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书网 勤书网
登录 | 注册

正在阅读> 天波悲歌> 章节目录> 第二章 山中桃源

选择阅读主题:

第二章 山中桃源

作者:三木杨 | 发布时间 | 2017-03-27 | 字数:5749

三晋、中原交界地势险峻,其中部谓之云梦,此处山雄水秀,幽谷通奇。

某日山中,一名老道沿着一条羊肠小路踽踽独行,左手持幡,右手拿着一个大红酒葫芦,一边醉醺醺地自言自语:“少喝点,少喝点……”话未说完便仰首痛饮一番,酒水顺着枯黄的胡须打湿胸前的衣襟。行至半山腰,酒葫芦被他摇了又摇,晃了又晃,那伸长的大舌头伸进葫芦嘴里使劲搅了两圈,带出了一溜晶亮的口水。老道咂咂嘴巴,露出仅剩的两颗大门牙,气呼呼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让你少喝点,就是不听,这下完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随手将葫芦丢出去。那酒葫芦顺着羊肠小道向下滚出了七八丈远,老道眼珠子骨碌一转,布满褶子的老脸上露出一丝奸笑,身体倏然后退,大袖飘飞间顺手一抄:“这宝贝可不能丢,留着还有大用。”两脚未落地,整个人犹如鬼魅般化成一道残影,眨眼消失在小道的尽头。

远方群山绵延起伏,西下的斜阳挂在树梢,浸染得葱郁的丛林笼罩一层金红色的光晕。

那老道掠上一座耸立的孤石举目远眺,两里开外的一条幽谷袅袅升起淡淡的炊烟,山谷出口通向一面波光鳞鳞的水湖,湖面水鸟巡弋,箭矢般扎进水中,带出一条两尺多长不断挣扎的鱼儿;山谷的另一端地势偏高,三间茅草屋傍山而建,门前开阔,用灰色的碎石打起围墙,院外鸡鸭成群,被一只大黄狗追赶得左冲右突,院内三棵枯死的树木挂满干菜和腌制的腊肉。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地处苍茫丛林的深处,实是一处避世隐居的安乐小窝。

老道行至院门前,大黄狗纵身飞扑过来,围着老道摇头摆尾,团团打转,好不亲热。老道的一双眼却死死盯着渐渐安静下来的鸡鸭群,嘴里嘟嘟囔囔:“又少了,又少了……”回身拍了大黄狗一巴掌,破口大骂:“不是你偷吃的,就是那个不争气的兔崽子。”举步走进院内,随手推开正中茅屋的柴门,里面一桌两椅,桌面上木碗、木筷,三道清炒的野菜,除此以外别无一物。那野菜虽制作简单却芳香扑鼻,老道喉结滚动,抓起腰间的酒葫芦晃了又晃,颓然放下。

一个嘻嘻而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回来的早不如赶得巧,师父这次有口福了,整只鸡屁股徒儿都给你老人家留着呢。”

老道怒哼一声,微微侧过头,一名赤脚大手的青年男子立在门外,腰围一条油腻发黑的围裙,左手一块卵石,右手一柄一尺多长的厚背菜刀,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那石头上磨着刀锋,一头乱糟糟的长发用一根草绳随意地拢在脑后,额头广阔,面容古拙,一对眸子宛若夜空中的辰星灵动而又深邃。

老道狠狠盯着他瞧了好一会。青年男子咧嘴一笑,嘴角油光锃亮。老道面皮抖动道:“好吃吗?”

青年男子点头不迭:“好吃!师父当知道徒儿最擅长的就是厨艺之道,足够我回味三天三夜。”

老道勃然大怒,一掌掴向青年男子的脑袋:“老子辛辛苦苦养了几只鸡,全指望拿它来换酒喝,你想让老子以后用清水来打发酒虫?”

青年男子哈哈一笑,倏然后退:“师父坑蒙拐骗,这次出去一定忽悠了不少酒钱,自己过足了酒瘾,徒儿却每日里清茶淡饭,师父于心何忍?”

老道怒极而笑:“老子医卜星相无所不精,早年几个徒儿无不名震天下,怎会教出你这么一个只懂得口腹之欲的东西?”

青年男子大声反驳道:“民以食为天,徒儿若不吃饱喝足,哪有力气练功?”

老道咬牙大叫:“好好好,吃了老子的鸡,武功定然大有精进,来来来,别光顾着逃,让为师掂量掂量你有几斤几两。”

两人一进一退,嘴上寸步不让,瞬间飘出院外。

青年男子突然变退前冲,刀随人动,大喝道:“师父看刀!“左手屈指微弹,鹅卵石带着凄厉的破风声当先抵达老道的面门。

老道怪叫一声:“小子使诈!“猛然提气,身体后仰。

青年男子一声长笑,手腕震动,刀锋忽左忽右,遁着让人难寻的轨迹斜斩而至。

咄!老道吐气开声,喷出一道劲气,鹅卵石轰然炸裂,同一时间右手拇指上翘,神乎其技般按中刀锋。

两人乍合即分,擦身而过。

青年男子转身笑道:“徒儿的这一招兵不厌诈滋味如何?“

老道摇头道:“黄口小儿莫要逞口舌之利,手底下见真章。“

青年男子迈步先行,体内真气鼓荡如潮,撑裂衣衫露出古铜色的肌肤,两臂肌肉盘根虬结,刀锋前指,凛冽的杀气蜂涌而出。

老道衣衫猎猎作响,宛若怒海中的礁石岿然不动,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此子天分极高,若能摒弃杂念,专心武学一道,他日必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一代宗师。

青年男子的一声怪笑将老道唤回到现实:“两军对阵,师父竟敢分心,看徒儿将你老人家那两颗吮奶的大牙给敲下来。“而后大步往老道迫去,数步间气势攀至巅峰,菜刀高举过头,跃向高空。

排山倒海般的气劲兜头压来,老道纵声长啸,紧贴前胸的衣衫骤然膨胀到极限,而后双臂环抱,两手向上虚托,一股高度凝聚的气柱冲天而起,后发先至命中青年男子蓄满真气的刀锋。

青年男子一声怪叫,向后抛飞。

遒劲的余波卷起尘土落叶四处狂飙。

青年男子两脚落地,老道飘然逼至,两手蝴蝶穿花般幻出重重掌影笼罩青年男子周身要穴。掌未及体,阴寒的掌风打着卷封死方圆数丈内的闪避空间,青年男子如坠冰窖,呼吸不畅,全身似欲僵硬,正当他思量着破解之道,老道掌势一转,又变得大开大合,威猛无铸,空气中都好似带着一股灼焦的狂热味道,极阴极阳变换不断。

青年男子忙收摄心神,沉浸入无胜无败,无喜亦无悲的奇妙状态,刹那间漫天的掌影消散一空,只剩下老道横推过来的一掌在眼前越来越大,掌心纹理纵横交错清晰可见,如此可怕的掌法由武入道,已可从精神层面影响一个人的心神。

青年男子心中升起弃刀投降的可怕感觉。

一声狗吠响起,青年男子猛然惊醒,暗道一声侥幸,眼中神光暴涨,幻象散去,老道的手掌变得平平无奇,左忽右飘好似绵软不着力,但青年男子知道这一掌仍然不好应付,嘿嘿一笑,转身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老道:“师父如此狠心,你便打死我吧。”

老道栗然大惊,急忙收回九成的力道。真气倒流,老道胸闷欲呕。青年男子反身一刀劈中老道的掌锋。沉闷的爆鸣声响起,老道踉跄后退,神色间颇为狼狈。青年男子哈哈一笑,飞扑而至。

两人兔起鹘落,从院外鏖战至院内,幽谷内鸡飞狗跳。

百余招后,青年男子弃刀退出战圈:“不打了,不打了,肚子里没食,使不出力气。”大黄狗围了上来,青年男子亲热地抱着它的大头揉了又揉,若不是这大黄狗关键时候的一声狂吠,青年男子早已落败。

老道哂道:“就这点本事,也敢吃老子的鸡?”

青年男子不满道:“天下间能接你老人家百余招的能有几人?徒儿苦于没有趁手的兵器,若师父肯把后山洞里的黑刀送与徒儿,徒儿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如何?”

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突然一起放声大笑。

青年男子回转左侧茅屋,端出一只少了大腿的烧鸡,随手拧下鸡头丢给尾巴摇成大风车的阿黄,然后随着老道走进了中间的茅屋。

老道士吃饱喝足,葫芦里灌满清水,习惯性地有一下没一下浅啜着,嘴巴里索然无味,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依然伏案大嚼的青年男子身上,笑眯眯道:“卓轩,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青年男子嘴里塞满食物,咕哝道:“自然是尝遍天下间的美食。”忽然感到屋内温度骤降,忙改口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你老人家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心里想道:“什么都不做的时候,还是要去尝尝美食。”

老道士慨然一叹,放下酒葫芦:“昨日师父夜观星象,贪狼星盛,只怕战事将起,日后你下山行走……”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

青年男子早习惯了老道士话说一半便没了下文,抬起头来道:“不知这次出去师父可有什么收获?”

老道没好气道:“师父坑蒙拐骗,自然是骗钱骗酒喝。”话语稍顿,又是一叹:“三日前为师巧遇令公杨业,观其命星灰暗,料想他不日便有一劫,又算准他日后……”说到这里又住口不言。

青年男子道:“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师父是否行骗久了,总爱信口开河?”

老道怒道:“这事怎能拿来玩笑?如今这天下局势动荡,令公遭劫,当朝者不作为,战火一起,苦的还不是这天下百姓?”

青年男子思忖半晌,歉然道:“徒儿知错了。”老道虽是化外之人,却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他自幼被老道收养,耳濡目染下对如今天下的局势了如指掌。

上溯五代十国后晋时期,石敬瑭割让军事重地燕云十六州与辽国。后,太祖皇帝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宋,矢志收复燕云十六州,遂与辽人征战不休。辽国亦有染指中原之心。直至六年前,辽景宗兵发十万直取雁门关。杨业领军千骑出西陉,绕道雁门山以北,斩辽国驸马萧咄李,生擒马步军都指挥史李重海,辽军大败。消息传回临潢府,景宗急怒攻心,两年后一命呜呼。圣宗耶律隆绪即位,太后箫绰摄政,手掌军政大权,这守寡的女人为夫报仇,宋辽两国连年征战不断,但有杨业这当朝抗辽的名将镇守边关,两国攻伐仍维持在一个微妙平衡的状态。若杨业遭遇不测,这个平衡必然被打破,萧太后举国南下,又有吐蕃、西夏、六谷部等一旁虎视眈眈,到时趁机分一杯羹,大宋危矣。

想到这里,师徒俩对坐无言。

木桌上一盏昏黄的烛火摇曳不定,最终耗尽灯油,屋内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屋外明月高悬,月光如水。

青年男子紧握双拳,悄悄为老道士没说完的话补充了下文,令公情系天下安危,绝不容许有任何意外,随后便呼吸断绝,开始例行每天的功课。这是老道士自幼教他修行的功法,脱胎于上古黄帝之师广成子的《阴阳经》上半部,名为《昼阳藏精诀》,练至大成,实有鬼神莫测之机。

黑暗中老道士双眸熠熠生辉,露出欣慰之色。

黎明破晓,青年男子从入定中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老道那似笑非笑混集着奇怪表情的老脸,而后一件物什被他兜头抛了过来:“你偷吃了为师三只肥鸡,便打三壶美酒来抵偿,这就下山去吧。”青年男子匆忙接住,老道已飘然出屋:“为师只喝汴梁城的酒。”

青年男子呆了一呆,生出被命运捉弄的错觉,昨夜刚打定主意,没想到今日便可见到杨业,可他还未想出如何帮助对方。

早晨第一缕阳光洒下东京汴梁城。这座大宋的都城集政治与中原文化为一体,东西南北两条宽敞的街道直通四座城门,城门口人流熙熙攘攘,进出城者络绎不绝,既有大宋的平民百姓抑或游历天下的侠客,又有奇装异服的吐蕃西夏等商旅,自然不免有前来刺探军情的辽国细作混杂其中。

天波府位于汴梁南城的西部,门前一条金水河环绕半个都城,并设有一块当今圣上赵光义亲笔御书“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碑石,以表彰杨府上下忠君爱国、力抗辽军的丰功伟绩。

此时距离早朝时间尚有一个钟头,天波府大门缓缓打开,杨业施施然一人踏足通往皇宫的御道,三缕长髯飘荡胸前,虽年过五十却身材高瘦挺拔,一身武将袍服反让他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实在让人无法联想到这是一位叱咤疆场的无敌统帅。

步行一段距离,杨业偏离御道,横入一条热闹非凡的大街。挑着货担沿街叫卖的商贩停下来纷纷向他大声打着招呼。杨业面带笑容,神态轻松,一边挥手示意,一边时而停下,饶有兴趣地翻看路边的货物,心中暗自感慨,若无征战,他杨业卸甲归田,带着妻儿老小过着这种平安喜乐的日子该有多么的惬意。

于此时,杨业心中突现警兆,霍然抬头,通衢大街人头攒动,目光立即锁定一人。那人一身宽大的黑袍,斗笠遮面,顷长的身躯犹如鹤立鸡群,忽左忽右在人群中快速穿插,飘飞的衣袂不带半点破风声。

心中的警兆愈来愈强烈,如此可怕的高手尚是杨业首次得见,不过他征战多年,遭遇险境立即进入到古井不波的境地,运转全身的真气,一对眸子静静打量着来人,似要看破对方的一切虚实。

百丈的距离转瞬即逝,黑袍人逼近杨业十丈之内,随手从经过的商贩货担内拿起一颗新鲜的蔬果,杨业登时陷入被动。这满大街的平民百姓,若是激斗一起,将不知殃及多少人。

杨业气势稍泄,对方杀机大盛,突然加速逼近。

“南来的,北往的过来看一看啦!新鲜出炉的上好熊皮大甩卖啦!”一个破锣般的嗓音骤然响起,那声音蕴满了至阳至刚的真气,整条人声鼎沸的大街顿时陷入一瞬间的死寂,人人紧捂耳朵瞧向声音的来源处。

一个光着大脚板的青年男子一路狂奔,顶着一头鸟窝般的乱发越过杨业冲向黑袍人,一边嘴里大声嚷嚷:“好狗不挡道,耽误了老子发财,老子拧下他的脑袋当猪头啃。”

杨业心知有异,仍忍不住提醒道:“小兄弟……”阻止不及,暗提气,若青年男子遇险,他将立即向黑袍人发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

岂知那黑袍人犹豫片刻,转身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青年男子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杨业,咧嘴大笑:“上好的熊皮童叟无欺,一张一锭纹银,先生可真识货。”按照市价,一两银子可买一头野熊,青年男子显然狮子大开口。

杨业暗松一口气,拱手向青年男子行过一礼,二十年来他镇戍边疆,力抗辽军,像这样的刺杀遭遇不知凡几,虽已习以为常,不过这次出手之人武功之高大异于往常,眼前这青年男子能将其惊退,只怕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遂凝神向对方细细打量。

青年男子一身粗布葛衣尽是补丁,比常人大上三分的手掌伸到背后解下一个洗得发白的破烂包裹,借用路边商贩的案几将打卷的三张熊皮平摊在杨业的面前:“摸摸这手感,看看这成色,冬天快要到了,买回去给家里的婆娘定做一套熊皮大氅,保证暖和一冬天,来年生一个大胖小子。”

杨业摇头苦笑:“小兄弟说话真有趣,内人今年四十有七,本人也已过知命之年,何来生子一说?”

青年男子嘿嘿一笑:“那你就给自己做条熊皮棉裤,来年老树逢春。你还可以……”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杨业的耳朵。

杨业怕他越说越不堪,忙举手打住,笑道:“小兄弟言语无忌,豪迈非常,这三张熊皮我买了。”

青年男子哈哈一笑,抖手卷起包裹,随手塞进杨业的怀里,而后摊开大手接过杨业送来的三两纹银:“一手钱一手货,两不相欠。”

杨业道:“小兄弟尊姓大名?”

那青年男子龇牙咧嘴地咬着银锭,确定质地上好,遂摆了摆手,转身扬长而去:“乡野小民没有大名,我叫楚卓轩。令公征战多年,积累了一身的暗伤旧疾,等得下次送你两只熊胆补补身体。”

过了二十多年的清苦日子,兜里的大子从未超过两个铜钱,楚卓轩怀揣三两纹银的“巨款”,心里喜翻了天:“今次没白出手,希望令公你今后多多遇到麻烦,我便可以衣食无忧了。”嘴里哼着从北城区听来的艳词小调,甩动着两条大长腿晃晃悠悠闲逛了半个汴梁城。眼看着将近午时,肚子里敲起了边鼓,楚卓轩抽抽鼻子循着香味走了半条街,看到偌大的一座酒楼,迈着四方步趾高气昂地走了进去,甩手丢出一两银子,叫嚣着好酒好菜尽管上。

店小二嘿嘿冷笑:“一两银子只够一碗阳春面。”

楚卓轩摸着鼻子悻悻然思忖了一会,暗骂一声黑店,又灰溜溜地退了出来,然后寻一家简陋点的小酒馆,叫了三斤卤牛肉,六个炊饼,一盏茶的功夫便风卷残云一扫而空。摸着饱胀的肚皮,楚卓轩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红葫芦,打了满满一葫芦酒,付了酒饭钱,直出东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