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各自天崖
劲夫趁夜摸回住处,悉心地把楚楚和他的房间里他的信息全部处理掉,就连夜撤出。
黑鹰把楚楚带走的时候,他很不放心,这些日子里,他看得出黑鹰不简单,他的势力不比如心弱,可却深藏不露,以一付不理俗事超凡脱俗的浪荡公子样现世,这更令人不容小觑。可是楚楚跟着他却只有死路一条,即使杀出血路也会荆棘密布,九死一生。
还是那种感受,他对黑鹰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他只希望自己的这种感觉不要有任何的偏差。他一夜没合眼,脑子时而混沌时而清楚。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只小鸟突然在他的窗前叽叽喳喳,清晨的第一抹亮光正好投射在那儿。他走过去,小鸟的眼珠水灵灵异常恳切地望着他,小嘴轻敲窗棂,嘟嘟嘟,像是在说什么。
劲夫眼睛潮红,一直忐忑的心陡然静了下来,他知道楚楚已经安全了,她已经变成了一只自由的小鸟,从此与危险分道扬镳。这就是她送来的平安信。同时,他内心又一阵空荡,两人在一起时那种同甘共苦同病相怜的亲密感紧凑感骤然松绑,他几乎找不到重心地踉跄了几下。由衷的喜悦转瞬变成了失落。
劲夫知道直接去三番市的中国大使馆必定会生出枝节,他恨不能马上就去中国滨州,一切的答案都在那里。
昨晚他上了楚楚留给他的邮箱,邮箱里干干净净,只有五封来往信件,一看就知道是楚楚留给他的。
第一封来信是一个叫小米的女孩来的信,她说JOY家破产,他爸自杀,他也失踪很久,不过上个月我去湖南旅游竟然看见他了,他虽然变得我快认不出了,但我肯定就是他,我们一起长大,小学中学都是同桌,他的表情动作我一眼就看出来的,肯定是他,他也看见了我,转身就跑,我一路狂追才追上他,他看逃不掉,蹲下就哭,我也心酸得不行,看他哭得快背过气去,我这才发现他好象生活得很不容易,脏得快认不出颜色的塑料拖鞋,皱巴巴的裤子,放以前打死我我也不相信那是他,可那就是他。
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以前他爸总到我们家,他在班里也一直是干部,总是他训我。只得上去拍拍他的肩膀。
他哭够了站起来,我知道说什么都是废话,可还得说,我说你是大学生,专业也不错,找份工作没问题的,你要振作起来,大部分的人不都是靠近自己奋斗的么,他说没那么简单,后来我明白了,他爸也不知得罪谁了,有一帮人天天追着他,明里暗里地警告他,他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了。他说让我别告诉任何一个人他的情况,我心里堵得慌,也只能给你说说,他现在在江西一个叫三元的小镇子上,给人做家装设计,也不敢出来找工作。你说怎么办呀。
第二封信是楚楚写给小米的,说让她偷偷拍一张他爸那只带着兰花图案的笔,她想照着做一支他爸爸那个有梅花图案的,留下做个记念,现在她身边连一件他们的遗物都没有,她好象快忘记他们了。
第三封信又是那个叫小米来的,他说他爸爸又升官了,调到韩城当地委书记了,和我妈的关系更淡了,我猜他十有八九外面有小三了,每天回到家就像回到冰窖一样。我已经申请明年也去美国,到时咱们就可以做伴了。
第四封信还是那个小米的来信,附件是一张笔的照片,劲夫把从张一山那里取来的笔拿出来对比,除了图案不同,完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上次他没顾得上细看,现在看来,这两支笔做工精良,好像是私人订制,但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楚楚说这个邮箱是她永远的邮箱,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给她来信,她永远都在这里。就如同劲夫和母亲之间的约定,这似乎是楚楚与他的约定。
虽然昨晚威斯敏寺教堂的爆炸在三番市并不是什么特别吸引人注目的新闻,而且死的都不是美国人,连看门老头汤姆都毫发无损,但舆论的一致沉默却显得非同寻常,网络上几乎没什么动静,只有两个平时以娱乐八卦博人一乐的网站进行了小小篇幅的报道,无一例外他们都说到了欧阳楚楚,说她奢侈的留学生活,说到她曾经显赫的家庭,并说在三番市有相当人数这样的留学生,被父母的光环罩着,过着高人一等的生活。
他们都得出了同样的结束,说已经发现了欧阳楚楚的DNA,他们一家已经彻底都这个世界消失了。新闻只出现了一个小时就消失不见,并再没有任何相关的报道。平静的舆论,全国据说由于网络技术出现问题而停办出入境手椟,都显示着当天国内外不同寻常的动向。
阳光依然耀眼,车水马龙,一派盛世景象,但在清亮的天空里,劲夫清楚地看到楚楚像一头小豹子,飞身跃起,挺身站立在他和黑鹰面前,眼望夜空,眼底绝然。她流淌着鲜血的胸前荡漾着涟涟的波光。
也许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那声炸响,只有他和黑鹰知道那已经沉入湖底,再不见天日。
即使没有这件事情,劲夫也不得不考虑自己是否也已经在中国大使馆的黑名单里,他先回了香港,那是他的家乡,出入境非常顺利。
然后离开香港,一路辗转并刻意放慢了脚步。外面的世界依然如故,风花雪夜,景色怡人,也许是他身在其中还没有走出,无论走到哪里,劲夫都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刻意屏住呼吸,全身心地等待着那紧随身后的一响。
在家住了两天,他去了泰国,在沙堆上晒了几天太阳,然后去了越南,加入了一个散团,在越南镜内逛了有半个月,并成功办得中国签订,直接通过口岸进入中国云南。
在这里他碰到一个叫骁晓的新疆青年,开着车自由行,车上已经有了一个搭顺风车的旅友,是个女孩,叫青青,也是一个旅游爱好者,据她说她基本工作一年就得辞职出来逛半年,然后再工作一年,再辞职。
他们很快达成协议,一起在云南镜内肆意游山玩水起来,原本劲夫觉得自己像一只落入水中的狗,湿透的皮毛拽着他只能勉强把头露出水平,现在他倒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变成了一片羽毛,随风浮起,脱离了地球的引力。他真想就这样永远飘在空中,不落下来。
这天他们来到一座叫栾明的小县城,这是一个红军城,据说当年参加红军的人数高达百分之六十之多,楚楚的外婆好象也出自这里,后来官居女将军。劲夫晚上出去买饭的时候,犹豫半响,想打听一下,谁知一问,左右的商贩都知道,还说女将军上个月死了,送回来下的葬,城东修了个陵园,原本他们以为将军八十五岁高龄,应该大办一下,谁知政府没良心,办得很冷清。 想想她当年做的事情,简直比电视剧还精彩,可是人死了,转眼就会被人忘记。都唏嘘不止。这里的人可能还不知道将军女儿女婿的事情,更不可能知道楚楚的事情,如果知道了,又不知为做何感想。
吃了晚饭,劲夫到底按耐不住,出了门。
城市很小,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走出了城。陵园很简陋,难怪百姓伤心,只象征性地栽了两排长青,白色花岗岩尽头一座半身铜像,短发,英姿飒爽,漆黑的夜里,她嘴角抿着的那抹倔强透过夜色凸显出来,竟然和楚楚如出一辙。
听那些老百姓说,老将军去年回来过,身体还相当硬朗,大家都说她十有八九会活到一百岁。说不行就不行了。
老人是个军人,对危险的感悟应该深入血液深入骨髓,她一定是感知到了楚楚身边的境遇,知道她难逃此劫,而依着楚楚的聪明,她也知道她绝不可能吃哑巴亏,她死在楚楚出事的前一晚。可是她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楚楚的善良,也没有算计到她已经重生。
“外婆。”劲夫在心里喊了一声,“放心吧,你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楚楚和你一样勇敢善良,她现在很好,您放心吧。”
天空突然闪现出一道白练,一闪而过,像悬挂在夜空中的一把匕首,轰隆隆几声闷雷,越滚越远。
这一晚,劲夫睡着非常踏实,窗外如注的雨水,带着丝丝凉意深入骨髓,正好可以裹着棉被,在这夏天的雨夜,他睡得酣畅淋漓。
第二天一出门,劲夫就感觉到了熟悉的协迫感,他心里咯噔一声,就如同昨晚感觉到的惬意一样,现在的不安同样不同寻常。他左右上下地看看,昨夜的雨后,天空明净如练,小城市还未醒来,石板小径清脆叮咚,仅有的几个人神色悠然,即使是旅馆门前卖早点的,也是一付乐陶陶的样子。可是那种不安却没有减轻分毫。
劲夫催促意犹未尽的骁晓和青青尽早出发。
他们计划去距峦明相距200公里的另一个小城市安青, 那里有一处世界文明遗产,还未开发,游人很少。青青举着手里的攻略说,据考证当年唐朝诗人李白曾被流放在这里,还与当地人结婚生了孩子,后来他走了,后代就留了下来,所以这里出了好几位知名的大诗人。
行至中途,山路渐窄,坡道变陡,车子的速度一下慢了下来,开起来很费劲,骁晓眉头紧皱。劲夫说让他停下来,他以前在香港的时候,就住在坡上,他家有辆破车,这样的路他很熟悉。
于是在一处勉强可以错车的地方,骁晓把车停了下来,青青说她要方便一下,就顺着陡坡一路向下。天气又热了起来,长裤衬衣早穿不住了,骁晓翻出自己的行李拿了一条短裤一件T恤扔给劲夫,他的行李在最下来。他们的身材很像,高矮胖瘦都差不多。骁晓打开车盖散热,一边不住眼地往坡下瞧,劲夫早就注意到两人之间蒙生的暧昧,想着到了昆明,他就尽早离开,以免打扰两人的二人世界。
他往坡上爬了两步,找了块草地坐下,又躺了下去。一路来的不安依然没有散去,而且积攒下来已经沉重得化不开。太阳明晃晃得,驱散了昨晚的湿凉,虽然已经开始炎热,却还没有达到难耐;青山绿水,天高云淡,他蓦然灵光一闪,是不是他闲适得太久,而他的境遇是不允许他过得如此逍遥的,恐怕连楚楚的外婆都要嘲笑他这粉饰太平的日子。
这么一想,劲夫顿觉豁然开朗。心头的疙瘩解开,劲夫一跃而起又往坡上爬了几步,他抬头看看天空,那飘浮的云朵还真的拼出了一付慈祥的笑脸。
轰隆一声巨响,一个硕大的火球直冲他而来。最后一刻他恍惚醒悟今天的沉重到底来自哪里。
醒来时,劲夫觉得自己就是装在一个木匣子里的灵魂,除了有丁点思维能力和心跳的感觉外,什么也不存在。在他最初昏昏沉沉的几天,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黑暗里左突右撞,却总也无法挣脱。
一阵低声的抽泣真实地传来,像风儿一样顿时把眼前的迷雾吹散,他猛地睁开眼,恐惧地看着那火球舔着长长的舌头向他仆面而来。
劲夫的心脏骤然缩成一团,骁晓死了,他清楚地看到他被火光抛上天空时的情景,他歪着头看着他,似乎正想向他说些什么,腮边的一抹笑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
他想坐起来。
“骁晓,你醒了。”他听出这是青青的声音,“医生医生。”呼号声呼啸而去,然后一阵脚步声又雷霆而来。他的耳朵变得异常敏感。
“怎么样。”大夫用手撑开他的眼睛,用电筒照了一下,说,“不错。”他指指自己的嗓子,“你的嗓子烧伤了,需要时间恢复,面部也有百分之六十的皮肤烧伤,这个看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其它没什么大碍。”
劲夫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只摸到一团纱布。护士抓住他的手,“别动,小心感染,烧伤怕什么,现在整型这个发达,没准这是上帝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对。”青青也说,“男人的长相有什么重要的,又不靠它吃饭。”
劲夫一愣,他意识到他已经重新开始了,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由不得骁晓同意不同意,他已经在别人的眼里重新开始了。不由地紧紧攥住青青的手。
拆开纱布,他才知道什么叫烧伤。头发全部烧光,新生的毛发如同野地里的艾蒿,软软得没有一丝筋骨。脸上乌黑一片,结满了焦黑的尕,额头和鼻子处还流着浓血,尕轻轻地覆在上面,似乎随时都会脱落,露出里面的狰狞。
大夫说还好没有感染,额头和鼻子上的伤属于深度烧伤,需要植皮,属于整形,他建议他尽快转到昆明市一中心整形科,那里的条件技术都属于国内一流。
整形。劲夫心里又是咯噔一声,他木然想起当他第一次请求黑鹰为他指明道路时,黑鹰说抛弃过往,当时他不认投,他认为那是一条苟且偷生的路,可是谢天林的家人为他选择了那条路,楚楚最后也走的是那条路,而自己至头来也不得不走。这就是结果。黑鹰早就预料到了,要么死,要么死而复生,总之都得死。黑鹰那阴瑟瑟的眼神从远处扫射了过来,带着一丝嘲弄。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气闷。
“好。”他哑着嗓子说。
医生皱皱眉头。“你的嗓子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伤得并不很重,怎么到现在还是这样。”他又拿着电筒看了一会儿,“也许今后就这样的,可以是神经性痉挛,后遗症。”
其实他已经能说简短的话了,可是他最多只说一个字,还是含糊其词,他的一切都可以是骁晓,可是声音却不得,只要他开口,首先青青就能听得出来。
交通局给出了事故证明,据说是汽车发动机发生爆炸,引起油箱也跟着爆炸,有了这个他们就可以顺利回家了。他的纱布一拆,青青就提出要先走,他们那还没有萌芽的爱情,就这样突然被融化掉了,连点渣滓都没留下。
青青走的前一天,美国大使馆的人来了解事故详情,找他们谈了一会儿。说话的主要是青青,劲夫只负责点头。处理事故的警察当着他们的面提来了爆炸现场的遗物,一个眼镜架,一个香烟盒,一个铜镜,铜镜是青青的,她在一个乡下摊贩手上买的,据她说可能是古物,香烟盒是豆豆的,现在劲夫认领了下来,那个眼镜架是他的,现在变成了骁晓的,物件换了主人,因为主人也调了个个儿。
大使馆的人问得很细,青青说得更细。 说到最后,那个人失去了再问的耐心,草草了事。劲夫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预感,又或者这就是他的潜意识,他的财产早已做了处理。很快劲夫就被转到了昆明一中心医院。
医生问他对整容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他想都没想就打开手机,那里面有一张骁晓和青青的照片,是青青转给他的。他当时开玩笑说把别的照片都删了吧,人已经没了,留下图增伤心,既然是萍水相逢就留在记忆里的好。她没反对把手机递给他,劲夫翻看了一下,里面有不少他的照片,他全部删了。从此劲夫的影子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劲夫犹豫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虽然他的脸现在黑黑红红,花里豹一样,但凭着整形医生的眼睛和手,他们只要在他的骨骼上一摸就知道照片上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他。他关了手机说,“只要能见人,别像现在这样吓人就行。”
医生说,你这样说有点瞧不起我们,哪会有医生把那个当做手术目标,“一定让你帅出高度来。”他开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