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棋逢对手
当长安城正处于内外交困的局面时,黄巢与他的十万大军所面对的却是一座洞门大开的潼关。当斥候将详情回报黄巢后,他略一思索,不禁哈哈大笑:“秦宗权啊秦宗权,这空城计你是想反着唱么?”随在黄巢周围的众将不解其意,都拿眼睛瞅着他,等待进一步的解释。黄巢悠悠地问众将:“诸位可听过前朝张守圭守城的故事?”众人纷纷摇头。
“开元十五年,吐蕃犯边,唐廷派张守圭镇守瓜州。当时瓜州兵微将寡,众人失色。独有这张守圭想出了一个绝招,就是命人整日在城楼上饮酒作乐,故布疑阵。待到吐蕃大军来到城下,果然不敢贸然进攻。张守圭抓住时机,利用有限的兵力出城作战,取得大胜。”黄巢不紧不慢地把这番话说完,众将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等什么,咱们立刻就冲进城去,岂不一战可定?”盖洪摩拳擦掌,
“不,朕刚才不是说了吗,这秦宗权要将这空城计反着唱呢。”黄巢捋一捋胸前的胡须:“此次秦宗权既然敢进攻潼关,肯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怎么会像张守圭一样面临兵源不足的问题?所以这里面定然有诈。”
众将一听,纷纷点头:“万岁英明。”
“朕曾听闻这秦宗权手底最精锐的部队乃是一支号称‘黑云都’的骑兵部队,诸君试想,倘使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进城,等我们到那城门之下,敌人忽然将城门关上,再派出骑兵于两翼掩杀,胜负之数当有几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坐着看么?”盖洪不解地问。
黄巢摇摇头:“你有千条计,我有过墙梯。既然秦宗权喜欢这出空城计,朕就陪他好好唱一番大戏。”说着,黄巢命众将上前,低低密语一番,众将听闻之后,各自拨马回阵,依计行事。
潼关城内。
接到斥候的线报,刘剑锋深深吸了一口气。秦宗权的部队开赴长安时,并没有给他留下足够多的守城部队。除去麾下那一支五千人的“黑云都”,他可以用来守城的兵马仅有万余人。按照他们的原定计划,当黄巢的部队出现在潼关时,秦宗权的大军应该已经进入长安城了,潼关的战略意义在此时已经转变为牵制黄巢大军,尽可能为攻城的大部队赢取足够多的时间控制长安。
但是对于刘剑锋来说,这的确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首先,他不可能让“黑云都”的骑兵部队参与守城,他们的意义是冲锋掠阵,而不是躲在城垛后面向敌人射箭;其次,秦宗权给他留下的这万余人部队并非精锐之师,如果用来和黄巢的大军打城池争夺战,只怕抵抗不了多久就会伤亡殆尽。他曾向秦宗权建议多留些兵马把守潼关,以策万全。但秦宗权认为,在黄巢得知潼关失手的消息后,势必会倾巢尽出,那么拿下长安易如反掌,只要刘剑锋能将黄巢牵制在潼关一天的时间,待长安失手的消息传到黄巢耳中,势必造成他们军心大乱,到那时,他秦宗权再回师潼关,与刘剑锋来个前后夹击,则黄巢必败无疑。
事态发展的初期完全和秦宗权预料的一模一样,但是直到敬翔找到葛从周,秦宗权就完全处于被动了。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李克用将朱温赶回了同州,那么这次偷袭之旅极有可能变成他秦宗权的丧命之旅,然而这一切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将全部的战场局势把握地分毫不差——葛从周与敬翔在长安苦等朱温不至、秦宗权不明白为何敌人会行此险招?如果黄巢看破了自己的计策,那么他为什么不与长安城内出来的部队夹击自己?如果黄巢没有看破自己的计策,那么为何在城外又埋伏了敌军呢?李克用对长安城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清楚,但从这支从同州赶赴长安的部队的行军速度来看,长安一定是有事发生,他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也许这是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长安的办法;刘剑锋此刻更是不知偷袭已败,如果他知道前方的战事,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兵行险招,摆出这出真戏假做的空城计——他当然明白黄巢一定知道这出计策的出处,但在黄巢看来,他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在反其道而行之,城内明明有军却故意要摆出空虚的模样来诓他入城。因为,只要黄巢出现在潼关,就意味着他并不知道己方的大军已在他身后攻取长安了,那么在黄巢看来,己方的全部主力俱在此处,而大开的潼关城门,显然就是一出反唱的空城计,而这出计策最秒的地方就在于,这与张守圭当时的情形一模一样,仍然是一座空城。
长安城内,张直方仍然与黄揆对峙着。他并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即便他杀死的是秦勇而不是他张直方。但他此刻却也是无计可施——硬拼是死路一条,放下武器更是完全把主动权交给了对方。
“怎么样,张将军,你的意思呢?”端坐在马上的黄揆看着张直方,就彷如一只抓住了老鼠的猫看着自己的猎物一般。他并不急于动手,杀死猎物太容易了,而如何让猎物在死去前受尽折磨却是一门学问——他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怕死,甚至跟随他的一干部众都不怕死,有道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既然如此,那就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吧,这样当他们死的时候,才会倍加屈辱痛苦。更何况,现在这个位置距离皇宫太近,果然在这里动起手来,万一有个闪失被金吾卫营的人杀进皇宫,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黄将军,你这么做究竟目的何在?”张直方终于开口:“倘使果然如你所说,放金吾卫营一条生路,为何你的部将到此刻仍然各举刀枪?非是张某人不识好歹,只是我金吾卫营两千兄弟的性命,令得张某人不敢托大。”
黄揆心里暗道一声来了,他就不信这世上有人宁可去死而不是选择活下去。张直方的话显然还有下文,因此黄揆并不急于答话,而是静静等待张直方开出的条件。
张直方见黄揆并没有接自己的话,只得继续说道:“黄将军,你如何保证在我金吾卫营放下兵刃后不再秋后算账?”
黄揆反问道:“张将军觉得黄某人该作何保证?”
“请黄将军即刻下令你的属下放下刀枪,给我金吾卫营闪开一条通道,放我们出城。”
“哈哈哈哈。”黄揆不怒反笑:“张将军,我放你们出城,你又如何保证金吾卫营不会与城外的敌人联手,倒戈相向呢?”
“黄将军,我有一言。只要你命你的部下放我等归去,到得城外,我会命我的部下将兵戈悉数交出,我们卸甲归田。”
黄揆面上显出为难的神色来:“这——”他并不是不想按张直方的意见做,只是如果这么痛快的答应了他,反倒会引起他的疑心。“好,就按张将军说的办。来呀,给我闪开一条路。”
黄揆的命令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大齐的兵将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这道命令,而已做好赴死准备的金吾卫营更不能相信,事态急转直下之后,竟然又迎来了生的希望。
张直方更是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所提的条件根本就是黄揆无法答应的,但此刻黄揆只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这更说明他以下定决心要将金吾卫营斩草除根。也好,既然如此,我就来个将计就计,倒得城外,总比被围在这里容易脱身。
打定主意的张直方回身冲部将们说道:“兄弟们,走!”
一声令下,金吾卫营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敌人让出的通道中慢慢通过,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
但是意外并没有发生。直到他们全部从包围圈中走出来,黄揆也没有下达任何攻击的命令,而是只让部队紧紧随在金吾卫营的两侧,好像护送一般地来到西市大街之上。
此时,金吾卫营大部分兵士的心中都渐渐放松了戒备,他们从这里,已经看到了遥遥洞开的城门,只要到达那里,他们便可以逃出生天了。现在,原本紧密的队形开始显出空挡,有些兵士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小跑起来,向着那不足百丈的洞门奔去。
这一切俱被黄揆看在眼里,而殿后的张直方显然也发现了自己部队的问题,他刚要出声阻止,却不料黄揆抢先开口道:“张将军,请留步。职责所在,黄某人只能送将军到这里了,此处离西门只有不足百丈的距离,但愿张将军信守诺言,到得西门,勿要留下兵器,你们可自行归去。就恕黄某不再远送了,他日倘使我等有缘再见,还望将军勿要装作不识啊。”
张直方心内一紧,知道黄揆立刻就要动手。他大声高喝道:“小心戒备!”
黄揆的脸上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张将军,晚了。”
李克用在军队打扫完战场后,即刻命令他手下的先锋部队换上朱温兵士的军服,马不停蹄地赶往长安——在审问完俘虏后,他不禁感叹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自己截击的居然是朱温救援长安的部队,看来自己这次想不踏入长安都难了。他将自己的弟弟李克修找来,对他如此这般嘱咐一番后,李克修连连点头,“大哥果然好计策。”
长安城中。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激战,张氏兄弟与王虎最终将秦宗权的大军杀退三十余里,得胜归来。葛从周与敬翔下得城楼,亲自来接。
众人经此一战,个个喜笑颜开,大呼好不痛快,独有敬翔一脸的不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葛从周见状,命人犒赏出城将士之后,将敬翔拉至无人的地方,问道:“敬翔老弟,你有何心事?”
敬翔说道:“葛将军,此刻虽然我等暂时击溃了敌人,但敌军势必不肯善罢甘休,我等还不可大意轻心啊。另外,我来长安之前,曾与朱将军相约今日他率兵前来,却不知何故到此刻依然不见动静,我怕同州方面出了什么状况。”
葛从周点头道:“敬翔老弟果然思虑周全,竟和我想得一样。不瞒老弟说,就在刚才王虎出城接应张氏兄弟时,我已同时派出两路探子,一路向同州方向去打探详情;另一路直奔潼关,禀告万岁长安的情况,请他即刻回师。有了今晚这一战,想来张归霸的脑袋是可以保住了。如此即全了朱将军护佑张归霸的情谊,又不至于失了长安。”
敬翔听完葛从周之言,才知他早有安排,悬着地一颗心才不由放下来:“葛将军,适才城内之乱——”
葛从周淡淡地说:“想来黄揆以竟全功,张直方此刻应该已经授首了。”
敬翔大讶:“葛将军怎知是张直方作乱?”
葛从周叹了口气:“那秦勇素来与张直方不睦,今日长安之战,他要假公济私,除去张直方,此事我早已知会黄揆黄将军。”
“难道葛将军早知那张直方要作乱不成?”
“不,我并不知道。”葛从周摇摇头:“不管他是不是真得要作乱,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敬翔听完葛从周的话,不由心底一阵发冷:“将军是要借此机会除掉张直方?”
葛从周痛苦地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敬翔的话。
敬翔点点头,“我懂了。”
外表忠厚的葛从周并不是想杀掉张直方,他真正想杀死的人,是秦勇,而张直方如果不死,秦勇又怎会死呢?
好一招借刀杀人。
“我只有一事不明。”敬翔问道:“黄揆怎肯听你调度?他的职务远在你之上啊。”
葛从周睁开眼,“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西市大街上,一员将官托着张直方的人头来到黄揆面前:“禀千岁将军,逆贼张直方人头带到。”
黄揆挥挥手,示意那将官将张志方的人头拿走。
“报,千岁将军,金吾卫营绝大多数已被当街斩杀,逃走者不足十余人,郎将军以率人马前去追剿。”
黄揆心内不由一阵恶寒——他与葛从周早已定下了在西市大街上伏杀金吾卫营的计划,没想到在如此周密的部署之下,居然还有人能从这天罗地网中逃脱出去——如果这一仗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展开,让这些逃脱之人进了皇宫,那么自己如何向兄长交代。
当日葛从周听完敬翔的分析,并不是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秦勇身上——在敬翔不知晓的情况下,葛从周还将秦宗权有可能前来诈城的事情告知了黄揆。葛从周与黄揆的关系表面上淡淡的,但谁都不知道的是,葛从周与黄揆有着过命的交情。还在未入长安之前,葛从周曾与黄揆一起领兵攻打孟津,在那次战斗中,葛从周为黄揆拨开了射向他面门的一箭,而事后却从未向任何人说起。那一战过后,黄揆暗中与葛从周结拜了兄弟,而这一段往事,整个义军无一人知晓。葛从周在被黄巢闲赋之后,黄揆曾数次秘密到他府中探视,安慰他说万岁只是误信了秦勇的谗言,早晚有一天会醒悟过来。而这次截击金吾卫营,正是两人早已商量好的事情。如今,这一事虽然不算全功,但杀掉了秦勇,抹掉了金吾卫营,对于葛从周和黄揆来说,都算是去除了一大心病——如果秦勇不死,那么他总会盯着葛从周不放;而不服调遣的张直方对于黄揆这位主管皇宫安全工作的军事主官来说,简直就是眼皮子上面的一根刺,留着他迟早是个祸患,倒不如趁早将他拔去,免得来日变生肘腋,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对于黄揆来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没危险的,第二种是有危险的。张直方就是第二类,所以,他必须死。
“报——禀千岁将军,前面葛将军着人回报,他已击退来犯之敌,请千岁将军勿以为念。”
“知道了,你去告诉来人,请葛将军严密监视敌军动向,万岁归来之前,万事都要小心为上,切不可托大。”
“是。”
潼关。当太阳再度挂在树梢之上时,刘剑锋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如果不出意外,此时秦宗权的部队应该已经拿下了长安。
“黄巢啊黄巢,我这潼关的大门开了一夜,你居然连个探子都不敢派出来,这才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也罢,既然你不敢前来攻城,是时候让‘黑云都’的兵将活动活动筋骨了。”刘剑锋很满意自己这一步险棋,接下来,他倒是要考虑考虑当黄巢后军大乱时,如何指挥“黑云都”的骑兵从正前方撕开对手的阵营了。
与此同时,黄巢趁着夜幕掩护所派出的各路兵马也都逐渐回来,他们带回来的消息一模一样,潼关城方圆十里之内,未见敌军一兵一卒。
黄巢听闻这些奏报,失声道:“你们确认潼关城外没有秦宗权的部队?”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潼关城外没有发现敌军反而让黄巢如此紧张。
黄巢心底有一团不祥的预感慢慢升起——如果潼关城外没有敌人的伏兵,那么敌人为何要将潼关城门大开,摆出一副生怕你不进来的架势?除非,除非——
“不好。”黄巢猛地一个机灵:“上当了。”
“什么?”
黄巢此刻终于意识到,敌人给自己设了多么大一个圈套。眼前的这座潼关极有可能真得只是一座空城,敌人的主力应该已在自己的身后,直取长安了。
“孟楷。”
“臣在。”
“与你一万兵马,一天之内给我拿下潼关,否则提头来见。”
“领旨。”
“盖洪、尚让、林言,你等速速带领本部兵马轻装前进,务必于明日拂晓前赶回长安,路上若遇敌军,切勿恋战。”
“领旨。”
“其他人等,随朕大军同回长安。”
众将领齐声高呼:“领命。”
放下黄巢大军折返长安不说,单说孟楷领了将令,急忙回归本阵,心道皇上今天是怎么了,昨夜还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过了一晚便如坐针毡般?一会儿说这潼关是暗藏凶险,一会儿又要我一天之内拿下潼关,这到底唱得是哪出?算了,多想无益,倘使一天拿不下潼关,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将军,可是要攻城?”孟楷的副将见他打马回阵,上前询问。
“废话,不攻城难道在这里看风景?”孟楷也不多解释:“传令下去,一声鼓响,列阵;二声鼓响,冲锋;三声鼓响,都给冲到潼关城下;三通鼓罢,又违将令者,斩!”
副将从未接到过这样的军令,本欲争辩,但抬眼一瞧孟楷的神色,知道这位主今天是急眼了。于是也不多说,只向孟楷一报拳,转身去下达军令。
不多时,只听“呜~~呜~~”的号角声在孟楷的队营中此起彼伏地响起。孟楷传出的命令被迅速一级一级地传达到每个士兵的耳朵里,对于这些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士兵来说,这样的命令无疑是一道催命符——你要么像个勇士一样死去,要么像个逃兵一样死去,活下来只是一种奢望。
这“呜~~呜~~”的号角声传进潼关城上刘剑锋的耳朵里时,他也知道,一场大战即将展开。显然,黄巢昨夜并不是什么都没做,至少此时的号角已经充分说明,他已经把潼关城外的虚实都已摸清楚。
“传令,关闭城门,准备迎战。”刘剑锋下令道。
“嘭!嘭!嘭!”沉闷的鼓声代替了幽咽的号角;
“嘭!嘭!嘭!”这鼓槌仿佛不是敲在牛皮的鼓面上,而是敲在每个人脚下的土地上,那些细碎的土粒随着鼓点声微微弹起,复又落下,紧接着又被下一声鼓点弹向空中。
孟楷巡视了一遍列阵完毕的军士,来到众军面前:“今日攻城,不破不还。奋勇向前者,赏;临阵畏战者,斩!”
说罢,他将腰间宝刀掣出,遥指潼关:“进攻!”
一声令下,重甲步兵方阵率先行动,紧随其后的是一队长弓手,盾牌手保护着笨拙地云车作为第三方阵向潼关走去,而随在整支部队最后的,是孟楷的中军。
当重步兵方阵来至距离潼关城楼还有一射之地的距离时,他们停了下来——作为战场厮杀的部队,他们身上的铠甲并不适合攻城战;长弓手在重步兵身后迅速结阵,他们将担负起护卫攻城部队继续前进的保卫工作。此时,盾牌手护卫的云车、云梯以及攻城的轻步兵们必须要独自走过最后的一百五十步的距离——这一百五十步对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来说,便是生到死的距离。
城楼之上,刘剑锋的弓箭手们早已就位,泛着寒光的箭簇遥遥指向蔚蓝的天空,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他们便要对面的敌人立时血流成河。城下,“黑云都”的骑兵部队也早已摩拳擦掌,当城外响起惨痛的呼叫声时,便是他们从城内杀出的最好时机。
“放箭!”
一声令下,成千上万支利箭齐齐射向天空,转瞬便将太阳遮住,它们像一朵乌云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攻城者的头顶飘去,转瞬砸下。
“举盾。”
早有准备的大齐将士在敌人的利箭离弦的刹那,便迅速结成盾阵。稍有迟疑者,立时就会被钉死在冰冷的土地上。
一轮箭雨过后,地上只留下几十具尸身,攻城部队继续有条不紊地前进着。
孟楷这边的长弓手们此时也不示弱,当城楼之上的敌人射出第一轮箭雨时,他们的弓箭也向敌人瞄准射出。
一时间,双方的箭矢有如密集的雨点,在不足百步的空间内勾勒成一张死神狞笑的脸庞,凡被它亲吻过的士兵,都成了地上冰冷的尸身。
刘剑锋眼见弓箭手无法对敌人造成有效地压迫,立刻命令“黑云都”的骑兵准备出城迎战——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他唯一的选择。
城门随着刘剑锋的命令被“吱呀”着开启,“黑云都”的骑兵部队转瞬从城中如旋风般杀出,在轻易撕开了冲在最前面由盾牌手与轻步兵组成的进攻方阵后,他们的人马分为两部分,一部直接在城下扫荡攻城的敌人,另一部则向一百五十步开外的重步兵方阵护卫的孟楷中军飙去。
孟楷见势狂笑一声:“来得好。”
他的前军闻风而动,向着“黑云都”杀来的方向迎上去。
“黑云都”冲在最前面的,是之前因为血洗赵家村而差一点被刘剑锋集体砍头的“风”字营一干兵勇。大战之前,刘剑锋对这些犯了军规的兵勇们说,只要这一战他们每人能杀敌十人,即可赦免他们的死罪,如果超过这个数目,那么每多斩首一人,便赏钱十贯。上阵杀敌对于碾子一众人等来说早已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行当,如今杀敌不但可免死罪,更有赏金可拿,众人更是喜出望外。
碾子自那日供出了去赵家村烧杀的兄弟后,便一直被众人冷落。此番上阵之前,他对众位兄弟说:“各位,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恼我,我也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原谅我,此战我唯有一死以谢各位,还请各位看在往日并肩作战的情分上,替我赡养家中父母。”
原本对碾子心存不满的众人听了他这一番话,心底的芥蒂也都渐渐释然,最终,还是麻子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碾子,别在这儿死呀活呀的乱说一气,上次比试捶丸你赢了我,我可是不服啊,等着仗打完了,咱们再比试一场,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能赢我。”
一席话把原本尴尬的气氛说得立刻活泼起来,众人对碾子也不再冷眼观瞧。
“碾子,别怕他,他赢不了你,你那一膀子力气,十个麻子也没你打地远。”
“就是,等打完了仗你们再比试一番,这回我肯定买你赢。”
碾子听着众人的言语,讷讷的笑了:“麻子哥,这仗打完了,你教我捶丸吧。”
麻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行,等仗打完了,我给你找点好料子,给你专门做一副丸棒。瞧你这长胳膊,用料至少得再加两成。”
“真得?你还会做丸棒呀?”
“骗你作甚。我吃这口饭之前,就是靠给老爷们做球棒为生的。”
重新赢取大家信任的碾子此刻已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了想,大声说道:“待会出城的时候大家都随在我身后,看我给大家打开杀出一条血路。”因此,当城门打开的一刹那,碾子第一个冲了出来,一把狼牙棒舞得上下翻飞,沾者即死,挡者即亡,好似猛虎下山一般刹那间便将攻城部队的阵营撕开一条裂缝——紧随其后的众人自是不甘示弱,而他们好似恶狼一般灵敏的战场嗅觉迅速捕捉到了由碾子的狼牙棒所撕开的那条战场裂缝,“黑云都”的骑兵部队一拥而上,迅速将那条裂缝变为一个巨大的缺口,并通过这个缺口迅速向孟楷的中军的靠上去。
孟楷的所派出的部队亦是由骁勇善战的骑兵组成,在以往的南征北战中,这支骑兵部队无往不胜,几乎可以称为义军中的精锐之师——此番遇到了横行一时的“黑云都”,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双方甫一接战便进入白热化阶段,“黑云都”的骑兵由于所乘皆驴,个头上比对手所骑的马要矮小一些,因此在砍杀中略处下风。但是,由于“黑云都”之兵勇皆为父子兄弟、乡邻街坊,他们在阵势之上反而比孟楷的部队结合地更为完美。一时间,双方兵来将往、刀砍斧剁,将潼关城外这纵深不过百步的一片空地变成了修罗地狱。
碾子身上此刻已经满是鲜血——有得是自己伤口所流,有得是丧命在他狼牙棒下的敌人所溅;然而他似乎毫不在意,嘴里只是不停地念叨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三、呵,你小子能耐啊,我让你能,我让你能,二十四……”
渐渐地,每个和“黑云都”接战的义军士兵都听到了对方口中类似的念词——
“七个、七个,还差三个。”
“十一,十二。”
“十贯、二十贯。”
如果说孟楷的军队是训练有素的虎狼,那么“黑云都”更像是一大群蝗虫——他们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身上挨了多少刀,中了多少箭,只要他们还能动,只要他们的兵刃还能够到你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你身上招呼,而一旦你被他们咬了一口,立刻就会引来更多的人过来疯狂地追咬,他们的兴趣不在于让你丧失战斗力,退出战场,而就是要你的命,不论以任何方式都行。
战马之上的孟楷显然也发觉了“黑云都”这种悍不畏死的凶狠劲头,自己的部队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有模有样地跟对手拼砍,但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仿佛他们就已经顶不住了样子,恐惧从每个人的心底渐渐爬上了眉梢,露出它丑陋的面目:“我不想打了,我想逃。”
孟楷自从军以来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对自己的前军很不满意。
“旗牌官,”
“在。”
“传令,建威营随我出战。”
“是。”旗牌官将怀中令旗掏出,高高举起,将孟楷的命令传达下去。
“驾!”孟楷双脚猛磕马镫,战马吃痛,双蹄前仰,一个箭步向前冲出。旗牌官早有准备,高举孟楷的帅旗紧随其后。孟楷的帅旗一动,建威营属下兵将更是个个奋勇争先,向着激战正酣的战场冲杀过去。
此刻孟楷将自己所有的精、气、神都汇聚在掌中的长矛之上,矛尖直指敌人冲在最前面的那员骑兵身上——此人武艺一般,但胜在一膀子的好力气,他所使用的狼牙棒比寻常人的要大一倍还多。眼见自己的部队在他的棒下丧命者无数,而他周遭竟无一合之将,孟楷决定拿他来祭矛。
碾子此刻也看见敌人的一员大将以全速的姿态向自己冲刺而来,那员战将掌中的长矛死死锁在自己的胸口处,他大叫一声:“好胆。”反手一棒将身侧的一员敌人拍落马下:“三十九。”然后高举狼牙棒,向着来敌冲过去:“纳命来。”
离着敌人还有两个马身的距离,孟楷猛地向手中长矛注入真力,然后狠狠向前刺出,长矛离手,闪着寒光直刺那手持狼牙棒的敌人。
碾子只觉得胸口猛地一阵剧痛,顿时浑身的力气散得无影无踪,那高举的狼牙棒哐当一下子掉落尘埃,低头看处,自己的胸口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向外喷射着鲜血:“三,三十,九个。”
孟楷的长矛从那员敌手的身上穿胸而过,他再不看那人一眼,伸手将腰间的宝刀抽出,向着敌人最密集的地方杀去……
这边厢,刘剑锋也早从城墙之上下来,当“黑云都”的部队将孟楷的攻城部队与后援部队割开之后,他很轻易地就收拾了首批摸到城下的敌人。眼看着对手大军压上,他立刻鸣金收兵。
城外接战的“黑云都”在听到了己方撤退的命令后,迅速脱离战场,向着潼关城内撤离。孟楷的部队欲待趁势追击,却被城头一阵乱箭射回。
孟楷眼见第一波攻势难以凑效,而己方的损失也十分惨重,他只得也暂时收兵。
潼关城内,刘剑锋对“风”字营此战悍不畏死的战斗意志大加赞赏,“风”字营的军士们也个个喜笑颜开,经此一战,刘剑锋毫不吝惜地兑现了战前的承诺,不但免去了这些人的死罪,而且每人均有封赏。
“石碾,赏钱二十贯。”
行军主薄的一句话让“风”字营的将士都沉默了下来,碾子阵亡的那一幕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不想他出城前的一番话竟一语成谶。
“碾子还躺在外面呢。”不知谁低低说了一句。
“我得给碾子去寻块儿好木料,我还答应给他做一副丸棒的。”说着,麻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到营房中拿了砍刀,径自来到行辕外棵那森森的大树下。记得当初,碾子就是与他在这棵树旁进行的比赛。“也好,看来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就用这棵大树的树干,为碾子做一副丸棒吧。”麻子自言自语着爬上大树,去寻找适合给碾子做球杆的树枝:“碾子兄弟,来世,咱们别拿刀,只拿丸棒,那该有多好。”
长安城外。
一支破败不堪的溃兵从西面散乱着向长安城没命地奔过来。守城的兵卒发现这队人马,立刻前去向葛从周报告。
葛从周闻得有部队从西面过来,且已是残兵败将之像,他心内不由一紧,难道是朱温的部队遭遇不测?事不迟疑,他立刻与敬翔、张氏兄弟赶赴西门。
“站住,再不站住就放箭了,你们是哪里的部队?”城楼之上,守城的兵将已个个张弓搭箭,瞄准来人。
“别放箭,我们是同州朱将军的部曲,我们遭到了沙陀人的伏击,队伍失散了,快开城门,放我们进去,沙陀人杀过来了。”
说话间,一支骑兵部队出现在这群残兵败将身后不远的地方,滚滚浓烟中,分明看见一展大旗迎风飘扬,那旗面之上,分明绣着一个斗大的“李”字。
“沙陀人李克用!”敬翔一声惊呼,他连忙向来至城下的兵将询问:“朱将军呢?”
“朱将军,朱将军,阵亡了。”领头的兵士大哭着回答。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