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探监
回到杭州之后,胡雪岩亲自去大牢里看望了小白菜一番。小白菜本就是孤家寡人一个,父母早早死去,被收押之后,自然不曾有人去看她。她的养父养母跟她本也就没有什么交情,自从小白菜入狱之后,那王枝花更是处处闲言碎语,把小白菜说的污秽不堪,似乎用小白菜的肮脏可以洗涮自己身上的阴暗。这样的养母更不能来看小白菜。至于葛品连家里的人,更觉得葛品连是被小白菜害死的,恨小白菜还来不及,哪里会来看她?
走进阴森的大牢,胡雪岩心情就有些沉重。
随着衙役走到了小白菜毕秀姑所在的牢房,远远就闻到一阵恶臭。隔着大牢望去,此时的毕秀谷哪里还有清秀俊美的模样,浑身的衣服已经蔽不遮体,露在草席外的脚趾上满是斑斑血迹,蓬乱的头发与枯草混在一块,仿佛是久不落鸦的旧巢。
牢狱在木桩上敲了两下,喊道:“毕秀姑,醒醒,有人探监。”
秀姑依旧蜷缩在大牢的角落里,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转过身子来。
那牢狱有些不好意思,他自然知道身后站着的这位就是杭州城的大拿,毕恭毕敬地回身跟胡雪岩道歉,说道:“胡大人,她这两日一直恹恹不起,饭也不怎么吃。等我进去给她一盆凉水。”这狱卒还以为胡大人是听到了有关毕秀姑的碎语,向来看看这个能把举人老爷勾搭上的女人长什么模样。所以言词之间虽然对胡雪岩十分恭敬,但是对毕秀姑却一点也不客气。
胡雪岩听到这话顿时有些气恼:“胡闹!既然她身体不适,为何不请郎中?她现在这样子,哪生受得了凉水?”
那狱卒被骂,吓了一跳:“胡大人教训的是,小人随后就去请郎中!”
胡雪岩没有再看那狱卒一眼,而是转身说道:“小陈,我这里不用你,把饭菜给我,你去庆余堂喊个郎中过来。”
这个时候,秀姑身子微微蠕动,转过头来。
虽然脸上依旧憔悴不堪,但是明亮的眼睛里那意思迷茫,依旧由着最朴质的色彩,仿佛是一场大雨之后,狼狈的西湖上架起一座虹桥。
胡雪岩看了更是满心怜惜。接过小陈手里的饭盒,胡雪岩踏步走了进去。
走进一看,胡雪岩才看到秀姑脚上的指甲已经全都没了,剩下的全是一大洼一大洼的黑色血块。胡雪岩光看到这个,心里就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得眼睛发酸。
秀姑看到胡雪岩,有些不解,就那么看着,只是不说话。
狱卒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位胡大人是咱们杭州城前任的藩司,也当过咱们浙江的布政使,你还不赶紧起来拜见?”
秀姑闻言眼睛一转,深洗了一口气,强乘着就要起来。
待秀姑一伸出手,胡雪岩就看到秀姑手指一个个如同木棍版粗细,显然是不止一次受过了夹棍之刑法。此时盛夏,双手就是露在空气中也仍旧疼痛不堪,怎能吃力!
胡雪岩赶忙放下饭盒,说道:“你不要起来,躺着就好。”
秀姑微微一愣,看向了狱卒。
胡雪岩转回身一挥手,扔出五两银子,说道:“你先下去,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那狱卒看到银子眼睛放光,赶紧告退,走的时候门也不关。
秀姑心里面有些迟疑,觉得这个大人不穿官服,也没有当官的那般凶狠样子,更不像是来审案的。她虽然好奇,可是依旧不说话,只是慢慢躺下去。
可是就是身子往凉席上一躺,嘴角就是一弯,惨白的嘴唇月亮一样弯起来,满是哀戚痛楚。胡雪岩看得心疼,也不知道是她哪里受了伤,问道:“身子哪里还不舒服?”
毕秀姑看了胡雪岩一眼,觉得这个大人好生有意思。哪里有伤?应该问哪里没有伤才对。
胡雪岩看到毕秀姑不说话,把凉席旁边的茅草一扫,席地坐下,把饭盒拿了过来。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胡雪岩打开饭盒,辟首说了这么一句。
秀姑身子一缩,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何冤屈从实道来”的话,此时听到冤枉这一个词儿,下意识地就摇头。
胡雪岩此时情绪已经平稳,他说道:“看你这样子也不能吃饭了,我来服你起来,你靠着,我喂你喝点汤吧。”
秀姑一愣,简直不敢相信。
布政使可是大官,三司会审的时候坐在巡抚旁边的,他要是喂自己饭,难不成是想直接毒死自己?想到这里秀姑反而坦然了,死了倒也利索。
她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强撑着慢慢起身。
胡雪岩赶忙去服她,秀姑下意识一躲,想躲开这个当官的。因为当官的没一个好人!
这一躲,胡雪岩手一下子触到了秀姑的胸脯。
“呦。”
秀姑忍不住交了出声来,叫得很轻。
胡雪岩本想道歉,可是心里一想,顿时只觉得这杨昌浚未免太狠了一些,究竟把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折磨成了什么样?
胡雪岩摇了摇头,没有道歉,也没有多问,只是盛了一碗汤,说道:“来,喝汤。”
秀姑看都没有看胡雪岩一眼,慢慢张开干巴巴的嘴唇,两丝乱发垂在嘴唇旁边,秀姑也不理会,胡雪岩伸手帮忙给她拢到耳朵后面。
一勺雪梨桂花渌鸡汤在胡雪岩看来及寻常不过,可是到了秀姑嘴里,却觉得仿佛不是人间的伙食。她心里更坚定了,都说临死前有一顿杀头饭,很好吃。没想到真的这么好吃。
胡雪岩一勺一勺地唯,秀姑一口接一口贪婪地喝。
喂完汤之后,胡雪岩帮秀姑微微擦了一下嘴,秀姑吓了一跳,赶忙躲开。胡雪岩笑了,心里却一片苦涩:“这样的姑娘?还能够通奸杀夫?”
胡雪岩忍不住又要落泪,他来回张了张眼睛,说道:“你还吃不吃?”
秀姑往饭盆里偷偷瞅了一眼,看到肉块透亮,跟自家蒸煮的完全不一样,仿佛一块块美玉,而旁边的米饭里,都搀着玉米粒,看上去黄白相错,珍珠一样美丽。秀姑看了胡雪岩一眼,点了点头。
胡雪岩端起米饭,夹起拿起一块烧肉,送到了秀姑嘴边。秀姑吃了一口,慢慢咀嚼。
这一刻秀姑差点忘了浑身的伤痕,只想着:真是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啊。
秀姑用处了全身的力气来拒绝,她脑袋里思考着刚刚美味的汤里的毒药,该什么时候发作?她看了这位大人一眼,觉得这大人似乎也不错,至少不打人,不折磨人,不冤枉人。
就是,你们是当官的,想要我们死直接让我们死就是了,还要那么多状纸,审那么多次干什么?案子究竟怎么样?还不是你们一张嘴说了算?
这个大人倒也利落。
秀姑不管了,肉汁顺着水躺下来,胡雪岩帮她擦她也不再躲。
胡雪岩自然不知道现在的秀姑已经一心视死如归,反而感觉到秀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尽可能慈善地笑着说道:“那狱头刚刚说我是大官,是他们瞎说的。我就是做生意的,叫做胡雪岩。平日里倒卖丝绸,开了个钱庄,还算有钱,也有些人脉。”
秀姑精神果然好了一些,点了点头,把肉咽下去,说道:“我听说过你。”说完也不再多想,继续张嘴。
胡雪岩一笑,夹起一块肉送到秀姑嘴里,只觉这姑娘真是可爱。她已经伤成了这个样子,竟然没有抱怨,也没有哭,反而能吃得这么开心。比起那一见到自己就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四处求告的杨乃武来,简直太坚强了。
“我有个掌柜,跟我说你是冤枉的。我想办法去看了看卷宗,也自己问了问人,知道你确实是冤枉的。”
秀姑一愣,没有再说话,只是盯着胡雪岩。
“我知道你小时候爹娘就死了。”
胡雪岩也停下动作,看着秀姑说道。
“那时候有个叫刘掌柜的给你做了身衣服,上白下绿,大家都叫你小白菜。”
秀姑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胡雪岩。
“后来被王枝花收养之后,只知道干活却还一直被埋怨。”
秀姑觉得难受了,鼻子有点酸。
“后来嫁给了一个矮胖子,也没抱怨。”
秀姑低下头,不再看胡雪岩。
“后来有个叫做何春芳的欺负你,刘锡同的儿子也欺负你。”
秀姑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底下落。
“我不是大官,不能给你判案,但是我已经联系了不少当官的,他们在京城都是大官,有一品的,有二品的,大家都知道你的可怜,都在帮你说话。朝廷已经拍了钦差大臣叫做胡瑞澜的,来帮你伸冤。你放心,你没罪,他们也判不了你。”
秀姑叹了一口气,又看向胡雪岩,想伸手擦泪,可是手指一动便是一阵疼。
胡雪岩说道:“我以后有空来看看你,等你出狱我帮你接风。”
秀姑终于说话了,道:“谢谢胡大哥。可是我不冤,这是命。你就不要帮我伸冤了,我死之前,你再给我送两顿好吃的,我也就满足了。”
这个时候小陈终于带着一个郎中赶了进来。
那郎中一看到胡雪岩,赶忙躬身行礼:“东家,小人刘长远。”
“你快给秀姑看看,开点药,煮好了再送过来。”说完胡雪岩看向秀姑:“你放心,这点事情不算什么,你不要感激我。”
秀姑只是摇头。
胡雪岩觉得待不下去了,伸手摸了一下额头,说道:“我虽然当不了官,但是在道上也有些朋友,你放心,我先去余杭把何春芳和刘锡同这两个狗贼料理了,再来看你。”
说完胡雪岩转身就走。
秀姑终于忍不住,要站起来:“胡大哥!”
听到秀姑喊了这么一声,胡雪岩没有转身,继续离开。
胡雪岩一走,小陈瞥眼看了秀姑一眼,说道:“姑娘,你也忒不懂事儿了。胡大哥也是你能喊的,你去问问浙江巡抚杨大人他敢不敢喊。左大帅见了我们老爷也得喊胡老弟,你难不成是左大帅妹妹?”
秀姑充耳不闻,那郎中却觉得棘手:“姑娘,你这伤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