外。
虽然这几日其它三面喊杀声震天,这边却是出奇的安静。然而,这些常年征战的士兵们都明白,越是安静的地方就越是危险——敌人不从这里来攻,那么肯定是在城外有着巨大的埋伏。围三缺一的战法对于这些兵士来说也早已见怪不怪,当年他们攻城拔寨,也多用此法。是以虽然这一面乍看之下毫无警兆,但守城的兵士们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严密地监视着城外的一举一动。
今日黎明前,自己的一支部队从此门悄悄出城,看样子是去探路,但没过多久,便隐隐听到十余里外的传来喊杀声。负责北门守卫的将官立刻派出细作前去查探,不料却一去不回,由是更加惶恐。他不敢造次,连忙将这一情况禀明自己的主将孟楷,孟楷闻言告诉他,黎明前奉命出城的部队是去袭扰敌军补给线的,那一阵喊杀声应该是他们遭遇了敌军小股部队的袭扰,从交战声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来判定,他们应该是迅速摆脱了敌人的纠缠,绕道敌后了。
“再派细作前往城外打探。”孟楷下令道。
“是。”
“报——”就在孟楷和北门指挥商议之时,忽然帐外一骑飞驰而入:“北门有异动。”
孟楷闻言,连忙起身:“随我同去查看。”
“遵命。”
不多时,孟楷在众人的扈从下登上北门,手搭凉棚远望,只见视线尽头人马喧嚣,漫天扬尘。
“注意警戒。”
北门将士闻言立刻人人刀出鞘,弓上弦,紧张地盯着那一支不明身份的部队。
离城还有半里之遥时,只见从那队伍中飞出一骑,怀抱一展大旗直向城门而来:“吾家将军赵璋城外大捷,截获敌人粮草辎重百余车,速去报与圣上。”
孟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这赵璋竟真得从城外劫粮回来?待来人骑至城下,眼瞧分明,不错,正是赵璋的大旗。
“你家赵将军何在?”孟楷在城门上询问。
“孟将军,我家赵将军此刻率军在队尾戒备,马上就到。”
孟楷一看,来人原来是赵璋的贴身侍卫,自己也认得,当下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他还有些许犹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正在这时,只见城外大军尾部又涌出一支骑兵部队,飞也似地向赶车的大军扑来。孟楷当下不急多想,大声叫道:“快,打开城门,接应赵将军入城。”说着,他招呼道:“梁溟,点齐你部兵马,与我一道出城助赵将军一臂之力。”
“遵命。”
城下将士早将吊桥落下,城门大开,孟楷跨上战马引领三千兵马飞也似地杀出城门,直向赵璋身后的骑兵奔去:“儿郎们,与我一道杀贼去啊。”
众军齐发一声呼喊,紧随在孟楷身后冲向敌军。他们让过了赶车的大队后,就看见赵璋所率的押后的部队已经被来敌击退,正没命地向城门飞奔。
“孟将军救我。”赵璋在马上瞧见孟楷的大旗,连忙高声呼救。
“老赵速退,这里交给我了。”孟楷豪气干云,指挥三千兵马一通弓弩将赵璋身后的追兵猛射。
赵璋身后的追兵眼见就要追上敌人接战在一处,冷不防迎面铺天盖地射来一阵箭雨,众人纷纷勒马躲避,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中箭倒地。就在这一逃一阻的间歇,赵璋的部队迅速与追兵拉开空挡,逃出升天,没命地奔长安北门而去。
孟楷横刀立马,引着众人保护着友军徐徐退后,待得他们刚刚进入城内,就见远处外一杆大旗飘起,斗大的一个“李”字迎风招展,黑压压一片骑兵压城而来。
孟楷暗道一声“侥幸”,幸亏刚才追击赵璋的只是小部兵马,如果刚才是李克用的大军围剿,则他与赵璋断无生还之理。
城内,赵璋下得马来,疾走数步来到孟楷身前,抱拳施礼:“若非孟将军出手援助,赵璋这条老命就要交代在城外了。”
孟楷“哈哈”大笑,“赵将军哪里话,你奉圣上之命孤军潜出,不意竟立此奇功,截得敌军粮草,真神人也。”
赵璋答道:“此圣上神算,赵某只是依计而行。”
“城外情况如何?”孟楷询问。
“敌军力有不逮,北门外只有少股敌人以为疑兵,我部从北门潜出后只遇到零星抵抗,在杀退敌人后趁势烧了他们的屯兵大营,本欲继续向前搜索前进,不料杀敌不净,走漏了敌人,我们人少势孤,怕再往前进会陷入包围,是而只能将他们大营中的百余辆粮车推回,若非刚才孟将军出手相助,我部只怕凶多吉少了。”
孟楷听完赵璋的话语疑虑尽去,猛拍赵璋的肩膀:“赵将军果然有勇有谋,你且先率本部兵马将这些粮草带回我们的粮草大营,然后去向圣上复命,老孟且先在这里会一会沙陀人,等杀退了这帮鸟人,稍晚在于你把酒庆功。”
赵璋答应了一声,“如此有劳孟将军了。”说着,他转身对众部将说:“来呀,将这批粮草运回大营。”
“是。”
城门上,孟楷敲响警钟,不多时,四门的警钟声同时响起——又一轮攻防转眼便要开始。
傍晚,赵璋在面见黄巢备述出城遭遇后,押运着粮草来至本部屯粮所在,冲屯粮官说:“圣上有命,原屯粮所兵卫皆到北门助孟将军守城,此地警戒工作由我部负责。”
屯粮官接过赵璋递来的虎符,验毕无误后,便与赵璋完成了关防交接,然后带领着本部兵马赶向北城——在连续三天毫无动静后,城外大军此刻突然在北门发难,集结重兵猛攻北门。
看着屯粮官带领兵士渐渐走远,赵璋连忙对随从说:“快请朱将军。”
不多时,化妆成运粮兵的朱温在四、五个兵士的护卫下来至帐中。
“朱将军,计成矣。”
朱温抹去脸上的泥灰,露出本来的面目,拍拍赵璋的肩膀:“赵将军胆识过人,不但诓过了孟楷,连黄巢也被你诓了进去,真乃大功一件。”
赵璋连忙摆手:“哪里,一切均是朱将军运筹帷幄的结果,赵某只是效些犬马之劳。”
朱温点点头,也不再多客套:“天黑之时便是总攻开始的时候,我们立刻去准备吧,免得误了大事。”
“遵命。”
敬翔从未有过指挥千军万马的经历。但这一次,他将作为长安攻坚战的总军师来谋划对黄巢的致命一击。
他原本对此战并无十足的信心,但朱温与葛从周部意外迫降了赵璋的五千兵马,使得局势大为改观。此刻,他对攻下长安已是成竹在胸。他所使用的战法,名叫“催杏”。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战法,首先,将捉来的麻雀脚上绑上杏核,杏核掏空中间塞以硝石,然后将这些麻雀放飞,藏在麻雀脚上的杏核中的硝石与风摩擦,便会生出火花,而这火花转瞬就会将麻雀的羽毛引燃——当数万只麻雀腾空而起在长安城上空变成一个个燃烧的火鸟,这种景象会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惧。
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敬翔转身对帐内的各将领吩咐道:“准备去吧,半个时辰后,我们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起开始放鸟。”
众将闻言,立刻转身出账,各奔前线。
长安城下的交战此刻也渐渐平息了下来,暮色降临,疲惫不堪的攻城军士终于听到了鸣金收兵的声音,他们迅速撤出战斗,各回本部。城上的兵士们则高兴得欢呼起来——他们又熬过了一天。
然而,这欢呼还没持续多久,忽然,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敌军阵营中发出无比喧哗的聒噪声,伴随着这聒噪声,无数麻雀从这些军营中被放出来,这些麻雀被城外巨大的聒噪声所惊吓,纷纷朝着长安城内飞去。
就在守城官兵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时,蓦地,这些四散而起的麻雀竟忽然一个个着起火来,转眼间,之间长安城上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浑身起火的麻雀,它们从天空不断向下坠落,撞入民宅、撞入宫墙,甚至撞进了军队的火器库。
“天啊,这是什么?”
“麻雀怎么会自己起火?”
守城的兵士们惊恐万状地看着无数自燃地麻雀从空中不断掉落,转瞬在长安城内引起无数大火——
“不好啦,着火啦——”
“救火啊——”
喊叫声不绝于耳,然而,当更多地麻雀无力飞行,从空中掉落,坠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时,守城的大军终于意识到,他们的末日来临了——此时的长安城已陷入一片火海,熊熊大火从各地不断腾起,焚噬着一切可燃的东西——茅屋、宫殿的木梁、军需仓库、大小商铺,眼前的景象仿若人间炼狱般,火苗卷舔着长安。
屯粮卫所内,朱温所部从城外运进来的车辆只有小部分是粮草,其它车辆内装满了硫磺、硝石、以及桐油等物,他们将这些物品洒落在黄巢大军的粮草中,于中间一把大火点燃。
“儿郎们,破城就在今夜,随我一起诛杀黄巢去啊。”朱温跨上战马,大声呼喊道:“杀黄巢,赏千金,封万户侯。”
“杀黄巢,赏千金,封万户侯。”
众军士发一声喊,与朱温一道冲出屯粮卫所,直向北门冲去——
城外,王重荣、李克用、秦宗权将全部精锐尽皆遣出,从四面八方发起了最后一轮猛攻。
长安城内的义军们此刻终于失去了战斗意志——他们被从天而降的大火惊呆了,以为敌军有天神相助,竟让小小的麻雀携火而至,将长安城烧成一片火海。
“快跑啊。”
“救命啊。”
“混蛋,我是将军,快扶我起来。”
“都他妈给我站住,啊——”
此刻,即便是孙武复生,诸葛再世,也无法阻止军惊的产生了。大齐的兵将被麻雀带来的一把诡异的大火烧得魂飞魄散,斗志全无,他们丢盔弃甲,豕突狼奔地脱离了战斗岗位,没头苍蝇一样的四散奔逃。
黄巢站在皇宫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诡异景象的发生却毫无办法。
“皇上,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黄揆在乱军中引领着一支人马来到黄巢身边:“皇上,四门皆破,此刻城外敌军正向这里赶来。”
说话间,之间滚滚人流中,一支人马已开始向他们靠拢。
“杀黄巢,赏千金,封万户侯。”
借着熊熊燃烧的大火,黄巢瞧清了为首一员战将的面孔——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曾经的侍卫长、同州防御使朱温。
“逆贼,我和你拼了。”一股被背叛的愤怒涌上心头,黄巢提刀上马,不理众人的惊呼,向着朱温的战马冲去:“叛贼朱温,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