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自己家里就一辆汽车，是苑雨茜平时上下班儿接送孩子用的。对于林舞非来说，虽说此刻借辆车简直便是咳嗽一声的小事儿，但是思来想去的却认为用谁的车都不方便。毕竟他接下来要干的事儿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好事儿！最终林舞非还是要通了市委车队专职司机小胡的电话。他觉的小胡负责的那辆十一座丰田，既不招摇又宽敞实用，也符合一个领导下现场处理问题的形象。最重要的是，这个小胡跟自己的交情匪浅。
“在哪儿呢？”
“呦！是林哥啊，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你的声音了！还不是在车队里闲着听差嘛，什么事儿？说！”
“要不忙的话跟你们侯队长以私人理由请个假吧。然后开上你的那辆丰田大面包，跟我出去办个事儿吧。先来我家接我一趟，我等你。”
根本就不可能会有任何的问题。
一个人如果自身强大，那么许多问题对于他来说便会显得渺小无比！反之则寸步难行！
不巧的很，市委李副书记正在开会，这让坐在市委会议室外已经等了近一个钟头的林舞非感到度秒如年！
林舞非就从来都不喜欢开会，他认为一大帮子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的人凑在一起，还不如北宋的水泊梁山聚义厅，更加能彰显出一些真实的成份！并且他也从不认为在这个国家里，有任何事情是在所谓的会上由众人商议所决定的！全部都是一个最终说了算的人，先在自己的被窝里将全部都谋算了个八九不离十，然后再秘晤自己的亲信嫡系，将事情做了百分之百的最终敲定！然后才是召集广大部署或是那些所谓的可以代表人民的人民代表们，假迷三道劳民伤财的公款吃喝耗上些时日，最后向公众上演一出所谓的民主与集体决议罢了！
苑雨茜说林舞非不爱开会便叫做政治不成熟。但林舞非却坚持认为自己所参加的大多数所谓会议，根本便从来就没有一次能轮到自己有资格发表实质性观点！自己要做的就是准时到场，凑齐一个会议所必须的各机构组成，然后顺从的附议便是了。至于自己能说了算的事儿，多年以来，林舞非也尽可能的从不召开此类所谓会议。从来都是他跟一些主要相关人员订好了，直接的发文件便是了。搞的这些年来林舞非在同僚们的印象里多少有那么点儿独裁的意思！但却从来就没有人真的对此有过什么意见。因为几乎所有有资格上会参加讨论的人都明白，什么才是中国式的会议。
直到接近十一点钟，李副书记这个会才算是开完了。会议室大门被打开后，随着从五楼大会议内那光洁明亮的大落地窗外，泼洒进走廊的瞬间明媚阳光，一阵烟雾也随之滚滚而出。
这就是一把手抽烟的好处。只要是一把手他本人抽烟，那么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能抽烟的场合。当然了，对于不抽烟的人来说，恐怕就不会认为这是一种什么好处了。
鱼贯走出会议室大门的人都纷纷向自己点头致意，但这其中大多数人却是林舞非不认识的。虽然来的时候，林舞非并没有向林副书记的事务秘书询问他正在主持什么会议，但此刻林舞非却明白刚开完的这个会议，应该是全市的商业系统工作会议不会错。因为在频频向自己点头致意的众人里，他看到了二轻局的局长与市七一百货大楼的党委书记兼总经理等商业口的一把手们。
由于过去林舞非一直都在团市委任职，又由于龙城的团市委所在地，也在市委机关的大院儿里，所以在众人的眼里，林舞非便是朝中的内阁人员了。这也正是下面儿认识他的人，要远远多过他认识人家的原因了。不相熟的当然是点个头便不算失礼的擦肩而过了，像二轻局局长老王这样，还算是打过交道比较相熟一些的人，看林舞非此刻的样子也明白，他是候在会议室门口，有要紧事要“面圣”的。再加上当官的普遍都不愿意让同僚们明白自己与朝中内阁大臣们的微妙关系，于是也只微微一笑，一个点头的都走了。
虽说都在一个大院儿同一座大楼里办公，但既然是人已经走了，便不愿意再回团委那边儿去了。由于自己此行目的又不是那么能见光，于是各处、委的林舞非也不方便过去坐坐。虽然李副书记的事务秘书，很殷勤的让自己就在她的秘书室等李副书记开完会，或者她可以随时关注会议室，一旦会议结束，她就立刻给林舞非打电话叫他。但是从来就不走宦官路线不接近后宫内侍的林舞非，却并不想多给这个风韵撩人的李副书记事务秘书，什么借机亲近自己的机会。加上此刻的林舞非还真是心中忐忑不安，对一会儿李书记听完自己汇报后的态度毫无把握！所以林舞非便在这个大会议室的门口，从隔壁的编委办里拽了把椅子出来，硬是足足的坐等了一个多钟头！
见会议室里的人应该是都已走光了却还没见林副书记出来，于是林舞非便走进了会议室。却见李副书记还在与市友谊大厦的党委书记邝继丰谈着什么。抬头见是林舞非，于是便看着他向紧靠自己身边的空位置摆了一下头，示意他可以进来做到自己身边。但林舞非出于对友谊大厦党委书记邝继丰的尊重，还是走到距离他们相距较远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其实说到这个邝继丰，林舞非并不陌生，还印象非常的深刻！
一九八零年的林舞非当时年满十八岁，又逢正好那次高中期末考试全班第一。父母作为成人鼓励及学业嘉许，终于同意了给林舞非买一辆他梦寐以求魂牵梦萦期盼了多年的自行车。
在那个年代，想买个好东西可绝对的不容易！小到香烟、白糖、与高级水果糖，大到全钢手表、录音机、电视机、缝纫机、自行车等，都得凭“准购票”购买！没有这个“票”，你攒够了钱也买不到！林舞非他爸单位那么大的一个铁路分局，在当年便已经是有上万职工的一个大单位了！但一年下来也分配不到二十几张的自行车票！当时林舞非他爸还不是什么分局的高级领导，想了不少办法就是没有给林舞非搞到一张自行车票！好在当年林舞非他爷爷有一个过去部队里的老战友，现在转业在省外事办当主任。林舞非他爷爷为了这个孙子，没办法只好去求他的那位昔日老战友，冒着投机倒把的巨大风险，才给林舞非搞回来两百块钱的外汇卷儿！
有了外汇卷儿，自然便可不需要自行车准购票，直接去市友谊商店买到一辆专供外宾的自行车了。
那是林舞非生平第一次怀揣如此巨款！当时正逢盛夏三伏天，林舞非身上就一件儿二股筋儿背心儿一条单裤，又没有个什么好地方藏钱。于是林舞非便硬是穿了一件儿春秋季节的蓝布褂子，将两百元外汇卷儿，用针缝在了褂子的下摆口袋儿里！至于到时候这钱要如何的取出来，则并不是当年的林舞非首要考虑因素了！当时对于他来说，尽管身为独生子又是高干家庭出身家庭经济条件优越，但他装着的毕竟是相当于他爸当年两个半月还要多一点儿的全部工资了！而且还是他一向就要面子的爷爷，亲自求人给他冒着触犯“投机倒把”重罪！闹回来的外汇卷。
这点就是林舞非他爸的过人之处了。林舞非他爸对他的自小培养就是让他对什么事儿都亲自去尝试一下，把什么都练的不要太放在眼里！尽管当年林舞非他妈非要找上一个他们单位里的八级钳工资深老工人，陪着一起去帮助林舞非挑选这个他们家里的大件儿！但当年林舞非他爸却坚持让林舞非自己独立去办这个事情。
倒不是为了省下那五分钱的车票钱，主要就是怕公共汽车上人多挤丢了钱！林舞非当年硬是大夏天的顶着火热的大太阳，汗如雨下的穿着一件儿蓝布大褂子，在大马路上步行四公里，走到了市友谊商店。路上由于兴奋，还不时的小跑了几段儿路。
那时候的友谊商店可不像现在的私人个体户百货商场，只要你有钱就能进！那个年代的友谊商店，是专供外国洋大人与国内外交或因公出国人员，使用官方给兑换的外汇卷儿，在中国境内采买物品的国营涉外商业机构。里面儿的好些洋货，也是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根本就无缘相见的稀罕玩意儿！比如巧克力、咖啡、花生酱、中国工艺品等。还有被免检审查的一些外国文字刊物。如《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等。好些中国市民经常挤在友谊商店门口，伸长了脖子向内张望，企图得知这专供洋大人的商场里，究竟都卖些什么好玩意儿！
当年林舞非就被人家的保卫科门卫人员给拦住了，不让他进去！而他们往外拦人的依据也很简单，那就是只要看着长相不像外国洋大人的，就一律先拦住再说！你要张嘴一说东洋话，人家一看你是太君，这再赶紧的低头哈腰赔不是也不迟！不过那个年代中日恢复邦交，正式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也没几年，在中国的日本人还是绝对不多的。
“哪儿来的小孩儿啊？去去去去去去去……一边儿呆着去！”
这就是当年的林舞非第一次踏进这个城市的友谊商场时，所遭受到的待遇。
林舞非说我进去买东西。
人家歪着脑袋轻蔑的看着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林舞非说我知道，可我有外汇卷儿！
人家不相信的看着他就笑。笑完了就让他把外汇卷先掏出来再说。
当时林舞非那个丢人败兴劲儿啊！又没剪子又没刀子的，缝的又实在是太结实了！最后硬是揪起褂子用牙连咬带扯的，才将用双股线小针脚，密密麻麻缝了两道线的口袋儿给扯开！可惜最后一下扯的劲儿大了！“嗤啦”一声，将褂子上的明口袋儿给撤下来大半个！
门儿是进去了，可你再看林舞非那样：三七分的“青年头”，头发凌乱不堪！满头大汗的大夏天穿着一件儿破了一个明口袋儿的蓝布大褂子。手里紧紧攥着四张面额为五十元的外汇卷儿，简直就是一个农村来的土老帽！
这就是那个现在的年轻人们不可能去体会到，也无法去想象的可爱年代了！他的韵味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愿意去品读，去回忆！其时国家发行外汇卷儿也不过才短短一年多一点儿的时间，而国营涉外性质的友谊商店也是那个年代这个国家里，绝对值得老百姓们去津津乐道，为之神秘探寻的一个新鲜产物。
向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年代致敬吧！因为在许多上了岁数的人眼里，它真的很可爱很值得去怀念！最重要的是，它走了！永远的走进了我们深深的记忆中，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也回不来了！
当时在友谊商店用外汇卷儿购买免关税商品是一种绝对身份的象征！在那个人人相对还算是平等的年代里，那是林舞非头一回的感受到了高贵带给他的震撼！
一辆“二八”的上海凤凰牌儿自行车，外汇卷售价二百二！林舞非手里的钱不够，他买不起！一辆“二六”的的上海凤凰牌儿自行车外汇卷售价一百九！钱倒是够，但林舞非却认为自己当年已经一米七六的大个子，买个“二六”的自行车回去不合适。于是便再看上海永久牌儿的。永久的倒是行，钱还够买“二八”的，售价一百九！但是林舞非又看到了天津飞鸽牌儿的，同样“二八”的售价却是一百八！于是当年的林舞非便开始了复杂的心理斗争。
其实当年凤凰牌儿是广大老百姓心目中的不二首选。谁家的姑娘出嫁，若是有辆上海凤凰牌儿的自行车当嫁妆，好家伙！那叫一个风光一个幸福啊！大家都得说人家这姑娘准是她爹娘亲生的！
再下来其实永久牌儿与飞鸽牌儿就相差的不是很远了。相较之下只不过永久牌儿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稍微还要略胜一筹。那主要的原因也还全是因为永久牌儿是大上海产的，而飞鸽牌儿只是天津产的而已！差就差在这里了。
林舞非琢磨累了就干脆蹲在地上，死盯着人家车子的大链盒想。他难以抉择啊！他纠结心疼那十块钱啊！
当年说是外汇卷儿等同于人民币，等值兑换。但谁不知道在北京、上海等地的黑市上，要花上一百三十块钱的人民币，方可从“黄牛”的手里换出来一百块钱的外汇卷啊！当年一袋儿五十斤装的白面才卖九块钱啊！就这，你看谁家敢一次就从粮店扛回去五十斤的一整袋儿白面啊！没那么多的粮票啊！
对于当年的林舞非来说，十块钱外汇卷儿，那可绝对不是个小数目了！那相当于他全家三口人半个月的口粮钱！少花十块钱骑个小城市产的自行车不会怎么着了，但全家人半个月不吃粮食，那肯定就是个死了！林舞非最终从市友谊商店里推走了一辆崭新的天津飞鸽牌儿自行车。一路没舍得骑，就那么的推着回去了！因为当时的林舞非还不怎么会骑自行车，他生怕再给摔坏了！其实林舞非都想抱着回去！
那一路上众人的那个羡慕眼神儿啊！林舞非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直到后来的多少年里，但凡是老同学或者好朋友们，不管是谁要去相亲见对象了，都死气白咧的带着一本儿小说或者杂志，来找林舞非借自行车装点门面！都知道林舞非爱看书，书是唯一能收买他的礼品。在那个年代，你去相亲，你要是能骑着自行车去，我操！那叫一个有面子啊！在那个年代，人们去相亲甚至还有借手表、借裤子、借皮鞋、借太阳眼镜的！
多么可爱的一个年代啊，我真不舍它的离去。
就这事儿，林舞非他爸事后对他的评价是——做事儿不够大气！他爸认为他应该花一百九，买回来那辆永久牌儿的。其实林舞非也明白自己做事儿的确是不够气冲云霄！这也是如今家族里的一帮子亲戚们，那么个近似于疯狂的往家里捞钱，他看着就心惊肉跳的原因。
当年那个友谊商店拦着林舞非不让他进门儿，还把他糟蹋了个够呛的看大门儿的保卫科门卫，就是现如今的市友谊大厦党委书记兼总经理邝继丰！不过现如今当年的友谊商店，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耀世风光！先是一九九五年外汇卷儿的停止发行与流通，再到后来的全国范围取缔、解散、改组友谊商店。现在的邝继丰虽说已经是贵为副处级的堂堂大商场党委书记了！但却只是一个靠着整改成洗浴中心桑拿浴，外加餐饮服务，主要还得依靠市里财政补贴，濒临破产的穷单位里的穷当家一个了！此时会都开完了，他还赖在李副书记的身边儿不走，想来又是在猛倒苦水儿的想求着要俩小钱儿过日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