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心有悲悯

一抹残阳，抬眼天边。

待墨子卿匆匆赶回奉来府衙，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此刻，东翎湛一袭宝蓝色锦衫，神色淡淡，一手负在身后，立在几乎被移为平地却早已被拾掇干净的奉来府衙门前，对着墨子卿默默凝望。

墨子卿看着眸色深沉的东翎湛，下意识便避开了他一双清眸，问道：“情况如何了？”

“很不好……”东翎湛依旧是淡淡的神色，清冷的目光冲着墨子卿单薄的身形扫了一眼后，转向她身后远处，一片触目惊心的荒芜。

墨子卿看着他的目光，心中顿然一沉。

“西楚建国第三年末春，台州曾发生大面积的地动摇，危害程度轻微，万众当中，死伤不到一千……南越建国第六年嘉月，户州唐城地动摇，危害程度稍重，万众当中，死伤近四千……还有，东陵建国第八年开冬，天京城也曾发生过一次地动摇，那时候……钦天监历来举行祭天大典的天坛轰然倒塌……帝京之中，死五十，伤一千……”

上天，每降下一次灾难，都是对尘世众生的考验。

墨子卿静静地听东翎湛缓缓述来，清冷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向他身后目视所及皆是一片断壁残垣的奉来府衙，微微恍惚，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翎湛深吸了口气，神色沉凝，语气缓慢：“此次地动摇，以奉来府衙为中心，危害程度逐渐向四周扩散，你所见到了，奉来府衙没了，而府衙周边地区皆属于繁华地段，人流几乎占了整个县城人口的半数以上……县城总人口有近八千，而这两日之内被安全救出，迁移出城的人数……总共不到一千……”

墨子卿温热的掌心倏地攥紧了袖口。县城八千人口……如今被救出的……居然不到一千？

“还有一件事，子卿……”东翎湛敛去面上渺远的神色，缓缓地才从不远处的废墟中收回了视线，目光平静淡然地望着墨子卿，残阳余晖打下来，落在他清雅的眉目上，微微氲出几分沁凉的风流盈华，“其实，子卿，在你和瑞世子失踪的那天，我看到了天上的一些异像……”

墨子卿眸色一闪。

“你知道吗？史书有载，奉来县城有一个关于古老凤凰的传说……不知从何而起……”东翎湛抬眸望天，目光复杂而渺远，“……九州无穷宝染，四海尘埃蒙昧，天下蜃气楼台，天街虹桥碧落……细数冥冥，终有一日，它会幻化归来……九天鸾凤……翔飞归来……子卿，若不是那天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你，没事吧？”

那天他亲眼见着，那只通身布满凶猛煞气的七彩凤凰，俯冲而下，逐渐变小后，直直冲着墨子卿的心脏穿过，而后，那凤凰，若一团虚幻的轻雾那般几乎瞬间便消失了……

怒火凤凰……那是灾难，那是惩戒，那是预兆，那……绝对不是他的幻觉。

“你真的……没事吗？”他忍不住再次开口确认。

“我……没事。”墨子卿羽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默默地收回视线，垂眸不语。

东翎湛静静地看着墨子卿，见她低头不语，缓缓低声道：“那时，我们两人都亲眼看见了头顶的那只凤凰……但是，你知道吗？之后，我几乎问过了那些幸存的那天正好出现在府衙附近所有的人……但是，他们却都说……他们并未发现天上有丝毫的异常……”

墨子卿眉心顿时一跳，抬眸道：“容熹，其实……那天发生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那天凤凰朝我飞过来之后……我就觉得头很疼，思虑也有点混乱，之后的事情也你知道的，我同瑞世子掉进了地上一道裂缝里……对了，我记得当时那道裂缝还挺大的，你派人封起来没有？”

语落，东翎湛面色变得古怪，墨子卿心中倏地有丝不好的预感，却见东翎湛薄唇抿了抿，语气幽幽道：“那天，你同瑞世子一齐掉落下去之后，裂缝明明像裂开的更大，可即刻却被一大片残垣掩盖住，于是，我命人连夜挖掘……但是，挖开之后……那道裂缝却完全消失了……”

东翎湛刚一语落，墨子卿一双美眸倏地睁大，难以置信道：“你、你说裂缝消、消……失了？”

“对，裂缝完全消失无踪了……”东翎湛眸色复杂深沉，一瞬不瞬地盯着身前的墨子卿，半晌，轻轻叹气：“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那天，若不是亲眼看着你被那只凤凰袭击……之后，又看着你和瑞世子一同掉了进去,我还以为自己……所以后来，府衙整饬了之后，我在府内寻了许久，可是那道大裂缝确确实实是消失无踪，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因此，那些属下都以为是我……出现了幻觉。”

“不，你没有出现幻觉，这些事情确实都存在，只是……”墨子卿微阖着清眸，深深吸气，见状，东翎湛眸中掠过一抹复杂，道：“我们根本……无法解释我们所看到的这些事……就像是要解释传说……它并非只是传说。”

墨子卿点点头，微微沉吟了片刻后，不疾不徐对东翎湛道：“对，既然目前我们无法解释目及所见，那么，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吧，目前，我们该做的事情，就是竭尽全力地去救人，地动摇这件事，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确实是不容乐观，但是，无论情况有多糟，我们都得坚持下去……眼下的情形，并不代表剩下的那些人全部都遇难了……”

她顿了顿，目光依然是平静，继续低声道：“对了，墨家本家在这件事上，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们随时都准备捐赠筹资，尽力帮助地方重建……还有，就如今而言，帝京那头要得到这个消息……少说应该也得到四五日之后，我……会动用目前墨家在黔州所有的人力物力，尽我所能匡助地方，但愿……我们可以帮到更多的人。”

东翎湛心中顿时一暖，只见对面人，语气平静而真诚，清浅的目光，若一潭清澈的湖水，偶尔闪过了一丝光芒，即时便显得那对明亮眸子，有波光粼粼，但依旧澄澈而干净，不含一丝杂质。

东翎湛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半晌，薄薄的唇角，有一抹曜目若明月的笑意浅浅扬起，眸色柔和，不紧不慢道：“子卿，我记得以前……我曾跟你说过吧……我自小便是在齐王兄的庇护下长大的，齐王兄是我在世上，最亲近，最敬佩的人，他曾跟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的付出，是完全不求回报的……他甚至还说过，世人都说墨家中人个个心怀天下，但是他并不相信，墨家……真的没有自己的私心……”

这个齐王殿下……倒是有趣。

墨子卿嘴角微一扯。

“天潢贵胄皇族子弟……在旁人看来我们都尊贵不比，但事实上，一直以来由于我们受自身的身份地位所限制，我们才是世上最孤单的……皇兄他陪伴我度过了很多事，告诉我该怎么活下去……他处事一向淡然而为，凡事不怒不怨，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很透彻……但是，这一次，我想，兴许他在对墨家的看法上，是错了……”

墨子卿心下微一动，看着东翎湛温若煦初阳的神情，脑海里不知为何却回忆起了当初在丏州的时候，公良初云提醒过她的话……可是……东翎湛的身上……真的有危险的气息？

“谢谢，子卿。”

东翎湛面色温暖安然，凝视着墨子卿，一双浅色的眸子，恍若世间最澄澈光滑的曜石。

半晌，墨子卿笑一笑，玩笑似的拱手朝东翎湛一拜，戏谑道：“九殿下瞧您说的……为国为民这不是下官该做的吗？为殿下效劳嘛，也实在是下官的荣幸啊——若是殿下觉得，下官做得不错，这次回到帝京，您倒是为下官讨个皇赏嘛……话说下官做了这么多……嘿嘿！是不是该升官了？”

东翎湛顿时失笑，顿作严肃地回礼，道：“威麟校尉大人放心，大人出身高门，不卑不亢，也实在是年少有为啊，大人这正五品校尉的位置……确实是该往上提提了。”

“那下官就先谢过殿下了——”墨子卿顿然大笑，装模作样地朝前一拜，而后，两人同时深深吸了口气，墨子卿面色微敛，正色道：“尽人事听天命，若是这些人命不该绝，我们便竭尽全力……殿下，下官告辞！”

墨子卿一转身，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目光眺望着眼前一片荒墟，眸色渐渐深邃。

既来之，则安之。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乾龙公主也好，盛世后裔也罢……她便且将乾龙氏与盛世族的恩恩怨怨放在一边，且先将乾龙氏和盛世族的……灭国之恨放下。

如今……她只想做墨家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