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朱砂痣明月楼

“把粥放下，手伸过来。”他轻轻地把粥放在了食盘上，双手平伸，举过头顶，做出请罚的姿态。果然，都已经烫出水泡了，通红通红的。除了伤痕，他的手上布满了老茧，骨节处还有冻裂的痕迹。啧啧，这双手，可真是不太好看呢。我本以为，他这样的相貌身姿，会有一双柔嫩无骨的小手呢。

刚才我醒来时就是握着这样一只大手，粗糙不平，温暖干燥。或许是我身上沾染了太多的鲜血与罪孽，我很难入睡，总是会在半夜突然醒来，而且我睡的不深，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我吵醒。以往我也醉酒，不过从未像今日一般熟睡。

是因为握着他的手吗？我心间容不得半分疑惑，想知道的事情立刻就会去做。于是，我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十指穿过他的指缝，然后紧紧握住。在此期间，他一直顺着我的步调，没有半分抗拒，也是，一个下等奴仆，怎么会有胆量抗拒？

他没有抗拒，我就抓得更紧，他的手很温暖，莫名的有些安心。那么他的身体是不是也一样温暖呢？“到床上来。”

他的身体一僵，然后慢吞吞地爬上床来，我拽了他一把，他实在是个迟钝的男人。我生性俱寒，即使睡了许久，我的身体依旧一片冰冷。果然，他的身体也是温温暖暖的，虽然他太过瘦弱，有些咯人，但也不是不能忍受。我在他的耳边吹了口气，他的身体更加僵硬，而且更加温暖了。“你真暖和，以后你给我暖床。好了，我现在要喝粥了。”

我把他推到了地上，他一声不吭，立马摆好跪姿，拿起了粥碗。他的脸通红通红的，小脑袋低的过分。“你有吃过吗？”我随口问他。

“主人还未用饭，下奴怎敢……”

“那一起吃吧？”

他抬起头来看我，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两下，湿漉漉的黑眸正撞上我的眼眸。我又敲了敲脸上的面具“怕我？”他当下就耷拉下脑袋，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竟然不怕我吗？

我是浑身戾气的女子，从来都散发着冰冷难以接近的气息，一个小奴仆，竟然对我毫不畏惧？我摸着下巴，思量自己是否是远离军营太久，消磨了原本的气势。

“把粥放到那边的桌子上。”他顺从地端起食盘，走到桌下边，却生生停住了脚步。他紧紧地咬住下唇，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把粥摆好。但他只放了一个碗，很明显他没有相信我说“一起吃”的话。

“说了要你陪本郡！”我身上的威压散开，他下意识跪下，用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上，摆出一副任人蹂躏的样子。我确实有些过火，军营里的糙汉子都受不得我这威压，他这个脆弱的小奴仆又怎么受的？不过我就是有些窝火，他真的是迟钝，怪不得那家丁一个劲骂他蠢笨。

是因为太迟钝所以才不知道害怕我？我看他这样子，是怕我怕得紧呢。我这才想起碧儿说男人都是心口不一的骗子，没一个好东西！碧儿是我的表妹，比起我这个到了二十五岁还没出嫁的怪人，她可算是循规蹈矩的温柔女子。十五岁出嫁，十六岁生子，贤良淑德。只是，她终日小心翼翼，过得如履薄冰。

我没什么说的上话的人，碧儿就是其中之一。碧儿的丈夫本是待她极好，可终究比不过时间残忍，本性暴露罢了。我那时血气方刚，曾几次拔剑欲斩小人，可耐不住碧儿苦苦哀求，只能任他逍遥快活。

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还能看见碧儿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她到死，也都是求我放过他。对这个自小体弱的表妹，我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我就答应了她，不找那人麻烦。

“吟姐姐，不要总是那么晚睡哦，会变老的。”

“吟姐姐，这是碧儿给你绣的手绢，好看吗？”

“吟姐姐，我喜欢上一个人，他很温柔，待我，待我极好。”

“姐姐，不要相信男人，他们，都是骗子……”

“姐姐，答应我，不，不杀他……”

我看不上温柔文弱的男子，正是这个原因。碧儿的丈夫，面目清秀，是个没担当没胆量的懦夫。

“本郡让你坐下！”连带着，对这个柔柔弱弱的孩子我也没了好脾气，他浑身颤抖，局促地坐在檀木椅上，身体只挨了一点点椅子边，几乎是用两条瘦弱的腿撑着身体，仿佛下一秒就要硬生生跪在地上。

我没有理他，径直坐在他的对面，又盛了一碗粥，推到他的面前，口气很不好地开口：“陪我吃饭。”我拿了那碗他早已盛好并且温度刚刚好的粥，也没用汤匙，直接端碗喝了起来。这粥具体什么滋味，我也没尝到，在军营风餐露宿，用餐哪能拖拖拉拉？

他瘦弱粗糙的右手紧紧握住汤匙，却一动也不动，只拿了眼窃窃地瞄我。或许是喝了热粥，我的精神总算是好了些，背靠在椅背上，邪肆地开口“看着我干什么？好看吗？恩！？”

“好，好看……”他的声音微若蚊喃，竟然带了半分，羞郝？过了半刻钟，我也没思出缘由来，就趴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看他，他被我盯着，一动也不敢动，身体僵硬，面部极不协调，鼻尖竟然还渗出了细密的薄汗。他的眼神飘忽，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我又靠近了些，使得他的目光不得不与我相对，“我好看？”他僵硬地微微点头，这个距离，又不是只要他再用一分力，就能直接碰到我的脸颊，他何必如此？

我站了起来，他不敢再坐着，恭顺地跪在我的脚边，他的身体终于不再那般僵硬，似乎这个屈辱的姿态对他更加适宜。

“喝粥吧。”我出言，无奈至极。碧儿不是被他欺骗残害，我没必要迁怒于他，我不喜柔弱男子，也不至于无端伤害。

他跪在地上，两手撑着前身，也不用汤匙，就直接用粉红的舌头舔着碗里的粥，屈辱至极。我实在不知他过去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是被当做畜牲对待？是在日复一日的虐待中丧失了对尊严与温暖的渴望？

我和国十年前就已经废除奴隶制，却还是有人像奴隶一般地活着。命如草芥，低贱卑微。太平盛世，真的就太平无事吗？不见得吧。我转过身去，却是不愿再看他。我想，或许我是太无聊寂寞，我生出了改变这个奴仆的念头。

他的碗底特别干净，没有一丝残余，“以后那个碗就你用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我的房间。”他恭顺地端着食盘出去了，他应该是比我略高一些，只是总是弯着腰低着头，做出卑顺的姿态来。

他仍旧是穿着那身白衣，他的步伐小心翼翼，胆怯而又温和。我眼中优秀男子应当坦坦荡荡，高大威猛，文才武略，风骨卓然。如果都没有，至少要胜过我才行。

我早年便放下这话，使得不少登徒浪子却步，实则细细想来，我当朝太子确实是如此英才。只是我放浪形骸惯了，实在受不了他皇家礼数苛求。我最看不惯男人三妻四妾，每每我这样说，碧儿便打趣我“传闻开国长公主终生未嫁，有面首三千。吟姐姐倒是和长公主有一般威风，不如也学她招个三千面首，三夫四侍，岂不快乐似神仙？”

一想起三夫四侍，我脑子里就自动浮现出我左拥右抱，花前柳下，而一个瘦瘦小小的柔弱男人眼含泪珠，远远凝视，揪着手绢黯然神伤的场景。我下意识摇了摇脑袋，那画面简直太恶劣。

我披好斗篷，轻轻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