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段其铭显然是有很多事要跟自己汇报的，韩全那边儿更是一大堆的问题要跟自己进行沟通确认，但是看着始终毫无表示波澜不惊的王道军，林舞非认为自己有必要将今晚这最后的一点儿时间留给他。
“明早九点……别，还是十点吧。召集咱们县全部各个重要职能部门儿的一把手，明早在县委会议室开会。早上八点整，老段和韩全你们两个来我办公室，咱们先交换一下意见定些调子。今晚都累散了，就什么也不说了。通知大家都先各自回家，就说我感谢大伙今天的工作，等混过这件事儿过年的时候，我私人请大伙一顿。”
林舞非对段其铭与韩全交代后，上前看着王道军道：“县城是不安全了，还是跟你这个公安局长相跟着一道回家的放心。”说罢便打发自己的司机先回去，自己则与王道军一同向县委机关宿舍的方向走去。
两人默默的走了一段儿路后，林舞非无奈先开口道：“道军儿啊，嗯……怎么说呢，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是很认可你的这种隐世高人性格的。毕竟嘛，你我都是把持一方当领导的人，被人捧的顺心话自是不缺，也未必便都是乐在其中的享受自在。”
王道军当然明白林舞非此言何意了。于是将披在身上的警服大衣往上揪了揪，眼睛远眺前方吸了一口北国寒冬犀利的冷风，一副人世沧桑的笑道：“林书记啊，老实说像我这种人的确是不招人待见啊！有时候连我自个儿都看着我烦！没球什么真本事，却非要每天装的高深莫测，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其实这里面儿倒确非我个人对你林书记有什么微词，其实我这人就这样，你日后习惯了，也许便不会觉得我这个屌样看在眼里有多么的难受了！”
林舞非听罢笑道：“我年轻时最沉醉的就是写东西，但我从不写那些歌功颂德弘扬社会主义多美好，生活似鲜花我党像太阳的无耻文章！写公文倒也拿手，但写一篇就得自觉祖宗蒙羞的掰折七八根儿钢笔！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是哪种人了。换句话说，自古以来哪个自命清高的文人又不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了？所以我想我们在本质上属于同一种人，只不过可能你不如我更有条件去挥霍自己的个性，不如我更有机会去尽可能的展现自己的性格罢了。但我认为，两个这样的官凑在一起，除了能办一些吃人不吐骨头卑鄙恶心的勾当以外，也许还能办一些我们彼此能力范围之内，一个“人”该办的事儿！”
王道军停住脚步，歪着脑袋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林舞非，继而低头品味片刻，抬起头扭身面对林舞非，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这个握手很重要。因为这代表了一个属下臣服于自己的长官。当然了，所谓的很重要并不是指这个，因为一个属下是否尊重并臣服于自己的长官，在这个国家里从来就不重要更不值一分钱！总会有人为了各种目的去臣服一个长官的，当然了，如今越来越现实越来越聪明的长官们也越发的明白，尊重，对于他们来说，便是毕生的奢求！而发自内心的敬仰，更是无从谈起的虚无缥缈！因为在这个国家里的每一名官员都明白，自己把官儿当到现今的这个位置，已经不可能再从自我品质上搜寻到任何一丝像人一样的元素了！也再搜索不出一丝值得别人去敬仰的东西了！受万民爱戴被敬仰万分的好官，在历史上有不少。但同样历史告诉我们，像这样的好官儿，从来都是只会得罪权贵，让可以给他们更大官职的上司越看他们越不顺眼！最后被反复的一贬再贬！贬到最后，连自己都看着自己不顺眼了！当然了，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没什么机会再受万民所爱戴了！因为他们可能已经不再是个什么官儿了！也许这就是在这个国家里，为何如此这般的好官儿越来越少的原因了！因为不是被贬成民已经不再是官了，就是实在不愿意成民，无奈下水同流合污了！历史告诫百官，自古忠义不两全！对上尽忠便要对民无义！区别在于对上尽忠可保万世荣华风光无限！而反之则步步艰辛无以为继，最终志残身败怀恨而终！
这个握手的重要含义在于林舞非认同并欣赏了王道军的作风类型与人格形式。这点真的很重要！要知道，若是你的行事风格与人性作风，不符合你长官的固态思维方式与个性喜好，那可就麻了大烦了！即便你就真是块儿黄金，也得在千钧巨石面前被压的深埋地底化朽为泥！更何况芸芸大众又何来那么多的真金白银呢！好钢一块儿便很难能可贵了，但问题恰恰在于好钢总是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被折断乃其最终的悲酸下场！而在这个世道中，游刃有余遇方则圆遇阻则转的永远都是“水”！水的高明在于无所不渗无所不容！即便是被强大所永久性禁锢，也可保全声息秣兵厉马，等待一丝空气便可薄集而厚发源源游走！即便是被强大所彻底蒸发殆尽！也可化风成雨随着滚滚雷声，以另外一种方式浴火重生卷土重来！
钢没有用，即便可以撬动千钧巨石也最终会被万均巨石所折断！而水则可以永远以一种阴柔的形式长存不灭，最终洞穿所有巨泰磐石！
领导不喜欢你的性格，你便要处心积虑的事事作为，成为他喜欢的性格。这个不难，在这个国家里，几乎所有的领导便都只喜欢一种性格，那就是没有性格！当一条温顺低贱毫无人性的狗挺难，其实那是因为你没有真咬住牙干过，也没有从中获取到连想都想不到的巨大利益！真的把眼一闭就那么干了！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世事如败絮人生如黄花，未必便真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真那么干了，只会是更多的别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而已！不过，就真的不能在再大声的对着自己的内心高呼什么人格了！至于一分钱都不值的性格，就更是无从谈起了！王道军儿很幸运，因为他可以以人的形式找到一位欣赏他性格的领导！林舞非也很幸运，因为通常的狗东西都办不了什么太光彩的人事儿！他现在就需要一个有性格的人帮他办一些人能办的人事儿！
“是不是形势真的需要你真的将孙仁川彻底干掉？”
王道军直入主题，直接就说了一句人话。
林舞非抬头仰空道：“同时我的人格也要求我真的这么干一场！太他妈的嚣张跋扈了！真要捂住良心的挣扎把眼一闭！那么在这个国家里，权力的颜色便真的要变了！”
“权力从来就不属于人民！也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鲜红色！即便是红色，也要分好几个种类！”
王道军提醒林舞非这么干的原始动力莫要偏轨。
林舞非深表赞同的看着王道军点头道：“不过我想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在我的能力期限之内，试着闹出个我理解的权力颜色来看看！”
王道军若有所思道：“真要想干，就得先准备好跟孙仁川彻底翻脸！真要准备翻脸就得做好永远不跟他妥协的准备！因为打狗不死就存在被其反噬的风险！同样打死这条狗也是有风险的！他孙仁川在上面儿的根子绝对没你硬！但他个老小子的阴招却远要比你能干的更加丰富！狗急了要跳墙的，说不定这条疯狗还会一跃而入的就跳进你家了！绑了你老婆孩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那就在将这条狗赶进穷巷，让它在露出牙齿准备跳墙伤人之前，一棍子给我打断它的腰！让它只能是趴在你我面前，就着自己带血的牙齿说——我输了！”
林舞非也怕这条急了的狗真会跳墙咬人！所以他准备像狼一样的一口就咬断这条狗的气管儿！
“其实现在我手里的材料就足可以将这条狗打个半死！但据你一棍子致命的要求显然还不够！寻衅滋事伤人致残！绑架勒索逼良为娼！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涉黄、涉毒、涉赌、涉黑！甚至是非法经营偷漏税费！这些个材料我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在一天之内找回一麻袋来！但这些对这条狗来说，却都不足以一击致命！至于查什么人家在职务上的犯罪，那就更是个球也不痒的瞎胡扯淡了！要真想一棍子要他们父子俩的命！就必须得从刑事人命案入手！我以上所说的全部都要动用大量警力耗费大量资金与时间的去民间调查取证！先不说最终是否有人能看到你我决心，真敢站出来咬死他们父子俩！即便是我内部民警的保密工作，也得让我捉襟见肘勉为其难！明着跟你说吧，咱们清泉县下面儿四个镇五个乡的基层派出所，加上我县公安局各部门儿上下总共八百多民警！能出去干活的几乎是百分之百都多多少少与孙仁川父子的黑社会团伙，有着千丝万缕的种种关系！几乎百分之百的都收过孙仁川他儿子下面儿各路买卖的黑钱！算保护费也好，算孝敬钱也罢，反正是挑不出几个完全干净的出来！”
王道军讲出了自古兵匪一家人的真理！也讲明了为何满大街的违法犯罪，却就是始终长盛不衰立于不败之地！一个个肥头大耳的民警就是硬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从来都没人去管的真正原因。
“这个正常，全中国到了哪里都一球个样！我只想知道你收了人家多少黑钱？”
林舞非一脸的见过不怪。
王道军看着林舞非笑道：“已经是尽量的躲着划清嫌隙了，只不过不收便是政治态度的明确对立，今日你也就不能跟我站在这里谈这些了，我也早就在这里一天都干不住了！不多，躲着、避着，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应该是收了人家一百多万了！”
林舞非点头道：“还有别的瓜葛吗？比如说涉及到重大刑事案件的权钱交易？”
“我一直都尽量的很小心处理这方面事情，至今并没有生死一根绳上的此类交易！”
王道军给林舞非定了调子。
“那就好，一百多万算个球！事后就算是他们拿出你收钱的录像带，我也定能在市局及市政法委方面，保你有功无过既往不咎！”
林舞非更是艺高人胆大的给王道军定心。
“正如这个国家里所有的官员们一样，所享受到的无尽奢华全部都是权力所带给他们的无形利益！真正处心积虑冒尽风险闹回来的大笔现金，都是一个子儿的也没敢动！也根本就用不着！我收的那些个黑钱，全都能对出数目的在我老家藏着。我可以向组织全数交代并承担相应的责任！”
王道军向林舞非进一步的表明决心。
林舞非看着王道军摇摇头笑道：“这就是你道军儿的政治幼稚了！你能交代并承担责任，那就说明你王道军儿本身是有问题的！试问一个有问题的人我又如何能用？我又如何能指望你一个有问题的人帮我查问题呢？交代什么啊？区区一百多万有个什么交代劲儿啊？不交代！一分也不往外退！你根本就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你要明白道军儿，既然我们准备打狗！就有把握在这条狗咽气儿之前，保准他连哼的机会都没有！即便是他真的做垂死挣扎哼出了一声半声的，我也有本事让听到他呻吟的所有人，全部都假装没听见！必要的时候，我会以他们老婆孩子家属们的免除刑事责任作为交换条件，确保他们在法庭上该闭嘴的时候彻底变成哑巴！听我说道军儿，我当官儿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上下贪污闹钱上千万的官员我认识一百多个！这事儿我当他刮风下雨一般的平常！实话跟你说，若不是我家里祖辈儿上早就家底儿殷实三辈子也花不完了！我这些年当官儿闹回家的钱，肯定绝不止你现在这区区的一百多万！好了，只要你跟他们父子俩没有人命上的非法勾当！这回也就是咱们动手，他们伸出脸来挨打的事儿了！”
王道军跟着林舞非默默向前走了一阵子道：“我盘算过了，自我上任以来他们父子俩手上就至少就有两条人命我有把握搞到铁证！之前还有好几条人命，有眉目有把握的也还有两起。我准备接下来就先跟他们父子俩通个气儿，玩玩儿双面间谍！暗中以你本人的要求为名，就说是你点名要求选派与孙仁川他儿子孙吉平没有任何关联的年轻民警成立特别专案调查组，要拿证据对他们父子来真格的！选出一些我手下真的跟他们父子俩的确是没有什么关系，新近参加工作的警校毕业生来具体干活。一旦凑够手里头能致他们父子命的人命刑事案子铁证，就立刻双管齐下的收网抓人！保准届时大大小小的几十条罪名，一举要了他们父子俩的老命！”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学校里刚出来的兵有没有用啊？”
面对林舞非的质疑王道军笑道：“一来这就是当前全中国公安工作的无奈现状与实际情况！其次，现在他还有没念过书没上过学的吗？民国的那些风云大将军们，也不还是各个军校和讲武堂里出来的多嘛！等他们这次能亲自一线打回大猎！他们就不再是什么书生，就是手拿剃刀的悍将了！相信我，这不是出兵去国外侦破跨国犯罪集团！对付区区一帮子的土农民，差不多也就将就着够用了！”
“那好，我在明早的全县各职能部门儿全体大会上给你放烟雾弹！尽量配合你那边儿干活！另外，我拨专款资金给你行事。”
听林舞非这么说，王道军停住脚步想了一下后，抬头看着林舞非道：“这的吧林书记，一来我是有政治理想与政治抱负的人，过去收下的黑钱也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被形势洪流所迫！我是这么想的，这次的专项破案资金就由我私人来出！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自我救赎吧！”说罢看着林舞非一笑道：“很不可思议很幼稚吧？成全我的一回政治幼稚吧！”
一时间林舞非对这个世界对这个男人，有了另外一种的震撼性体会。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本质都腐朽变色了！当一个合适的机会到来，当一个适合正义生存的环境到来，原来对错是非终有道！人们还是追求正路的。
林舞非欣慰的看着王道军儿点点头道：“说你错，你就是劈开半个地球当悔恨也是个扯淡！说你对，你就是家里面儿堆满贪来的黄金白银，你也还是个正义的化身！但是，我林舞非个人对你的是非取向，表示由衷的敬意！我成全你，在政治赏给你正名并提供合法授权！事后关于你的一些个人问题，有必要的话我会跟任何领导讲明白并确保你前程无忧！即便是退上一万步，运作过程中稍有差池出了连累到你个人的一些问题！你脱了警服我也能在省城给你安排你想展现作为的任何一个单位！有理想，有抱负是吧？很好，我就怕跟那些眼里只有黄金白银大姑娘的浑人们打交道！这件事过后，我在政治上保举你一个前途出来！定可让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实现你的理想！从现在开始，你跟我的关系已经转化成朋友了！我这个人政治城府不深，在看人方面更是意气用事只凭性情！别让我失望道军儿！”
“刚才你在你那桌吃饱了吗？我就没吃饱！光顾着偷偷的瞟你那桌上的那位省电视台大台长了！哎呀……说实话啊老林，我是看着就替你媳妇担心啊！”
“就那位大美女台长啊，道军儿你也就是看看得了！反正我是一肚子的苦衷无以解脱啊！还真让你给说对了，我媳妇从昨晚到现在都在暗中生我的气呢！你是没沾着不知道湿面团子它粘手啊！其实我也没吃饱啊！我倒不是光顾着看人家了，大学几年里我还没看够啊！我是光想着眼下的这一大堆烂事儿了！还有就是我媳妇跟我那无声的抗议！对了，要不你上我家去，我给咱俩再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
“快算了吧！上你家还不如去我家呢！我老婆不管我几点回家准留饭！不过前面儿拐弯有家面馆儿，那里的油泼面做的还真是一绝！要不干脆咱俩去那儿吃碗面算了！”
“这么晚了人家还开着门儿吗？”
“不开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啊？那家面馆儿这个点儿专伺候跑夜车的开出租个体户们，保准开门儿。”
被王道军儿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搂着肩膀，林舞非总觉的不是很舒服。这都多少年了，还从来没有过跟人勾肩搭背的在大街上走过道。不过林舞非在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的下面儿地方小县城里，此刻他真的很需要一些可以并肩作战风雨同舟的亲密战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