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拜师学艺
这一日,李克用用罢早饭,领着大小将校来至演武场观看众军操练。休息时,他对众人说:“吾尝闻三国时期丞相曹孟德以蹴鞠游戏锤炼兵士身体。我等亦当效仿之。”因此命兵士们于演武场东西两侧各扎起两个洞门,又命人牵来自己的战马,并将一副丸杖取来。他翻身上马,接过属下递来的丸杖,又于怀内探手取出一颗丸球,将它远远掷于场中,高声说道:“我们沙陀兵将,最重骑术,马球对于我们来说,远比那捶丸之技更为重要。既然古有曹孟德蹴鞠练兵,因何就不能有今日我李克用马球演武?”说着,他策马飞奔,直向那场中的丸球飞奔而去,及至球前,只见他探身挥棒,轻轻一击,那丸球顺势高高飞起,直向一侧的门洞飞去。李克用并未勒马停步,而是纵马跟在那丸球之后,等到丸球势滞,即将跌落尘埃时,李克用早已拍马赶到,调整好方向,挥仗凌空又是一击,那丸球这一次去似流星,应声入洞。众军士见此情形,轰然叫好。
却说自料万无一失的秦勇得意洋洋地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说话间就要让张直方束手就擒,哪曾想乐极生悲,从张直方身后猛然闪出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凌空飞起,将秦勇从马上裹挟回金吾卫营的阵中。待得秦勇细眼观瞧擒拿自己之人时,不由五内发苦,失声叫道:“是你!”
擒住秦勇的将官横眉立目,恶狠狠地向秦勇回敬道:“不错,正是你家柳爷。”
事发突然,两边的军士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张直方更是没有料到,己方的步军校尉柳长街竟然突然发难,在此非常时刻一举扭转乾坤。
秦勇更是又气又怕。上一次他奉命到金吾卫营做监军,就是被柳长街围在了大营门口,险些命丧黄泉;今日自己做足了保卫工作前来围剿金吾卫营,谁曾想这一次非但没有令张直方引颈就戮,自己却在众军士的保卫之下被柳长街直接擒回本阵。直到此刻,他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呆在帅府之中,非要逞能来到金吾卫营前自寻死路。
张直方也未曾想到柳长街竟然有这样的胆量和武艺,于众军保护之中一举将秦勇擒回本阵——他先是一阵狂喜,紧接着就是无尽的烦恼——柳长街的这一举动毫无疑问是以下犯上,依律当斩,这使得金吾卫营与大齐政权之间原本微妙的平衡关系瞬间被打破。摆在张直方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就地造反,杀出一条血路;要么乖乖将秦勇送回,等待被剿杀。再看那秦勇,只见这厮浑身好似筛糠一般地抖个不停,往日里骄横恣意的模样再不见半分,张直方不由得心头一阵厌恶。如若那秦勇被擒之后能显出些威武不屈的气概,那么他张直方多少还会生出些敬佩之情。而一看到身为一军将领,竟如此贪生怕死,他不由感叹自己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做对手。
“柳,柳将军,你要做甚?”那秦勇被柳长街反拧着双臂,一把钢刀架在脖间,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不断渗下。
柳长街却不理他,只把目光迎向张直方——只要张直方一声令下,他立刻就要斩下秦勇的头颅。
张直方看看秦勇,又看看柳长街,示意后者先不要动手。“先将他押下去。”张直方挥挥手,命人将秦勇押回大营。
秦勇的部队哪能答应,原本松懈的弓箭立时又成满月之势。
“张直方,你要造反吗?”秦勇的一员副将高声喝道:“快快放了秦将军,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倘若你一意孤行,难免玉石俱焚。”
张直方不由哈哈大笑:“转圜余地?尔等今日来我金吾卫营,就是为了转圜一下?”说着,他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到秦勇的面前:“秦将军,自你入城之日起,就对我金吾卫营不依不饶,张某所说,可是实情?”
秦勇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下。
“你无故滋事在前,蓄意寻衅在后。今日又在强敌环伺之刻,不思护佑百姓,报效君王,为你一己之私,竟调动大军来我营门,欲置我等于死地。似你这等公私不分、轻重不知的昏佞宵小,居然也忝居公卿、尸位素餐。可笑你家天子竟还倚重于你,视你为朝廷肱骨,大齐有你这样的臣子,亡国是迟早的事情,这大齐的臣子,我看不做也罢。”
张直方的一番言辞,宣布了他与大齐朝廷的正式决裂。他曾对黄巢心存幻想,曾试着与新政权沟通合作。他的目的,仅仅只是想在这乱世之中寻得一方净土,让百姓免遭战火洗劫。骨子里,他不是一名军人,而是一名逸士。
张直方此言一出,对阵的双方都知此刻事情再无半分转圜余地。秦勇一方虽然带足了兵将,无奈主将被擒,投鼠忌器;而金吾卫营虽然抓住了秦勇,怎奈却陷于重重包围之中,要想逃出生天,何其之难?
“来呀,退回大营。”张直方一声高喝,护卫他安全的众军士立刻将盾牌高举,就要缓缓退回营辕。
“站住,再不站住我就要放箭了。”秦勇的副将一见形势急转直下,出言恫吓。
柳长街将钢刀在秦勇的脖子上轻轻一压,锋利的刀刃顺势在秦勇的脖子上割开一条血口,一丝鲜血顺着钢刀的血槽汩汩而出。
秦勇再也顾不得许多,高喊道:“都给我住手,不许放箭。”他的喊叫令大齐军士不由一滞,无人敢再向前。
张直方心说我早知道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谅你也不敢让众军进攻。他打定主意,要待天色渐黑之后,趁着暮色突出重围。
陆旭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藤之上。隐隐作痛的胸口使他不由得咳嗽两声,这时,从陆旭头顶的一方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陆小子,你醒啦!”
陆旭用手肘支着身体,吃力地回头,恍惚间看见一袭火红色的身影。“这是哪里?”他张口问到。
那袭火红色的身影一个箭步来到竹藤边,睁大了眼睛看了看陆旭:“这里是我和师傅的住处,你被我师傅打晕了,可还记得?”
陆旭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她的模样。眼前这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在水潭边将自己从恶狼嘴下救出来的那个人。
“原来是恩人。”陆旭忙要见礼,谁知那姑娘小嘴一撇,说道:“又来。早知这样,就不该救你,啰里啰嗦的,聒噪得很。”
陆旭被这姑娘一阵抢白,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那姑娘看见陆旭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又笑了起来:“罢了,看你生得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没想到竟是这般笨嘴拙舌。我的名字,叫完颜胜男,你可记住了?”
陆旭连忙点头:“原来是完颜小姐。”
“呸,呸,呸,什么公子小姐的,你几岁了?”
陆旭答道:“九岁。”
“那么就是你比我小了,以后不要叫我小姐,叫我完颜姐姐好了。”
“完颜姐姐。”
那姑娘听到陆旭这么叫自己,心情大好:“陆小子,你胸口还疼吗?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陆旭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发虚:“不疼,不疼;不饿,不饿。”
完颜胜男噘着嘴想了想,说道:“也罢,既然不疼不饿,你且起来喝口水,跟我讲讲你怎么一人来到这终南山里的?你的家人呢?”
不提还好,陆旭被完颜胜男这一问,眼眶不由泛红湿润。于是,他将父亲如何被奸人陷害、陆府如何被官府查抄、自己与玲珑又如何逃出升天、及至赵家村的姐弟失散一一讲述出来。
完颜胜男听完陆旭一番倾诉,并没有显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反而问到:“你可会武功?”
陆旭摇摇头。
“那你可想为你的父母报仇?”
陆旭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把那些没用的眼泪擦干净,从今往后都不许再哭。”
“完颜姐姐——”
完颜胜男打断了陆旭的话头:“在我们黑水靺鞨,只有弱者才会流泪,弱者也只配得到眼泪。”
她的一席话让陆旭顿觉羞愧无比。他暗自想到,原来我还不如一个女孩子坚强。却不知这黑水靺鞨又是什么去处。
“完颜姐姐,你方才所说的黑水靺鞨,是什么地方?”
完颜胜男听陆旭这么问,笑了起来:“黑水靺鞨不是一个地方,而是我们族人的自称。我们的族人生长在黑水河畔,所以我们自称为黑水靺鞨。”
“黑水河?那又是什么地方?”
“恩,黑水河在这里的东北方,离这里很远很远,我和师傅走了两个月才来到这里。”
“那你为什么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呢?你的家人呢?”
完颜胜男没有回答陆旭的问话:“哎呀,竟顾着和你说话了,不知道师傅回来了没有。”说着,她从竹藤旁的凳子上站起身来:“你再躺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傅回来了没有,一会儿我们吃饭吧。”
“不必去了,为师早就回来了。”
还没等完颜胜男走出屋舍,户外就传来了一声清吟:“胜男,你可是又躲在屋里偷懒,未曾练功?”
完颜胜男雀跃着向屋舍门口奔去,回到:“师傅,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懒了?”
话声未落,完颜胜男的师傅已进得屋来。他打眼瞧了一下躺在竹藤之上的陆旭,略略点了点头,轻抚了一下胸前的胡须:“看来是无大碍了。”
陆旭挣扎着从竹藤上爬起,向道人稽首:“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那道人此刻竟不再似水潭边那般孤傲,面颊上多了些许笑意,只不住地连声说道:“好、好,果然是个清俊后生。”说着,他把手上的拂尘一摇:“贫道法号青牛,小子,你可听清了?”
陆旭连忙稽首再拜:“青牛道长。”心底却不由想笑,这道长给自己起个什么名号不好,怎么就叫了青牛呢?
相随心转,陆旭心底的想法在他的脸上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一切被青牛尽收眼底,当下脸色一沉:“想当年,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洋洋洒洒一篇《道德经》书就之后,得道飞升,是为太上老君。贫道以本门师祖坐骑为名,有何可笑?”
陆旭连忙低头:“小子不敢。”
道长冷哼了一声,再不理陆旭与完颜胜男,转身走了出去。完颜胜男回头冲陆旭招了招手,示意他一起出去。陆旭会意,踉跄两步来至完颜胜男的身边,二人一起走出了屋舍。
直到走出屋舍,陆旭才发现,原来这间草屋竟是修葺在山腰之上,屋舍前面有很宽阔的一片空地,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石锁、箭靶并一应练功器械。空地的前面,是一面断崖,断崖的对面有一座山峰,而让陆旭大为惊讶的是,这断崖上竟横亘了一条碗口粗的铁索,铁索的一头被楔进这边的一块巨石之中,另一头则隐没在对面的山石间。山风吹来,大片大片的烟霭好似流水般从两山之间飘过,那铁索在山风中摇摇晃晃,荡漾不止,时而被流动的烟霭遮挡住看不真切;时而从烟霭中露出黝黑的面目吱嘎作响。
青牛道长用手一指那铁索,冲完颜胜男说道:“且看今日你的技艺如何?”
完颜胜男抿嘴一笑,拉起陆旭的手,来至铁索旁边,用手一指对面的山腰处,说道:“陆小子,那边是师傅授我武功的地方,你可想去看上一看?”
陆旭战战兢兢地低头向山底看了一眼,哪里能看见什么东西,山石间地蒿草树枝遮住了视线不说,那些烟霭从上往下看,竟变得好似一团黑雾。一阵山风吹来,惊得他连忙倒退数步,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吹落断崖。完颜胜男看他这般模样,禁不住笑出声来,对他说:“你这般胆小,如何练武?”说着,她纵身一跃,来至铁索上面,整个身体随着铁索的晃动也有韵律的左摇右摆起来,陆旭看到此般情景,大吃一惊,慌忙道:“姑娘小心。”谁知完颜胜男却冲他做个鬼脸,蹬蹬蹬在铁索上飞奔起来,直向断崖对面的山腰而去,不多时,整个身影便消失在烟霭之中。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陆旭隐约看见从烟霭中一团火红色的身影顺着铁索又飞奔而回,还没待他鼓掌,那火红色的身影已从铁索上飞跃而起,稳稳落在陆旭的身前。
陆旭被完颜胜男这一手技艺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如此险峻的铁索上健步如飞,正要出声叫好,却不料青牛道长冷哼一声:“胜男,太快了。”
完颜胜男回到:“是,师傅。”
青牛道长把拂尘一扫,好整以暇地来到铁索边,“为师今天再给你演示一遍,三个月内你若再练不成,可仔细了你的皮肉。”
说着,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脚踏上铁索,然后好似散步般在那铁索上走起路来。陆旭之前看见完颜胜男那般飞奔,已觉匪夷所思;待到此刻瞧见青牛道长在铁索上从容不迫,好似如履平地一般的逍遥步态,更是惊为天人。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竟遇见了世外高人。一想到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他不由再度热泪盈眶,心想,如果自己能拜在青牛道长的门下学习武功,何愁来日大仇不报?
一念至此,待得青牛道长施施然从铁索上下来,他翻身跪倒在地,冲着青牛道长“砰砰砰”磕起响头来:“道长师傅在上,请受徒儿陆旭一拜。”
青牛道长似乎早已料到了陆旭会有此举动,禁不住哈哈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说着,他拂尘一扫,陆旭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适才你在屋中与胜男的对话,我在外间已全然听到,不曾想你原是将门之后。我与陆将军虽未谋面,但也曾听闻人讲过他的故事,知道陆将军乃是精忠报国的大英雄。不想今日竟在这终南山里遇见了他的后人,可见也是你我的缘分。”说着,青牛道长仰望天空,长叹一口气:“陆将军遭奸人陷害,吾等本应替天行道,铲除田令孜此等奸佞宵小,但贫道十年前曾立下誓约,此生不再乱动刀兵,是以才收了完颜胜男这个徒儿,指望她将我一生武学继承发扬。既然天意让你我于这终南山里相遇,也是老天要我再多收一个徒儿,陆旭,我便将我这一生的武学尽皆传授于你,一来,你可报仇雪恨,铲除奸佞;二来,也希望你能与胜男一道,将我紫阳神功发扬光大,灭了全真老道的威风。”
陆旭闻言,大喜过望,翻身再拜:“多谢师傅成全。”
“起来吧。”青牛道长虚扶了一下:“看你这瘦骨嶙峋的模样,想来也是多日未曾吃上一顿饱饭。胜男,还不去弄些吃的来。”
完颜胜男在一旁回到:“哪里还用你说,我早就做好了,只等师傅回来的。”说着,她冲陆旭一招手:“小师弟,还不过来帮忙?”陆旭连忙答应着跟上前去。
朱温从同州出发赶赴长安,誓要以奇兵之姿出现在长安外围,给前去偷袭长安的秦宗权致命一击。熟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从难逃入蜀的唐僖宗李儇发出勤王令后,虽然大多数藩镇节度使都没有动作,但有一人却是十分高兴。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唐末第一猛将沙陀人李克用。
李克用,山西应州人,唐大中十年生于神武川之新城,沙陀族,本姓朱邪,别号“李鸦儿”。其父朱邪赤心因讨伐庞勋起义有功,被唐王赐姓为李。李克用出生之时便有先天残疾,他的一只眼睛看不见,因此从小便被称为“独眼龙”。但身体的残疾并未影响李克用的勇猛果敢——他自幼习武,骑射无双,十五岁便随其父亲南征北战,剿灭叛乱,时人送其绰号“飞虎子”。
乾符五年,李克用发动兵变,杀死云州城主将段文楚,自请留后。唐庭震怒,派陆恩廷大军征剿,李克用兵败北逃,险些被陆恩廷追上杀死。孰料就在万分危急时刻,黄巢六十万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兵锋直指长安,无奈之下,唐廷只得下令陆恩廷班师回朝,镇守潼关,这才给了李克用苟延残喘之机。而李克用被陆恩廷一仗打下来,输得心服口服,上表朝廷永不背叛,这才重新得到了唐廷的认可,仍任命他为云中守捉使。李克用经此一役,才明白了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唐廷昏庸无道,怎奈人家到底家大业大,随便派来一路兵马便将自己打得溃不成军。因此,他暂时收起了自己的非分之想,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也学着大唐天子一般,每日里斗酒掷壶、捶丸取乐,将自己一颗觊觎天下的野心暂时收起,韬光养晦起来。
这一日,李克用用罢早饭,领着大小将校来至演武场观看众军操练。休息时,他对众人说:“吾尝闻三国时期丞相曹孟德以蹴鞠游戏锤炼兵士身体。我等亦当效仿之。”因此命兵士们于演武场东西两侧各扎起两个洞门,又命人牵来自己的战马,并将一副丸杖取来。他翻身上马,接过属下递来的丸杖,又于怀内探手取出一颗丸球,将它远远掷于场中,高声说道:“我们沙陀兵将,最重骑术,马球对于我们来说,远比那捶丸之技更为重要。既然古有曹孟德蹴鞠练兵,因何就不能有今日我李克用马球演武?”说着,他策马飞奔,直向那场中的丸球飞奔而去,及至球前,只见他探身挥棒,轻轻一击,那丸球顺势高高飞起,直向一侧的门洞飞去。李克用并未勒马停步,而是纵马跟在那丸球之后,等到丸球势滞,即将跌落尘埃时,李克用早已拍马赶到,调整好方向,挥仗凌空又是一击,那丸球这一次去似流星,应声入洞。众军士见此情形,轰然叫好。
正在这时,一骑从辕门外飞奔而至,口内高喊:“报!有圣谕。”
李克用听闻,对演武场上的众军说:“儿郎们,今后歇息之时,就以马球取乐,如此可好?”众人齐称领命。
然后,李克用带领心腹随那来者回至行辕,跪接圣旨。听完僖宗的勤王诏令后,他大喜,对众将说:“人生世间,光景几何?岂能终老沙堆中间?”因此杀牛宰羊,誓师出征。明里,他要勤王剿贼,暗里,他要借这次剿贼,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势力。
朱温的部队从同州城出发的时候,便被李克用的斥候盯上。在听完斥候的奏报后,他敏锐地意识到,长安城方面一定有其他节度使的部队牵制了黄巢主力,不然朱温不会倾巢出动,星夜驰援。因此,他命令部下轻骑前进,赶在朱温前面在华阴设下埋伏,静待朱温大军的到来。
朱温没有让他失望,将仅有的主力骑兵派给张氏兄弟后,他的中军大部以步兵为主,当他们迤逦来至华阴地界时,遭遇到了沙陀兵的强力冲锋。是战,李克用身先士卒,在朱温的部队中横冲直撞,挡者必死,而朱温此时也暴露出他初为大将的缺憾——面对突发情况,他的指挥系统瞬间失灵,无力指挥整个大军做有效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众军被沙陀人的骑兵一块块分割包围,逐个歼灭。
危急时刻,朱温也顾不得大队人马,只率亲随部众奋力杀出重围,狼狈逃回同州。而失却了主将的同州城马更是军心大乱,再无斗志,哭爹喊娘的各自奔逃,除却一小部分逃回同州城外,其余大部被李克用的“鸦儿兵”剿杀在华阴城西。
李克用初战告捷,大喜过望。他命令部队迅速打扫战场,放过了逃回同州的朱温,兵锋直指长安。在他看来,朱温只是一条小鱼,长安城内的黄巢才是他的首要目标,只要擒住了黄巢,朱温与同州唾手可得。如果他知道在其后半生的军事生涯里,他最大的敌人就是今日被他放走的朱温时,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华阴城下的这场歼灭战,远在长安城头的葛从周与敬翔是无论如何都始料不及的。此刻,当他们苦等朱温大军不至,而张氏兄弟的骑兵部队已成孤军深入之势时,葛从周终于祭出了自己最后的杀手锏——他要放手一搏,将城内仅存的精兵派出支援张氏兄弟,以求毕其功于一役。
当王虎率领的两千骑兵从长安城内汹涌杀出时,他们终于成为压垮秦宗权大部队的最后一根稻草。秦宗权的部队拼死抵住了张氏兄弟的冲锋,好不容易将二人的骑兵渐渐合围,正欲进一步分割包围一口一口吃掉之时,却不想身后的长安城门大开,一彪人马风驰电掣地从门洞内涌出,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进秦宗权的大军之中,长枪翻飞,短戟乱舞,触者非死即残;一时间,刚刚稳定下来的形势转眼又成大乱。那被困在阵中的张氏兄弟一见城内援兵来到,更是心情振奋,高声喝道:“兄弟们,咱们的援兵到了,大家跟我一起上,杀唐狗啊——”众人闻言,回头看处,果然一队自家人马从身后杀来,将敌人的包围圈一下子杀出一个巨大的缺漏。见此情景,被困在阵中的兵将们莫不奋勇向前,拼力杀敌,原本渐渐低落下去的士气陡然高涨。而秦宗权的部队在黑夜里无法自由调度,指挥系统彻底瘫痪,诸军只能各自为战,无法形成统一行动。此消彼长之下,秦宗权的部队再也抵抗不住这不足万余人的骑兵部队的轮番冲杀,终于败下阵来。
“快逃啊,咱们败了。”
“老天爷呀,救救我啊。”
此刻,任凭秦宗权的督战队再怎么将大刀向自己人身上砍去,也阻挡不住他们败逃的步伐。
“将军,形势危矣,莫如我们先后撤三十里,来日再战吧。”秦宗权身边的副将向他建议到。
秦宗权焉能不知此战败局已定?但他更深知,偷袭一旦变成了攻坚战,那么他们的优势瞬间就可能化为劣势——要知道,他们的身后,还有黄巢本部去抢夺潼关的大军,一旦今夜不能将长安拿下,而黄巢本部闻悉他们的身后还有人在偷袭长安,那他们会立刻回师长安,届时,他秦宗权的部队就要面对两线作战的形势,一个不测,就有被别人反包围的可能。当此形势,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敌人留在长安城中的兵马不会超过万人,而自己却拥有十万精兵,只要再给他半个时辰,他必能扭转战局,重新夺回战场的主动权。然而,此刻他的部队在黑夜中根本无法发挥出人多的优势,反而成了一群群待宰的羔羊,被敌人分割歼灭。他不由长叹一声:“时不我予啊。”
乱军之中,王虎的两千人马先是与张归厚的部队汇合,紧接着又将陷在包围圈中的张归霸的兵马救出。三队人马合兵一处,气势更胜,不足万余人的部队,刹那间竟爆发出十万雄兵般地声势来,杀得秦宗权的部队丢盔弃甲、豕突狼奔,一路向东溃逃而去。
张氏兄弟还要上前追杀,以求扩大战果,却被王虎急急拦下,说道:“两位将军,目下长安城内还有叛兵,我等勿要因小失大,先回师剿叛才是首要任务。”
张氏兄弟闻言哪有不从之理,于是亦鸣金收兵,准备回城剿杀叛军。
长安城内,张直方虽然擒住了秦勇,但此刻他亦是束手无策的局面——凭着手上这两千兵马,只怕还没摸到城门就被敌人的乱箭射死了。他从来不怕死,他唯一所怕的,是毫无意义的牺牲。然而此刻,他除了拼死一战,又岂有他途?
帐外,金吾卫营的两千兵士俱已刀出鞘,箭在弦,只等他张直方一声令下,便要杀出辕门与敌人杀个你死我活。张直方起身来至帐外,用目光巡视了一番与他朝夕相处的袍泽弟兄,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众位将士,汝等久随张某,不离不弃,张某在此谢过诸君了。”说着,他双手抱拳,向众军行礼。
“誓死追随张将军。”行伍间,有人高喝。
“誓死追随张将军。”
“誓死追随张将军。”
随着这一声高喝,两千人马同时高声呼应,那整齐划一的声音震得每个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张直方不由得热泪盈眶。
“张将军,我们杀出去吧,与敌人同归于尽。”有人高喊。
“是啊,将军,与敌人同归于尽。”
“杀出去吧。”
“杀出去。”
群情振奋间,张直方平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当日里,我委身事贼,为得是护佑长安百姓免遭刀兵之灾,更有一层,是不愿意让众家兄弟白白葬送了性命。却不想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局面,贼人必欲置我等于死地而后快,是我误了诸位,在此,我向诸位赔罪了。”
“张将军何出此言。我等谁人不知张将军爱民如子,视我等为亲兄弟。”一员副将说道:“只可恨逆贼言而无信,非将军之过也。”
张直方勉了勉心神:“众将,今日我等已到背水一战的时候,你们怕死吗?”
“不怕!”
“好。不愧是金吾卫营的铁血将士。”张直方将腰间宝剑抽出:“将狗贼秦勇给我压上来。”
一声令下,早有两名兵卒提溜着秦勇来至阵前,狠狠将他向地上一掷:“跪下。”
此时的秦勇再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只一个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张直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说道:“狗贼,你此刻才想起后悔二字吗?”
“张将军,都是秦勇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触怒了张将军。万望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这条狗命吧。”
“哼,如若不是为了我这两千弟兄,我此刻就要将你的狗头斩下,悬在这旗杆之上。”张直方一声冷喝:“你且起来,前头带路,命你的部下闪开一条道路,让我们过去,不然,我要你立刻身首异处。”
“是,是。”秦勇连忙答应着。
“柳校尉。”
“在。”
“你负责押这厮在前面开路,敢有异动者,立时于我斩了这厮的狗头。”
“领命。”柳长街一抱拳,伸手将秦勇从地上提起来:“还不前面开路。”
“兄弟们,今天我们要反出长安,另投明主,你们愿意随我张直方一路前行吗?”
“誓死追随张将军。”
夜色渐黑,金吾卫营的营门徐徐打开,柳长街押着秦勇当先走出营门。在金吾卫营外等了近三个时辰的秦勇卫队立刻紧张起来。
“都别动,谁要乱动,仔细我斩了你们将军的脑袋。”柳长街一声大喝,那些原本挺枪来迎的兵士立刻不敢再向前走动半分。
“都给我退下,闪开。”秦勇喊到:“把兵刃都放下。”
众军士眼见自己的主将被敌人五花大绑着走出营门,谁敢不遵号令?于是噼噼啪啪的将手中的兵刃都丢在了地上。
柳长街见一招奏效,冲营门方向喊了一声:“走。”
金吾卫营的兵将一听喊喝,从营门中鱼贯而出。待到两千兵士均从营门中走出之后,蓦地从秦勇军阵中传出一声冷喝:“给我围住。”
话音未落,原本将兵刃弃在地上的兵士立刻从地上抄起家伙,迅速将金吾卫营的两千兵士包围住。
“好胆。”柳长街见势大喝一声:“秦勇,纳命来。”作势就要去砍秦勇的头颅。
“将军饶命。”秦勇高喊:“快把兵刃放下,谁让你们拾起来的?”
“我。”秦勇的卫队中,一人骑马在众军的护卫下施施然来到阵前:“秦勇,枉你贵为皇亲国戚,竟如此贪生怕死。”
秦勇听着话音不对,打眼观瞧,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黄巢临行前留下护卫皇宫的黄揆。这黄揆不是别人,乃是黄巢的亲弟弟,大齐王朝的九千岁。秦勇一见来人是自己的表叔,顿时仿若遇见了救星:“表叔,表叔,快救救我。”
“闭嘴,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黄揆一声断喝:“再敢多嘴,仔细我先射死你。”
秦勇一惊,哪里还敢叫唤。
“张将军何在?出来与本王对话。”黄揆说道:“否则,我立时下令乱箭射杀你的部众。”
不多时,张直方在一众将校的护卫下来到黄揆面前。“原来是九千岁。”张直方马上抱拳:“不知千岁来此,有何公干?”
黄揆心道你装什么傻,我来自然是要剿杀于你,但嘴上却哈哈一笑:“张将军不知何故要夤夜出行?莫不是万岁有旨着金吾卫营前去潼关效力?”
张直方回说:“不曾。只因这长安城太小,容不下我金吾卫营区区两千人马,我等意欲西出长安,另投明主。”
黄揆故作惊讶:“另投明主?张将军何出此言?难道万岁有什么地方待你不周?”
“千岁何必明知故问?只看今日秦勇大兴刀兵来我金吾卫营,还需要我再多说什么吗?”
黄揆又是哈哈大笑:“张将军,你何必与这等蠢货一般见识?他是个什么货色,你我心里都清楚。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还望张将军莫要因小失大啊。”
张直方回到:“千岁,我们看来是话不投机了。以我之见,不若您回您的永寿宫,我出我的长安城,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谁也不要挡谁的路,你看可好?”
黄揆第三次放声大笑:“张将军啊张将军,你真以为你出得了这长安城么?适才本王一再好言相劝,希望你迷途知返,莫要一错再错,你怎么非要一意孤行,与本王作对?”
张直方一脸寒霜:“千岁,多说无益,我等今日既然抱定主意离开长安,就不准备再和汝等有任何瓜葛。再不让路,我可要拿秦勇那颗头颅祭旗了。”
黄揆听闻此言,冷冷一笑:“张将军,你觉得我真在乎那个草包的死活吗?”说着,他一招手,只见寒光一闪,一道白影倏地射向秦勇面门。
“啊——”
秦勇一声惨叫,登时被那道白光击中面门,立时死去。
张直方大吃一惊,回头看处,只见秦勇的面门上插着一柄短剑,人眼见是不活了。
“张将军,如果刚才这一剑掷地不是他,而是将军本人,不知你是否能躲得开?”黄揆冷冷相问。
张直方此刻被惊出一身冷汗。原本以为擒住了秦勇,可以护佑众将士安全离开长安,谁料想黄揆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辈,一招釜底抽薪,竟先将秦勇杀死。如此一来,他两千兵马
便没有了护身符,如何还能反出长安?
看着惊惧不定的张直方,黄揆缓声说道:“张将军,此刻却不知你还有什么恃靠之人?”
张直方此刻万念俱灰,心知金吾卫营覆灭就在今夜了。
“千岁,所有罪责,张某一人承担,与我属下无关,可否放他们一条生路?我自与你领罪认罚。”
黄揆一摆手:“张将军此言差矣。我适才已经说过,我不是来与将军为敌的,目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本王是诚心希望张将军迷途知返,重新效力我大齐王朝啊。”
张直方被黄揆的这一番恳切言辞说得目瞪口呆。他黄揆既然来到这金吾卫营门前,那么自然是知晓了他下午时分所说的谋反之辞。刚才一剑掷死秦勇,就该立刻号令将我等剿杀才对,为何非但不下令剿杀于我,却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我迷途知返?这黄揆的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金吾卫营的两千兵士此刻亦是心底充满了惊讶之情——他们原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谁都没想到事情竟然在转瞬之间变为现在这般情景。虽然现在黄揆只要一声令下,他们这两千人马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但黄揆显然并没有打算这么处置他们。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当他心知绝无生还的希望时,他们就会变得视死如归;而一旦哪怕给他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这种视死如归的心智立刻就会被动摇,活下去的愿望会逐渐占领他们的脑袋,继而就会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而这种意志一旦出现,那么先前那种视死如归的意识便会被彻底瓦解掉——这正是黄揆所希望看到的局面。他绝不想让自己的部队去面对一只慷慨赴死的部队,因为如果一旦对方明知是死,那么他们一定就会爆发出可怕的、超常规的战斗力,如此一来,自己的伤亡就会白白增加。既然能用几句虚言就瓦解对方的战斗意志,继而趁其不备再突然袭击,用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胜利,那么他又何乐不为呢?秦勇虽然是个笨蛋,但他黄揆绝对不是凭借姻亲关系才坐到九千岁的位置上的——事实上,他比黄巢手下任何一个谋士都高绝。眼下,他希望地,正是要张直方和他的两千兵士放松戒备,等他们彻底认为自己的性命可保时,那才是他真正的出手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