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孰为刀俎
却说朱温收留了张归霸,下定决心要帮他保住性命。自从在潼关一站成名,朱温从一个小小的侍卫长摇身一变成为大齐政权独霸一方的封疆大吏后,他的野心也开始随之膨胀——这是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天性——饿肚子的时候人只想着如何能填饱肚子,等肚子填饱了,自然就会有新的欲望产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类的进步史就是一部欲望史,正是因为有了沟壑难填的欲望,人类才能从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一步步走向文明社会。数年之前,朱温所求不过是有朝一日能不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而今,当他手握兵权,坐镇一方,目睹了黄巢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攻占长安,赶跑皇帝自立为王后,他隐隐觉得,这种事情自己并不是没有机会做到。而欲成大事,就必须有良才辅佐,因此,在占领同州后,他一改义军纵兵劫掠的习性,改为安抚百姓,广求贤才,得益于自己的老丈人在同州为官时颇有清誉,朱温迅速在同州站稳脚跟并得到百姓认可——乱世之中,谁当皇帝都不重要的,只要谁能让百姓过上安定平静的生活,百姓就会自发地拥戴归附,是谓民心可用。朱温在同州城内尝到了笼络人心的好处,他更坚定了自己的野心——在这个忠信礼义被人弃之如敝屣的年代,谁掌握了兵权与民心,谁就有机会觊觎长安城中的那一把龙椅。
张归霸与张归厚虽然在那个时代算不得名将,但划拉一下当时朱温手下的人马,这二人已算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了——毕竟,这二人久随黄巢,俱是百战余生的战将,在这样的时代,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实力,而朱温手下的兵将虽有万余,但从军经历达到三年以上的还不足一成,别人不说,就连他自己,数月之前也不过只是一名区区的侍卫长而已。因此,保住张归霸的性命,对于朱温来说有着不言自明的意义——在这个谁兵强马壮谁就能横行霸道的岁月,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朱温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张归霸的脑袋。但是此事说出来容易,真想做到何其之难——从来失城之将只有死路一条,否则诸葛亮也用不着挥泪斩马谡了。
就在烦恼之际,朱温新近招募的一个年轻人看破了朱温的难处,他对朱温说,其实要保下张归霸的脑袋并不是难事,只消如此这般这般,便可事成。
朱温听完年轻人的计策,不由得半信半疑,“你确认这么做能行?”
年轻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只要将军予我临机决断的便宜,此事必成。”
朱温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年轻人:“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禀将军,小人敬翔。”
朱温点点头,“此事若成,我当向当今天子保举你为检校侍中。”
敬翔微微一笑:“不急,来日等将军封我为检校侍中,又有何不可?”说罢,敬翔飘然离去,只留下心头巨震的朱温矗立当场。
放下朱温不提,单表敬翔这一日来至长安城中,他打探得葛从周的住处后,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只待天色黄昏,他径直来到葛从周宅院之外,要门人通报同州防御使朱温差人来见。
葛从周闻弦歌而知雅意,大致已然猜出朱温派人前来的目的。从心底来讲,他并不想趟这一次浑水,今日朝堂之上黄巢对张归霸弃城逃跑的行径大为光火,若不是皮日休当庭劝阻,只怕黄巢即可就要差人到同州去锁拿张归霸。葛从周因为前日里领了暗中监视吾卫营军中动向的差事却依然放走了一辆马车,已然惹得黄巢不悦,秦勇在一边添油加醋地描述葛从周对大齐有二心,更是让黄巢当庭斥责了葛从周一番,并罚俸半年。从此,葛从周便被闲置,虚担了一个骠骑将军的武散官之职,手下的兵权却被孟凯、盖洪等一伙人褫夺干净。今日里,黄巢整军备战,就要兵发潼关,葛从周原本以为此次是自己复出的大好时机,却不料从头到尾,黄巢都没有点自己的名。下得朝来,葛从周不由得一阵苦笑,他几曾料得有朝一日,他一员堂堂的武将竟要在府宅之中空耗时日,不得上阵杀敌?细想起来,还是自己有错在先,才让别人抓住了把柄——今日朱温派人到得长安,不去面见圣上,反倒先来自己的府宅,可见必有所图,而他朱温图的,葛从周心内又何尝不清楚?他心内一方面赞叹朱温宅心仁厚,竟敢不加请示就收留了张归霸;另一方面,他又暗怪此时朱温不寻他人帮忙,偏偏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丢到自己手里,让自己左右为难。
前思后想,他决定还是先见一见朱温派来的人,听听朱温都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却不料来人张口就说自己性命危在旦夕,着实把葛从周唬得一跳。
“你且说说,本将如何就危在旦夕了?”
敬翔抱拳道:“久闻葛将军威名,乃我大齐万里挑一的奇才良将。不想如今朝廷用人之际,葛将军竟闲赋在家,不得重用,试问,原因何在?”
葛从周晒然一笑:“我大齐名将如星,谋士如雨,区区一个葛从周,何足挂齿?”
敬翔一摇头:“果然如葛将军所言,又何须劳烦圣上御驾亲征,兵发潼关呢?”
“这——”葛从周不由得为之语结。
“我有一问,请将军为我说解。”敬翔不容葛从周多想,继续说道:“试问将军,潼关城破至现在,已过多少时日?”
“五日有余了。”
“从潼关到长安,又需多少时日可达?”
“若是骑兵,当可朝发夕至。”
“正是这话。将军,因何敌人占领了潼关,便不再向长安进发?”
“长安城高墙厚,单靠骑兵如何能攻破城池?”
“然则依葛将军之意,敌人志只在潼关,而不在长安?”
“当然不是,取潼关而不夺长安,就好比进了酒肆却一两酒都不喝,那岂非是白耗力气?”
敬翔点点头:“既然如此,敌人因何占领了潼关之后便再无动静呢?”
葛从周此时才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你是说,敌人早料到了我们会趁敌立足未稳,率军出击?”
敬翔答道:“我若是敌军统帅,此刻必在长安到潼关的路上埋伏好了一支打扮成我军模样的军队,只待圣上大军扑向潼关之后,他们便可从容转出,取了长安这座空城。”说着,敬翔悠然地望了葛从周一眼:“敢问届时将军战耶?降耶?将军若要一战,可有兵马听从调度?将军若要一降,敢问到时又如何自保?试问将军,性命是否危在旦夕?”
葛从周被敬翔一番连珠炮般的问题惊得汗如雨下。这绝非危言耸听,如果敌人到时果然做这样的安排,自己真得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不行,我要立刻进宫见驾,敬翔,你与我一同前去。”
“慢,葛将军。”敬翔拦阻到:“小人说句斗胆的话,葛将军此刻只怕在当今圣上面前,已经不被看重了吧?”
“此话怎讲?”
“葛将军,实不相瞒,我从同州来时,特向朱将军讨要了临机决断之权。是尔在我未出同州之前,就着人持了朱将军手令调张归霸与张归厚二将,命他们二人各带三千兵马悄悄埋伏在长安城以西三十里外,待明日圣上大军出城之后,即可迅速入城,听从葛将军调遣守城。将军,此时入宫,颇为不智啊。”
葛从周听完敬翔的话,略一思索,即刻明白了敬翔的用心——此时入宫面见黄巢陈述这一情况,那么黄巢自然会有所安排加以提防,然则如此一来,张归霸与张归厚的兵马便没有了用武之地,那么朱温借此机会达到张归霸戴罪立功继而为他求情的希望便会落空,这是一层;第二层,他葛从周如今被黄巢闲置,也一样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倘若此次能借这一机会重立战功,力保长安不失,那么他必将重获黄巢的信任,回到权力的核心层中。
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建议,至少葛从周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他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仅凭张氏兄弟的六千兵马,是否能抵挡得住敌人的进攻?敬翔看出了葛从周的疑虑,他上得前来,趴在葛从周的耳边低低密语一番,葛从周听完,不禁喜上眉梢,心想,看来朱温早有安排,倒是自己多虑了。
在刘剑锋处理烧杀赵家村兵卒的同时,秦宗权的大部队秘密开进潼关,一路昼伏夜出直取渭南。黄巢在此处本来留下的部队就少得可怜,张归霸败逃同州的时候,又将这里驻守的部队一同裹挟而去。是以当秦宗权来到这里的时候,竟无一兵一卒驻守。这恰恰成全了秦宗权的野心,秦宗权虽然想一口气吃下长安,但他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晓得仅凭手上的五万兵马,只怕长安的护城河还没填平,就被黄巢杀个一干二净了。实力悬殊,强攻无异于自寻死路,最妙的办法莫若智取——自古以来,长安城就从未被攻破过。即便是鬼神莫测的诸葛孔明,任凭他六出祁山,却连长安城的墙砖都没摸着就殒命五丈原。所以,秦宗权的想法很简单,以刘剑锋的五千骑兵为诱饵,吸引黄巢主力劳师远袭,而自己则率领精锐步兵埋伏在渭南城外,只待黄巢大军通过,便换上他们的装束,假装得胜归来,大摇大摆的开进长安城。这一计策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于黄巢是否会再战潼关——而这一点秦宗权坚信黄巢必然不会让自己失望——潼关的战略地位与军事价值对于长安而言举足轻重,黄巢哪怕就是个新兵蛋子,也不会坐视潼关落入别人之手而无动于衷。所以,当这天清早,斥候来报从长安方向过来大批人马直奔潼关而去时,秦宗权捻须大笑:“匹夫黄巢,汝中计矣。”说着,他下令全军即刻易装饱餐,只待黄巢大军一过,他便要施计诈开城门,兵不血刃收复长安。
再度跨上战马的黄巢此刻心潮澎湃,从一个落第的秀才一跃成为开国皇帝,这种人生的跨越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却从未实现。而今,皇帝的宝座刚刚没坐几天,就有人不识好歹地前来挑衅,这和他心中所想多少有些出入。我明明已经传檄天下,号令各地节度使,大齐政权已正式取代了昏庸腐朽的李唐王朝,为何他们对自己的诏令视若无睹?没关系,不服号令,就打到你服为止。他已得知此此次前来偷袭潼关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手下败将秦宗权的部属。“哼,一个小小的蔡州节度使也敢触龙鳞,此战若不能将你们尽数歼灭,倒叫其他人生出更多的非分之想了。”出征之前,殿下群臣也曾建议,只需派大将前去剿平即可,又何必御驾亲征?但黄巢却不这么想,皇帝虽然是个好差事,但远没有上阵杀敌来得痛快——再有,他也希望借此机会杀鸡给猴看,好叫天下各地节度使都知道,他黄巢不是那个李唐的昏庸皇帝,一旦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就只会吃喝玩乐,不顾江山社稷。此次出征,他将长安城内十万雄兵尽数带走,只留下不足万余的兵士守城。他的目的不仅仅只是夺回潼关,他还要趁势剿灭秦宗权的势力,进一步扩大大齐的版图——除了朱温拿下的同州,大齐政权还真没有像样的地盘,那些遥领了各地节度使职务的大齐将领在恭贺了黄巢登基大典后,纷纷带着部队向自己分封的地盘进发,可到了现在,竟连一处地盘都还没能抢下来,这也是让黄巢倍感郁闷的地方。所有这些情况汇总在一处,促使了黄巢下定决心,一定要御驾亲征,再夺潼关。
留在长安城内守城的不是别人,正是让黄巢不省心外甥秦勇。自从参劾了私自放人出城的葛从周后,他便接替了长安城的守卫工作。黄巢本不欲用他,奈何禁不住皇后曹氏的枕边风:“张直方是降将,如何能做长安守卫的正职?那葛从周不遵圣谕,私自放人出城,这样的人又怎能信得过?勇儿虽然谋略有所欠缺,但究竟是自家人,论起忠心,还有谁能比他更让圣上放心的吗?再者说,这些年勇儿久随龙驾,多少也懂得些用兵布阵,圣上总该让他出来历练历练,他日才能成为咱大齐的栋梁之才。”
黄巢想想也是,从前没当皇帝,和属下一票兄弟不分轩轾原无不可。而今一旦登上帝基,蓦然间发觉他与那些兄弟们之间就有了一道鸿沟,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的说话已是不能。时间一久,就觉得彼此之间再没有从前的信任,他看谁都好像是潜在的竞争对手——自己是靠造反当的皇帝,焉知属下这些人的心中不会想着他日造自己的反?他由此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刘邦做了皇帝会大封刘氏族人为王,异性是靠不住的,要想黄氏一脉千秋万代的坐稳江山,还是自家人靠得住。秦勇虽是外甥,但与那些带兵的将领相比,到底还是近着一层,多少有着血缘的姻亲;其次,守城这种事原不需要多少谋略,毕竟不是前线,只要维持太平即可;第三层,就算秦勇因此生出了非分之想,但就凭他那些斤两,要想剿灭他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比碾死只蚂蚁还容易。有了这三层意思,黄巢也就痛快地答应了曹氏的请求,让秦勇出任了长安守卫,并加封其为光禄寺大夫。
秦勇自“金吾卫营”事件以后,着实老实了一段时间。一方面,皇后曹氏私下里把他叫进宫去狠狠教训了一番,叫他不要给当今的天子,他的姨夫添乱;另一方面,秦勇眼见其它宗室人员皆有封赏,独自己一无官职,心里亦知圣上对自己的行为有气,是而努力要做出一番人畜无害的模样来给黄巢看,好在他日博个好前程。
功夫不负有心人,每日里只在府上假装读书、射箭的秦勇终于赢来了自己的春天。黄巢在出兵之前,将长安守卫的工作交给了他,要他与黄揆一道镇守长安,负责京畿安全。旨意一到,秦勇立刻走马上任,一个多月来胸中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他此时最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把守卫长安的工作做好,而是如何去报金吾卫营门前的被辱之仇。
此刻,当他目送着黄巢大军离开长安后,秦勇长长吁了一口气。虽然城中现在是他与黄揆同时负责长安城的守卫工作,但黄揆更重要的职责是护卫皇宫安全,宫门之外,可说是他秦勇一人的天下。一朝权在手,他当然要好好抖一抖威风,而金吾卫营,正是他上任立威的绝好靶子。
可是如何才能把这个威风抖得不动声色,不落人话柄,这倒的确是个难题——总不能什么理由都不讲,就差人到金吾卫营把那个叫柳长街的步军校尉和张直方一同绑了来到堂下扒去衣裤抡开板子一顿揍吧?这样一来难以服众,二来等圣上大军归来,别人倘说起此事,自己难保不吃瓜落。想到这里,秦勇不由又有些气结,原本想坐稳了长安守卫之职,就不愁没有报不了的仇,哪知道真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反倒有些瞻前顾后。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守卫来报,说葛从周来见。
“他来做什么?不见。”秦勇此刻一门心思地思索着该如何派金吾卫营个不是,根本不想见任何人。
“回大人,”葛从周早料到这个草包不会见自己,因此着守卫来报之前,特意塞了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银子,嘱咐守卫务必要让自己见到秦勇。守卫收了银两,自然要把这事请给办成,因此立在堂下不走,继续说道:“葛将军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大事,必须与秦大人立刻面谈。”
秦勇一听什么什么,圣上前脚刚走,他葛从周后脚就来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这不摆明是来捣乱的吗?正好,反正一时三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教训金吾卫营,现成的葛从周拿来消遣一下倒也不错。
打定主意,他一挥手,道:“叫他进来。”
守卫一听得嘞,这十两银子就算是到手了,于是欢天喜地地去回葛从周。
不多时,面色凝重的葛从周带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外面走进来,直入大堂。
“参见秦大人。”二人来至堂前,双手抱拳唱喏。
“免了。”端坐在书案之后的秦勇摆一摆手:“葛将军不在府中静养,来我这里有何贵干?你身后那人又是谁?”
“回秦大人,属下有十万火急军情,这位是在同州防御使朱温朱将军帐下听差的敬翔敬大人。”
“哦?十万火急的军情?”秦勇漫不经心地拿眼扫了一下那个叫敬翔的家伙,身体单薄地好似一片树叶,眼看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书生,这样的人也被朱温拿来当个人才用,可见朱温真是没什么得力助手了。他不紧不慢地端起案几上的一杯茶,轻轻吹了吹飘在水面上的氤氲岚气,轻啜一口,问道:“你且说说,怎么个十万火急?”
“回秦大人,长安城此刻危在旦夕。”
秦勇一听,喝在嘴里的一口茶“噗”地一声全喷了出来,哈哈大笑:“葛从周啊葛从周,我只道你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不料你竟说出这样话来。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否则圣上怎会御驾亲征呢?”
葛从周早知道这秦勇是个草包,因此也不生气,只是慢条斯理地把敬翔地推测一五一十地重新讲给秦勇听,末了,他说道:“若我所料不差,敌人将会在今夜来犯,秦大人若不及早防范,只怕到时会有不测发生。”
秦勇听完葛从周的叙述,心内暗自琢磨,这事儿到底有几分靠谱?如果事情真得像葛从周分析的那样,那长安城内守备力量真不足以应付即将发生的局面;如果葛从周只是危言耸听,那么他的真实目的又何在?
想到这里,他阴晴不定的目光不由得在葛从周脸上扫来扫去,他很想把这个人的心思看穿,想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可是他几番逡巡,仍然咂摸不出个之所以然来。有道是一动不如一静,与其一味在这里瞎猜,不如等着看他究竟有什么底牌。
打定主意地秦勇沉吟了一声,反问葛从周:“那依葛将军之见,我们是否该即可禀明圣上,请圣上定夺呢?”
“秦大人,是您将情况禀明圣上的功劳大呢?还是您亲率守军击退来敌,护卫长安的功劳大呢?”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敬翔,不待葛从周回话,此刻突然发问。
秦勇听完不由得怦然心动——他自从军以来,寸功未立。一方面,他本人的确没什么上阵杀敌的勇气;另一方面,他亦从未以独领一军的将领身份参加过战斗。此时,他刚刚接任了长安守卫的工作,就有如此一份天功摆在面前,他如何能不心动?如果他果然是个有谋略的将领,那么此刻他应该知道在当下情况,他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派人将此情况禀报给黄巢,同时积极整军备战,来个将计就计;但可惜秦勇只是个好大喜功、色厉内荏的草包,一看到如此巨大的功劳,恨不得一股脑全占归己有——他根本没想到另外的一个道理——你想立多大的功劳,你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咳咳。”秦勇被敬翔的一席问话问得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本将个人荣辱事小,倘若因此而打乱了圣上东征的计划,那才是最大的失职。”
葛从周和敬翔听见秦勇如此回话,不由相视一笑,心内都说:“计成矣!”
芙蓉园。
张直方的金吾卫营并没有随黄巢的大军出征——作为皇宫以前的禁卫军,他们并不擅长打野战,是以黄巢在调动出征阵营时,没有将张直方的部队拉上前线。张直方也乐得静守长安,他虽然投降了黄巢,但骨子里他并不关心谁当皇帝——他只要市面太平,百姓安居即可。他并不像这个时代其他的武将那样嗜血,渴望去建立不世的军功。他更喜欢过最平常的生活,在没有硝烟、没有杀戮的太平光景里安逸地品酒赏花、游园踏青。他甚至并不想做这个将军之职,骨子里,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文人。像曾经的王勃那样描绘“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美画卷;像曾经的李白那样吐露“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写意性情。而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都源于十多年前,当他还在长安京兆尹温璋手下听差时,他曾与当时赫赫有名的女道人、女诗人鱼玄机有过的数面之缘。这个因为笞杀奴婢而最终伏法的女子,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恐惧和怨恨。她时常隔着窗户仰望囚室外的蓝天,有一次,一只小麻雀不知怎么晕乎乎地就飞进了关押鱼玄机的牢房,一头撞在了木栅之上,她把它捡了起来,很细心地呵护于它,等到小麻雀恢复了神智,她将它轻轻朝着窗户的方向轻轻托起,喃喃地说着:“去吧,飞地慢些,别再撞到其它什么。”这一幕,恰巧被巡监的张直方看到。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这个颜色无双却身负命案的女诗人,原来也有如此温婉柔顺的一面。
“生命多美,不应该在这样漆黑的牢房里度过,不是吗?”鱼玄机发现了站在监牢之外的张直方,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后来,张直方就和鱼玄机慢慢熟络了起来。他常常利用职务之便,给鱼玄机带来很多她喜欢吃的东西,并与她一同探讨诗词歌赋,从乐府到诗经,从陶潜到王维,兴致浓处,鱼玄机干脆击箸而歌:“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张大人,你可赞同拙见?”
“好一句‘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所谓功名霸业,最终还是难逃身死名裂,究竟不若西湖泛舟,偕卿归隐来得洒脱。”
那年秋天走到最后的光景时,鱼玄机也迎来了她生命最后的时刻。临刑前一天,鱼玄机忽然恳请张直方为她弄来一副丸棒:“记得我嫁给李郎时,他最爱捶丸了。每日里我们除了吟诗作赋,最美的时光就是一同下场比试捶丸。我曾特意写过一首诗,怀念那段日子,张大人,你可要听?”
张直方点点头。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
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栏处任钩留。
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
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
鱼玄机边吟旧作,边用丸棒轻轻把丸球从牢房内通过栅栏的缝隙推到牢房之外。“张大人,你说明天,李郎会来送我吗?”
处斩鱼玄机的那一天,张直方没有去法场。他也不知道鱼玄机心心念念致死不忘的李亿是否去到法场为这个苦命的女子践行。如果李亿当初没有摄于夫人的威逼而送鱼玄机出家,那么她就不会因为心情苦闷而失手笞杀自己的婢女;如果她没有笞杀自己的婢女,那么她就不会因此而赔上自己的卿卿性命。张直方觉得鱼玄机实在不该去挂念这么一个薄情郎,直到生命的最后,她居然还在想着他。
后来,张直方因为办差有功,仕途之上平步青云,成为了金吾卫营的大将军。僖宗李儇在长安时,闲来无事最爱捶丸游戏,张直方作为李儇贴身卫队的主管,每每从龙护驾。不知为什么,每当他看到李儇与众妃嫔捶丸,他脑海里浮现的,总是鱼玄机临刑前一个晚上在牢房里的那一次击球和随后的一句话:“你给过我几许伤害,就给过我几许快乐。我,不怨恨你。”张直方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鱼玄机的面容上没有悲苦,只有笑意。
此刻,张直方又来到了芙蓉园——这是他每天都要巡视的地方。自从黄巢意欲免去他的官职却被他巧妙的化解后,金吾卫营就名存实亡了。表面上,他们依然负责着整座皇宫的安全护卫,实际上,金吾卫营两千将士唯一的任务,就是照看芙蓉园内的花花草草。黄巢当然不会把保卫自己安全的工作真得交给降将,之所以要留下张直方与金吾卫营,只是一种政治上的需要——他需要用张直方和他的金吾卫营来向长安城内的唐朝官员以及全国的唐朝官员做出一种暗示,只要归降于我,你们仍然可以做官,仍然可以过你们以前的生活。
时值初春,乍暖还寒。迎春未绽,腊梅已残。大片大片的芙蓉还在等待五月,矮牵牛的枝蔓早已倔强地爬上墙头,在第一缕春风中轻吐嫩芽。张直方信步在这一片皇家园林中,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捶丸场。曾经,李儇和他的妃嫔在这里追逐游戏;曾经,刘邺在这里血荐轩辕。张直方蹲下身来,用手轻抚过那一片衰黄的枯草。也许,是时候好好休整一下这片场地了。不然,承载了太多记忆的这片土地,在春天再度光临时,会忘了长出新芽。
如果鱼玄机还活着,大约她也会喜欢上这里吧。不知为什么,张直方的脑海中竟忽然又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或许,是因为鱼玄机太美,令他这么多年都无法释怀;又或许,是因为他早已在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就爱上了那个女子,令他直到今天,都不能忘怀。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张直方忽然就很想打两杆丸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想打。这种念头一旦萌生,便不可遏制。他站起身来,快步向自己的营房走去。不多时,他取来了一副丸棒,重新回到这片捶丸场地。他将丸球置于基座之上,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狠狠一棒挥出,将丸球击向远方。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远远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渭南。早已换上了义军装束的秦宗权的先头部队此刻已是整装齐备,他们沿着黄巢大军的来路,大摇大摆的向长安进发。
与此同时,张归霸与张归厚所率领的六千军马打着黄巢的旗号也早从同州赶到了长安城以南五里的地方,他们并不着急进城,而是就地安营,整军休息。
敬翔交待给他的命令只有一条,只待今日傍晚长安城门火起,便尽起大军从敌后掩杀过来,他要给秦宗权一个大大的惊喜。
长安城内,说服了秦勇的葛从周迅速取得了长安城守备军队的实际指挥权,他一方面命令即刻起将十二座城门紧闭,严禁一切人员出入,一方面在东面长乐门与南面明德门两座城门之上布制调遣,加强守备;同时,他派出细作严密监视张直方的一举一动,以防万一。
同州城内,跨上战马的朱温与新婚不久的妻子张慧道了一声珍重后,尽起大军浩浩荡荡杀赴长安,他要再一次证明,自己是这个时代无双的将领,不败的英雄。
而陆旭,此刻正在终南山脉的山坳间一瘸一拐地吃力前行。这一日,他行至圭峰山下,但见一挂瀑布从十数丈高的地方倾泻而下,激流飞溅。轰鸣的水响有如雷震,山风将一层层水雾吹散,借着阳光,竟在两座山峰间架起一座虹桥。饥渴至极的陆旭此时再顾不得湿冷,快行几步来至瀑底,趴在一块巨石之上,用双手挽起一捧清水直灌腹中。清澈甘甜的潭水霎时激得陆旭一个机灵,原本又困又乏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许多,他打眼观瞧了一下四周,只见奇峰林立,水雾飘渺,除了巨大的水瀑声,四周安静至极。陆旭正待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干粮就食,猛然看见水潭的对面,隔着一丈多的距离,有一双泛着幽蓝的眼睛正贪婪的瞄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