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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荒山古庙

作者:三木杨 | 发布时间 | 2017-03-31 | 字数:5310

潘仁美返回潘府,府门闭合的那一刹,身上那股淡漠事不关己的气质陡然一变,一股森冷的寒气缓缓溢出,所过之处草木成霜。两名亦步亦趋紧跟身后的家将运功极力抗拒。

“召集潘龙、潘虎、潘豹和四大家将前来见我。”潘仁美背负两手无声无息掠进大厅,大袖飘动厅门重重闭合,原本悦耳的声音变得高亢沙哑。

大厅内布置古朴典雅,正中一张铺了虎皮的太师椅。

潘仁美背对所有人,正细细观赏一幅墙壁上的山水画。他保持这个姿势已有四个时辰。

府外响起更夫打更的铜锣声。

侍女换下冷却的茶水,又悄悄退出去。

潘豹等人屏气垂首,小心翼翼活动着酸痛的小腿。他们与潘仁美朝夕相处多年,亲眼看着他由一无所有爬上如今的高位,但事实上连潘豹三个儿子都不了解他们这父亲变幻难测的性格,乃至所做的每一件事,就像今日召集他们过来却始终不发一言,不过最后往往能证明这其中蕴含的常人难以想到的深意。这使得他们对潘仁美天神般的崇拜外,还有着深深的畏惧。

天际泛白,潘仁美突然沉沉地叹息了一声,缓缓转身,透过窗格望向厅外,轻轻道:“天快亮了,不久便会有一场暴风雨。”目光移到潘豹几人身上,嘴角漾起一丝笑意:“等待是一种漫长的煎熬,你们是否体会到了呢?可我已经整整等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来我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潘豹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作答。

潘仁美仰天长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韩昌啊,你莫要让我失望,这大宋的万里江山能否易主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潘豹等人骇然失色,潘龙忍不住道:“爹,难道你……”

窗格上一阵响动,一名家将走出厅外,再回转时,手里多了一只信鸽,随后将一张信笺送到潘仁美的手中。

潘仁美打开观看一会,突然一阵大笑,声震屋瓦:“天助我也,等我手掌军权,大宋唾手可得。”而后看向三子续道:“当年赵匡胤黄袍加身,这大宋的江山本来就是他从别人手上抢来的,我潘家为何坐不得?为父年级已大,若是大功告成,你们当为皇子,这江山最终要交到你们手中。”

最初的惊骇过后,潘豹等人细思潘仁美描述的宏图,逐渐热血沸腾,恨不得直接冲进皇宫宰了赵光义。

潘仁美看向剩下的四名家将。

这四人形象奇诡,均丑陋无比,其中两人看上去右臂比左臂粗大一圈,另两人则左臂粗过右臂,显然他们练就了一种怪异的邪门武功,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跪倒在地:“愿誓死追随。”

潘仁美仰天大笑:“好!他日事成,你们为开国元勋。”

昨日刚入夜,杨业便已醒来,与夫人佘赛花合计了一宿,拟好了说辞,天未亮便整装待发,只待早朝议会说服赵光义,以便取得兵马大元帅抵御辽军。哪知刚到宣和殿就被赵光义的贴身太监拦住,皇上龙体欠安,早朝取消。自潘仁美的妖媚女儿进宫以来,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满朝大臣均习以为常,可如今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皇上依然如故,杨业心中更感郁郁。一路无言,打道回府,行至半途被七郎杨延嗣缠上,说是今日阳光明媚,正适合外出散心,杨业对这小儿子向来喜爱,耐不住对方软磨硬泡,只好让杨洪备好马匹,父子二人策马出城。

出了汴梁城,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随处可见农人劳作的身影,大人驱赶耕牛,小孩光着脊梁抛洒种子,一幅立体的田园风光画面。

杨延嗣生性好动,上次闯祸被佘赛花勒令家中多日,今日沾了父亲的光,禁足令解除,心中欢喜无限,前方兜了一圈,强忍住纵横驰骋的冲动,返回来与杨业并肩前行,可屁股却不安地扭来动去。

杨业瞧破他的心思,哑然失笑:“七郎,这些时日你母亲教了你些什么?可愿与为父比试一下马术?”

“爹一定不是我的对手!”杨延嗣一声欢呼,两腿猛夹马腹,策马先行。

杨业哈哈一笑,遥望天际一抹厚重的乌云,纵马狂追。

父子俩一口气狂奔五十余里,随后信马由缰,逐渐偏离官道,深入丛山密林。

远山如黛。

杨业收紧缰绳,爬上一道高高的山梁,壮丽的景色尽收眼底。天空蔚然清秀,苍松翠竹,山下湖水碧波荡漾,湖心一艘渔舟炊烟摇曳,这片大自然保持着原汁原味的风貌。杨业两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心中更加深深地厌恶战争。

“爹,你输了。”杨延嗣在一块岩石后探出脑袋,放声大叫,马儿在他身后草木丰盛的地方低头进食。

杨业跃下马背,笑道:“爹不服老都不行啦。”

父子二人在此盘桓半日,杨延嗣打来一只野兔,杨业亲自操刀,熟练的剥皮,去掉内脏,然后升起一堆篝火。金黄的兔肉烤得滋滋流油,又涂抹上山林里采摘来的野蜂蜜,二人美美吃了一顿午餐。杨业乐而忘忧,但思及国事,本要就此回府,杨延嗣却要继续游玩,央求半晌,没等杨业答应,天公不作美,头顶的一块乌云越积越厚,天色阴沉下来。

湖心的渔舟摇摇荡荡驶向岸边。

杨业心中升起不妥的感觉,那渔舟不见渔夫撑篙又无船桨,显然是在被人以内力驱动,能有此内力者绝非等闲之辈。杨延嗣亦发现异常,两人相视一眼,杨业打出手势,着杨延嗣上马先行。

这时三条人影自渔舟中腾跃而起落往对岸,双脚落地时,又猛然发力,往杨业二人所在的山梁快速逼近。当先一人大袖飘飞,放声长笑:“天色尚早,令公为何如此着急回府,不若留下来你我对饮一杯如何?”

只看三人的速度,杨业便知道对方乃是与自己同一级数的高手,反身一掌击中杨延嗣,掌心柔劲暗吐。

杨延嗣一声惊呼,落向山脚,随后耳边响起杨业不容置疑的声音:“什么都不要管,立即回府,你留下来只会让爹碍手碍脚。”

杨延嗣茫然回头,杨业与来人拳掌交击,错身而过,已硬拼一记,看似平分秋色,眼里高明者看出,杨业为救爱儿,仓促间应战,已经吃了一个暗亏。另一个方向,数十个彪形大汉窜出密林,眨眼间将杨业所在的山梁团团围困,领头之人面白无须,容貌与潘仁美有七八分相似。

杨延嗣落在包围圈之外,抹了一把眼泪,低吼一声:“潘豹!”发力狂奔而去。

杨业一边暗自调息,一边看向来人:“三军不可一日无主,韩元帅丢下十万大军,深入我大宋腹地,就不怕我大宋儿郎群起而攻之吗?”

韩昌犹如闲庭信步,绕场一周,最后又回到刚才所立之处,目光深注杨业,叹道:“还不是令公累人不浅。放眼大宋,战场上能做我对手者只有令公一人,为免将来对上令公,致使我大辽将士伤亡惨重,只好跑跑腿,看看令公是否一个识时务的人。”

萧天佐、萧天佑轻功稍弱,这时才来到山梁。萧天佐不满道:“师弟还和他啰嗦作甚?不若我们联手宰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韩昌摇头道:“师兄稍安勿躁。杨业怎样都是一代名将,当年他能降大宋,自然能降我大辽,且让师弟先好言相劝,若他肯识时务总好过刀兵相见。”

杨业修养深湛,对韩昌话里的讥讽毫不动气,暗自提聚真气,予关键时刻给对手致命一击。

蓦地人影闪动,潘豹跃上一座孤石,居高临下环视诸人,手摇折扇,满脸倨傲:“三位将军为何还不动手?若是自觉斤两不够,便由本公子代劳,三位只需作壁上观。”话音刚落,萧天佑箭矢般冲了过来,手中两柄大锤舞得密不透风,宛若乌云压顶,嘴里哇哇大叫:“潘老儿都不敢和爷爷这样讲话,你这黄口小儿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

恶风扑面,潘豹胸口如压大石,呼吸难畅,匆忙之间击出一掌,飘身后退,一声轰鸣,所立孤石四分五裂。

杨业觑准良机,一拳击出,方圆三丈内的空气似被拳锋吸掠一空,产生出一股强大牵引力。

萧天佐身体踉跄前倾,外人看来好似不由自主凑向杨业的拳头,心中不禁勃然大怒,左手反手背后,束缚九环刀的绳索寸寸断裂,刀锋折射乌云中只剩半张脸的烈日,化成一道耀眼的匹练。

杨业大喝一声好刀法,变拳为掌,掌锋切中刀身,借力倏然横移,屈肘撞向韩昌心窝,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行如流水。

韩昌禁不住轰然叫好。

原本三人的气势联成一体,毫无破绽,潘豹三两句话惹得萧天佑暴跳如雷,气机牵引下,杨业眼力高明如斯,觑准罅隙。不过韩昌早做足了准备,从容应战。

一记沉闷至极的劲气交击声响起,震得人耳鼓生鸣。

杨业嘴角溢血,断线的风筝般落下山梁。

韩昌手指微微颤抖,心中暗叫不妙。

眼看杨业身体着地,突然弹射而起,掠过十多丈的距离,落入密林消失不见。

萧天佑气得仰天咆哮,两柄大锤撞得山石震天响;韩昌与萧天佐脸沉似水。

潘豹吃了萧天佑一记重锤,再不敢小觑三人,收起脸上的倨傲,沉声道:“三位将军勿要动怒,行事之前爹已经做好了安排,杨业休想活着返回汴梁城。”随手招来两人,这二人相貌丑陋,正是潘府四大家将中的两人,潘豹低声吩咐一阵,二人跃下山梁,往杨业逃离的方向追去。

天空中聚积的乌云终于达到临界点,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狂泻而下。

杨业踉跄奔行,体力严重透支,更为严重的是韩昌那蓄满真气的一记掌刀使他受了不轻的内伤,只感到右臂完全失去了知觉,若不停下来觅底打通手肘淤塞的经脉,只怕整个臂膀都要废掉,可稍作停留心中的警兆便愈来愈强烈,可见敌人中有极其擅长追踪之术的高手,连这倾盆大雨都无法起到丝毫缓敌的作用。

天色越来越暗,叠嶂的密林成了一个水的世界。雨水汇集成溪,上面覆盖一层厚厚的腐烂枯叶。

杨业茫然四顾,以敌人的高明,定然在通往汴梁城的沿途设下了重重埋伏,若是此刻回城无异于自投罗网,思及此处,心中不禁开始为杨延嗣担忧起来。这时眼角的余光扫见前方的山坡上闪动的火光,杨业精神大振,好似溺水的行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高一脚低一脚赶过去。

眼前出现一座破败的古庙,火光通过透风的窗格传出来,杨业故意咳嗽一声,庙内毫无动静。带着戒备,杨业推开庙门,才看清内里的玄虚。

一堆篝火熊熊燃烧,四周倒伏在地的山神像在火光映照下怒目圆睁,一名头发乱糟糟的青年男子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颗山鬼的脑袋上,熟练地将一只黄毛狐狸扒皮去脏,然后涂抹一层佐料,放在篝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那手法极其娴熟。

杨业不禁暗感骇异,虽然他身负重伤,内力大打折扣,可武林中也并无多少人能瞒过他的感知,待看清青年男子的面容,心中暗松一口气,寻一处干燥的地方坐下来闭目调息。

不一会浓郁地香味飘散出来。杨业饥肠辘辘,忍不住睁开眼睛瞧了一眼。青年男子似有所觉,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令公鼻子真灵,远在汴梁城就能闻到香味,是否特意赶来品尝小子的手艺?”

杨业洒然一笑:“楚兄弟真会开玩笑,我被人追得直如丧家之犬,只想寻一处栖身之地暂避一时。不过你我倒是有缘,今次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可惜无酒,不然我定要与你痛饮一杯。”语气中对自己如今艰难的处境毫不在意。

如此英雄人物,楚卓轩内心折服,又想起师父对杨业命运的批示,不禁喟然一叹:“缘来缘去,终有缘尽之时。”而后探手入怀,拿出酒葫芦丢给杨业:“这是我为师父准备的美酒,令公先拿去润润喉咙,待会我们好好吃一顿。”

杨业也不推辞,拔开酒塞,狠狠灌了一口,酒是平常的烈酒,与美酒相差甚远,如今喝来却甘甜如饴,不自觉地又饮了两口。楚卓轩大感肉痛,这一葫芦酒可是花了他半两的银子:“空腹饮酒对身体无益,令公浅尝辄止,嘿!浅尝辄止。”

杨业瞧他脸上的神色,心中暗感好笑,如此直率之人倒是世间少见,随手将酒葫芦抛还给他,莞尔道:“我天波府美酒甚多,若我杨业能逃得性命,必定偿还小兄弟昨日援手之恩和今日美酒厚赐。”

楚卓轩盘算一阵,两眼放光:“酒是好东西,喝醉了能让人忘忧,令公不妨多饮两口。”这次将酒葫芦双手奉上。

杨业哈哈一笑,正要讲话,楚卓轩两耳耸动,咦了一声,道:“又有客人到了。这两个家伙的狗鼻子真灵。”话音甫落,杨业听到庙门外一阵轻微的破空声,杨业不禁深望楚卓轩一眼,沉声道:“小兄弟不必趟这趟浑水,等会争斗起来,请尽管离去,敌人的目标是我,想必不会为难于你。”

一阵狂风从门外倒卷屋内,篝火倒伏,眼前陷入昏暗,当狂风消散,重新恢复光明,庙宇内多出两名丑陋的大汉。

楚卓轩一瞬不瞬盯着他们左右两条粗壮失衡的手臂,可这二人却看都不看楚卓轩一眼,径直走向杨业。其中一人脸带刀疤,凶相毕露:“明年今日便是你杨业的忌辰。”呼一声右掌拍出,骨节啪啪生响,掌风灼热;另一人则击出左掌,手臂似柔若无骨,飘忽难定。行至半途,两人手掌相迎,掌力聚合一处,声势骤然猛恶数倍,狂风裹带着火星打着卷漫天飞舞。

杨业倏然后退。

两人踏着奇异的步法,迅速迫近,各自再出一掌。两股掌风叠加,篝火熄灭,庙宇内陷入黑暗。

楚卓轩抚掌大叫:“好掌法!”昼阳藏精诀的异种真气迅速涌遍全身,注入手里的剥皮菜刀,刀锋寒芒烁闪,宛若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骤然斩向两名丑汉身前三尺的空间。原本两人炽烈阴寒的掌力阴阳相合,达到一种生生不息的平衡状态,随着楚卓轩昼阳真气的融入,登时变得阴阳失衡。

一记爆裂声令人双耳失聪。

楚卓轩随手将菜刀插入地面:“原来中看不中用。滚吧,老子从未杀过人,今日不想破戒。”

杨业借着庙宇外乌云中闪现的电光,骇然瞧见两名丑汉踉跄倒退,胸前一片焦黑。不过二人的内心震骇却犹胜杨业,他们身为潘府家将,行事虽一向低调,但二十多年来暗地里折损他们手里的江湖豪客不计其数,未尝一败,哪知眼前这狂野的男子竟用如此怪异招式破去两人的联手,实叫人难以置信。

两人相视一眼,就此退去怎能甘心?脸带刀疤的丑汉趋前一步,沉声道:“我二人乃潘府家将潘大、潘二,阁下何人?”

楚卓轩嘿嘿一笑:“想打探老子的底细,准备事后报复?”忽地怒目圆睁道:“怎地还不滚?想让老子请你们吃饭不成?”

潘大、潘二一言不发,撞破墙壁,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狂风夹杂雨水涌进庙宇,楚卓轩气道:“这俩王八蛋正门不走,偏走邪路,好好的一座庙宇被搞成了什么样子?”转首笑吟吟道:“今日全仗这把菜刀助令公脱险,不如令公把它买回会留作纪念,只需十两纹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