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潼关祭父
朱温站在同州刺史府的门外,勉力定了定心神。恍惚间,他回想起初见张慧时的情景。那日,若不是得见佳人娇颜,只怕今日他还是个砀山沟里的泼皮无赖,整日里游手好闲,做些斗鸡摸狗的勾当。然而张慧的出现让他第一次有了不甘心只做个穷山沟里的老百姓的念头。身份地位的悬殊,让他意识到仅凭一个佃户的身份,是根本不可能有朝一日迎娶这位美丽的刺史之女的,这深深刺痛了朱温的自尊心。
有时一个雄伟梦想的诞生,并不是因为这个人胸怀天下,感念苍生——更有可能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欲而已。而当这个梦想一旦有机会破土而出,那么自有它成长壮大的规律,怀揣梦想的人反倒成了这个梦想本身的一个执行者而已,在这个梦想变得更加雄伟、更加壮阔的路途上,它的执行人会不自觉得按照这梦想本身的规律去行事——因为,这梦想的魅力是如此巨大。
当朱温还只是一个砀山沟里的佃户时,他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将成为大唐王朝的掘墓人与埋葬者。如果那时有人跟他说有一天他将登上九五之尊,成为一代霸主枭雄,他只怕会把那人当成混吃混喝的骗子而毫不吝啬的奉送一顿王八拳。然而,当潼关一战让他脱颖而出,成为起义军中可独当一面的将才时,他隐隐意识到,在这个乱世,他有可能做出更惊天动地的事情。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朱温又岂是蓬蒿之辈?在这个谁掌握了兵权谁就能成为一方豪强的年代,他不再甘心只做一名听差办事的义军将领。
朱温用力甩了甩头,心道我这在胡思乱想什么,眼前这张慧是自己日思梦想的姑娘,怎么临到门前了却想些没用的东西。他清了清嗓子,用手叩打了两下门环,高声说到:“大齐同州防御使朱温拜见张慧小姐。”这洪钟般得声音震得宅内门口的张慧一跳,险些把手中的丸棒失落在地。她心说:“好你个朱温,到门口了还高声喧哗着吓唬于我,看我不把你打个屁滚尿流,豕突狼奔。”
她从门口出来,拉开门闩,将右手并丸棒背于身后,用左手徐徐开了只容一人侧身而进的小缝,然后整个人堵在那条缝前,冷冷地问:“谁是朱温?”
朱温正站在门前,正思索着见到张慧该说些什么,忽听得门里门闩响动,伴随着大门吱吱呀呀的响动,闪开了一条小缝,然后,一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秀面庞迎将出来,他正眼一瞧,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魂牵梦萦多年的张慧。那原本勉力平静的心脏霎时抑制不住地咚咚咚跳个不停,没来由地,口内一阵干渴,他忍不住地咽了两口唾沫,说到:“张小姐,末将朱温有礼了。”说着,他双手抱拳一躬,把整个脑袋顶了上去。
张慧一看,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啊?她闪身侧开缝隙,将丸棒从身后抽出,双手抡圆了狠狠向朱温的头顶砸去。
“我打死你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王八蛋。”说着,那丸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朱温的头盔之上。
朱温还不待抬头,猛听得头顶“呼”地一声响动,然后只听“砰”得一声闷响,就感觉自己的头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若不是来得匆忙未曾卸去盔甲,只怕这一下就能让他的脑瓜开瓢。但饶是如此,那狠狠的一击也足以把他险些震晕。
原本站在一旁守卫的兵丁们一看自己的主将被打了,呼啦一下掣出兵刃,抢回朱温便要向门缝内砍剁——朱温被那一击打得有气短胸闷,口不能言,眼看自己手下兵丁的长矛就要刺在自己未来老婆的娇躯之上,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猛地挣脱拉自己的兵丁,整个人扑向了张慧,然后就听见“扑扑”两声,两杆长矛刺透了他的背甲,直扎入肉里。
朱温“嗷”地一声怪叫,整个人险些昏死过去。他用残存的力气喊道:“别,别伤了她。”说罢,整个人瘫倒在地。
等朱温再度醒来之时,他已在自己的中军大营中。军中的医官早已将他身上的伤口包扎妥当,张归厚、李存霸等一干将校正围在他身旁,一看主将醒了,纷纷额手相庆:“好了,好了,醒过来了。”
朱温迷迷糊糊得看着众人,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张归厚答道:“将军,您现在中军大营呢。我把刺伤您的那几个熊包都绑在帐外了,听候您的发落。”
朱温不接这话,连忙又问:“我老婆呢?”
众人心道,不好,难不成这两枪把主将给扎糊涂了?明明还没娶妻,哪里来的老婆?还是名叫敬翔的军师理解了朱温的意思,排众而出问道:“将军问得可是张慧那姑娘?”
朱温说:“废话,我老婆不是张慧难道是你?”
众人一听这话忍不住“吭哧吭哧”笑起来。敬翔被朱温抢白这一句不由得也是脸色一阵子红一阵子白,他回到:“禀将军,张慧也被张归厚给绑了,现下都在帐外候着呢。”
朱温一听大急,扭头对张归厚吼到:“混账,谁让你们绑我老婆了,快儿点给我出去松绑请进来,张归厚,要是我老婆被冻出个三长两短,仔细我阉了你。”
张归厚被唬得一跳,“哇呀呀”怪叫着就奔出大帐,口内喊道:“快给将军的夫人松绑,谁要是冻伤了朱夫人,我砍了谁的脑袋。”
众人被张归厚这模样更是逗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就连朱温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刚被缝合的伤口立时又迸裂开来,他禁不住喊了声:“哎呦,哎呦,疼。”惹得在一旁伺候的医官连忙上前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不多时,张归厚小心翼翼地陪着张慧从帐外走进来,张归厚点头哈腰地在张慧耳边小声嘀咕着:“朱夫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劳烦朱夫人给将军求个情,千万别阉了我,我还没成亲呢。”
这话惹得张慧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努力绷着脸,大声训斥道:“谁是你家朱夫人?你再胡说,我先阉了你。”
帐内的众将官听到张慧之言,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张归厚哭丧个脸,比死了亲娘还难看。
朱温示意让人把他扶起来,斜斜靠在卧榻上,对走上前来的张慧说:“老,不是,张小姐,我部下冲撞了小姐,您有什么气尽管出,我给你做主,你是要阉谁,或者要砍谁,你尽管说。”
张慧自打朱温帮她挡了那两矛,哪里还不明白朱温的心思。又刚才在外面听敬翔跟她说朱温并没有为难自己的父亲,而是好生照顾着,她心知从一开始自己就误会朱温了。眼下看见朱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躺在那里,还不忘了要给自己出气,内心忍不住就对朱温有了好感,心想:“不曾想这当年的小无赖今日竟成了大将军,难怪爹爹当年曾夸他前途不可限量,果然是个英雄人物。”
朱温见张慧只是一个劲儿的望自己身上瞧,又不说话,心知这婚事十分已有了八分了,他干咳了一声,向众人说道:“尔等还不退下?难道要等我把你们一个个都阉了吗?”
众人这才会过意来,连忙向朱温躬身告退。
待众人都尽出大帐,张慧这才缓缓来到朱温的榻前,斜斜坐在了一侧。好半晌,她声如蚊呐的说道:“还疼吗?”
有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朱温一听这关切之语出自张慧之口,登时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之意,那疼痛感、紧张感,连并自己多年来求之不得的委屈之情随着这一句“还疼吗”登时全部烟消云散。他努力想做直,伸手去拉张慧的手。张慧被朱温一拉,心如撞鹿,连忙就往回缩,可朱温哪里肯放,张慧缩了两下,便不再动作了,任由朱温一张粗大的手紧紧地握着自己春葱一样细白的柔荑。
屋内炉火熊熊,两人四目交顾,却一言不发。慢慢地,张慧忍不住就将自己的脑袋靠向了朱温的胸膛,那忽闪忽闪的一双明眸,也轻轻地合上,嘴内咿呀着问:“我打你那一棒,打疼你了吗?”
陆旭与玲珑并他的母亲那一日被张直方派兵丁护送着出了长安城,便弃了车马,向东而去。他们要去潼关,寻找在沙场殒命的陆恩廷的尸骨。然而,由于连日来的突遭变故,加上寒冬腊月的风雪袭扰,又加上内心无法抑制的悲戚之情,致使人还未到潼关,陆夫人已先病倒,陆旭与玲珑虽然在一旁小心伺候,然而陆夫人的病情却是一天沉比一天,终于,当他们离潼关不过数里之遥时,陆夫人再也支撑不住了。
心知自己大限将至的陆夫人将陆旭与玲珑唤至自己身前,她无限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眼泪扑簌扑簌地跌落尘土。
“旭儿,你长得真像你父亲,娘亲多希望能看着你长大成人,为你的父亲报仇雪恨,洗净他的不白之冤啊。你父亲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他绝不会做出投敌叛降之事,皇上一定是受了奸人蒙蔽,误信谗言,才使陆家有今日之祸。旭儿,答应娘亲,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用心习武,做一个像你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为你的父亲,为陆家洗刷冤屈,光耀门楣。”
跪在病床前的陆旭此刻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只一味的喊道:“娘亲,我不要你死。娘亲,我不要你死。”
陆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乖旭儿,不哭。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做小女儿之态?整日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倘使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会觉得脸上无光。你现在是陆家的顶梁柱了,娘亲不能再照顾你了。记住,到潼关找到你父亲的遗骨,把娘亲和你的父亲合葬在一处。娘亲曾答应过你的父亲,我们要生同衾,死同穴。不论别人怎么误解于他,在娘亲的心里,他永远是为娘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夫君。”说着,陆夫人又吃力地将头扭向玲珑:“好姑娘,在陆家这些年,委屈你了。”
玲珑拼命地摇头:“夫人,您这话折杀奴婢了。”
陆夫人缓缓地抬起手,吃力地抚摸着一下玲珑的脸庞:“玲珑,旭儿还小,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你若不嫌弃,就当着我的面认他做个弟弟吧。”
玲珑连忙摆手:“夫人,玲珑自当尽心竭力伺候小少爷,如何能以姐弟相称。”
陆夫人摇摇头:“玲珑,自你入府,我与老爷从未曾视你如婢。去年,老爷还说,你的年纪不小了,等他闲暇之时,便要认你为义女,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可惜,老爷如今先去,他的这番心思,无法亲自说与你听。”说着,陆夫人将手上的一对玉镯取下:“我原本早为你备了一份嫁妆,不想家遭变故,如今再无法给你。这对玉镯,倘使你不嫌弃,就收下吧,权作老爷与我给你的嫁妆。”
玲珑哪里敢收,不过一个劲地摆手:“夫人,使不得,这使不得。”
“旭儿,替娘亲将这对玉镯给你姐姐戴上。”
陆旭答应着,将玉镯从母亲的手上接过,对玲珑说:“姐姐,不要让娘亲为难了。”
玲珑看着陆旭,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好弟弟——!”
陆旭忍着哭泣,将那对还带着母亲体温的玉镯小心地套在了玲珑的手臂上,叫到:“姐姐。”
陆夫人的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丈夫,于鸿蒙天地间,策马向她奔来——他的眼角眉梢,荡漾着无限爱怜。她看见自己像个孩子一般得快乐地迎向那疾驰而来的骏马,而她的丈夫,也从马上飞身而下,张开臂膀,将她紧紧地揽在怀中,然后,他将她高高抛起,她就像个鸟儿一样开始在空中翱翔——那清冽的风扇动着衣袂;那洁白的云亲吻着脸庞,一只云雀从她的身边穿过,欢快地鸣叫着,似乎要与她比一比谁飞得更高,低头处,丈夫飞身上马,在她的脚下扬鞭驰骋。她大声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但那让她觉得很幸福;丈夫在马上冲她挥手,大声回应着她的呼唤。她于是努力挥动着衣袖,想让自己飞得更高,飞得更快。可是,她的手臂却突然不听使唤,再怎么用力都动不了,她吓坏了,大声呼喊着:“陆郎,救我。”可是当她再度俯视,却猛然发现丈夫已不在脚下,他骑着飞驰的马儿,如一道闪电般划亮在视线的尽头,任凭她怎么呼唤,丈夫也没有回头。
“陆郎,陆郎——”陆夫人在病床上忽然四肢抽搐,双手拼命地抓向虚空。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夫人,夫人——”
陆旭与玲珑上前去抓陆夫人的手脚,两人使劲了浑身的气力,却仍然不能让陆夫人安静下来。
“陆郎,救我;陆郎,救我——”陆夫人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划破黑夜,撕裂窗纸,冲向无尽的幽冥,“陆郎,我是你的兰儿,你怎么不回头啊——”蓦地,伴随着这绝望的一声呐喊,陆夫人的抽搐忽然停了下来,四肢软软地跌落床榻。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她的眼角,有两滴泪水从睫毛边上渗出,滑落发梢。
“娘亲——”
“夫人——”
僖宗李儇在田令孜十万神策军的护送下,一路南逃终于来到成都。山河破碎、家国零落,深深刺痛了这位曾立志效仿太宗的年轻皇帝。一路之上,他苦苦思索,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像个丧家之犬般被黄巢赶出了长安——难道自己没有轻徭薄赋吗?难道自己没有赈济灾民吗?难道自己殿下的文武群臣,没有为大唐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吗?
这一切疑问,没有人可以回答。田令孜依旧每日在他面前歌功颂德,赞扬他是继往开来第一英明的君主,只消他颁出勤王令,号召各地节度使起兵勤王,诛灭黄巢只在片刻。随他前来的皇后却在暗地里悄悄暗示他,田令孜此人素有恶名,难堪大任,潼关兵败仅凭他一面之词就断定祸起萧墙,有失公允,应该在私下里找神策军的将领们查明真相。
李儇其实对田令孜也有了疑心,但却和皇后的想法截然不同。孙武后人的阿父竟会败给一个私盐贩子,这实在说不过去——除非,除非,在潼关与敌私通的不是陆恩廷,而是自己的阿父。李儇被自己的想法都吓了一跳,天啊!如果事实如此,那自己的性命岂不是危在旦夕?想到这里,李儇决定要背着田令孜去找参加过潼关战斗的神策军将领们问个明白,看看在潼关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真如田令孜所言,正是由于陆恩廷的临阵投敌,才致使今日之败。
田令孜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在他眼里,这个年轻的皇上这两日虽然有些消沉,有些闷闷不乐,但只要过两天就会没事的。不论是谁被从长安那么繁华的帝都赶出来,都会心生难过的。然而眼下这位皇上,只要给他多弄些好吃的,好玩的,顺便再为他多选些后宫佳丽,陪他饮酒作乐,打球赏花,让他感觉到虽然不在长安,却一样能过着和长安一样优哉游哉的小日子,那么他很快就会将这些不高兴通通忘却,而自己在潼关的失败,自然也就不会旧事重提了。
田令孜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他让自己的长兄,蜀中节度使即刻在民间多选有姿色之女,充备皇帝后宫。命令一下,蜀中各地大小官员即可行动起来,打着皇帝的旗号在民间强抢民女,为非作歹。一时间,原本安详平和,远离战乱的蜀中被弄得鸡飞狗跳,民怨沸腾。
就在田令孜忙着为李儇选才女,充后宫的时候,李儇暗诏神策军七、八位将领来到行宫,向他们了解潼关一战的实情。众神策军将领因为平日里都得了田令孜不少好处,又因为潼关战败每个人自身都有脱不了的干系,谁也不敢将实情合盘拖出,因此一口咬死是因为陆恩廷临阵投敌,大开潼关城门,才致使潼关战败。李儇无法,只得挥手令他们退下。他心知,靠这些人是无法查明潼关真相了。就在他失望之极的时候,他忽然发觉神策军诸将中,有一人在退出之时脸上显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来,最终,这名将领仍是一言未发,跟随众人离开了行宫。李儇看在眼里,暗暗记下了这张脸庞。他自己也猛地意识到,行宫之地人多眼杂,田令孜身为太监总管,这样明目张胆的把诸将唤来询问潼关之事,却有不妥。而田令孜不出一天就会得到消息,到那时,自己该怎么办呢?
不出所料,第二天,田令孜便着急忙慌地来到行宫之内,一见李儇便扑通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言说自己如何殚精竭智地辅佐皇帝,却不想到头来仍被皇上猜疑,因此特来向皇上乞老还乡。李儇连忙好言规劝,道只是自己误信谗言,才致君臣生隙。还望阿父莫要以此为念,好好办差,大唐江山,全指靠阿父扭转乾坤,再造中兴。君臣二人在行宫殿内抱头痛哭,大有冰释前嫌,携手言欢之意。而各自的内心,却对彼此都充满了更深的戒惧。
恰在此时,由打长安传来黄巢登基称帝,建立大齐政权的消息。李儇闻得此信,更是气得怒火冲天。祖宗传下来二百多年的江山眼看就要毁在自己手里,他就是再贪玩,此刻也不得不放下其余的心思,专心致志对付这个誓要剿灭大唐的反贼黄巢。即日,李儇发出自长安出逃以来第三道勤王令,号召各地节度使效仿当年的郭子仪、李光弼,驱除反贼,光复长安。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沙陀人李克用、蔡州节度使秦宗权,以及一干希望借着击败黄巢捞取更多政治资本、扩大地盘的割据势力闻风而动,各率精锐空巢而出,直取长安而来。
陆旭与玲珑将陆夫人的尸身安置妥当,暂且浅埋在荒野之中——他们要到潼关去寻找陆恩廷的尸骨,将它带回来与陆夫人合葬。寒冬腊月,北风怒号,陆旭与玲珑相互搀扶着走在荒无人烟的官道上,路边不时有逃难倒毙路边的饥民尸身,开始时他们还有些害怕,而越往潼关走,尸体越多,当他们这一日来到潼关城下时,他们二人早已麻木不堪了。
此时的潼关早已不是陆恩廷镇守时的模样。在一举拿下通关后,黄巢命一员名叫张归霸的偏将在此打扫战场,镇守潼关。张归霸的兄弟张归厚此时正跟着朱温在同州城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偏生自己却只能在这冰凉的关隘上为大齐政权镇守门户,他心情愈发沮丧。
潼关虽是军事重镇,却着实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此地自古以来就是屯军之地,民风因此十分彪悍,家家习武在此已成风俗,人人张得了弓,个个上得了马。不但如此,此地民团多达数十个,一处有难,各地皆闻风而动。不要说张归厚吃饱了撑得去当地村落征粮了,这些民团乡勇如果不隔三差五到张归霸这里打个秋风,抢些吃喝,那就算给他张归霸天大的面子了。张归霸出来乍到之时,的确四处派兵征粮,无奈数番下来不但连一粒粮食都没抢到,反而凭白折损了数百自己的人马,他一看风向不对,也就收敛了许多——天下都即将是义军的了,犯不着在此时再大动干戈——万一两军对垒再伤了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张归霸名义上在这里镇守潼关,但对关防却并不上心,周围百姓皆可随意出入,这在无意中给了陆旭与玲珑机会,他们二人来至潼关,竟没有官兵前来盘查,任由他们出了关隘而去。
此时距离潼关一役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之气早已被怒号的寒风吹散,饱浸了将士鲜血的土地从最初的猩红变成了黑褐。唐兵万余人的尸骨被张归霸命人在玄石谷挖了一道绵延数里的深沟草草掩埋——那些叠嶂在一起的冰凉尸骨,哪里还分得清谁是将军,谁是士兵?
陆旭与玲珑从借宿人的家中打探得玄石谷的位置,当他们来到此处,才发现想要从这绵延数里的沟壑中起出陆恩廷的尸骸,是根本不可能的。
陆旭跪倒在玄石谷前,眼中已流不出一滴泪。他默默地向谷内叩了三个头,言道:“父亲,不孝儿陆旭来看您了。我原想将您的尸骸带回,与娘亲一并合葬,现在看来,已不可能。这样也好,就让您的兄弟在这里陪伴着您吧,有他们在,您不寂寞;有他们在,您还是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盖世英雄。娘亲临走前曾跟我讲,当今皇上误信谗言,使您一生的清誉遭毁。父亲放心,孩儿在此与您别过后,就与姐姐起身赶赴蜀中,我要面见当今天子,洗刷您的冤屈。到那时,我再起出娘亲的遗骨,将她带至这玄石谷,以慰她在天之灵。”
玲珑听着陆旭的一番言语,心内道,我的好弟弟,你长大了。将军老爷,我一定不辜负夫人临终之托,好好照顾小公子,助他完成心愿。
陆旭叩首完毕,向怀内摸索了一番,将那日从井底拾起的丸球掏出来,又仔细擦了一番,郑重其事的将丸球摆在地上,然后用双手在冰凉如铁的土地上挖起坑来,玲珑连忙上前想要帮忙,却被陆旭拦住:“姐姐,让我自己来。”玲珑想了想,退在了一边,看着陆旭那双小手在土地上费力地挖土。不多时,陆旭的双手便被冻得通红,土中坚硬的石子更是将陆旭的小手刺破,鲜血流了一地。然而陆旭不为所动,仍就用力地挖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陆旭终于挖成了一个小坑,他哆哆嗦嗦地将丸球置于坑中,复又将土掩埋其上:“父亲,您还记得这颗丸球吗?这是您交我打球时掉在家中枯井内的那颗球,我把它埋在这里,就当是孩儿在这里陪伴您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陆旭终于从地上起来,转身对玲珑说:“姐姐,我要去蜀中,见皇上。”
玲珑什么也没说,从袖内取出手帕,擦干净陆旭手上的灰土与血渍,复又将自己所穿之钗裙扯了一圈下来,为陆旭包扎伤口。然后,她点点头,将陆旭揽在怀中:“不论你去哪里,姐姐都陪着你。”
姐弟二人从玄石谷内出来,顺原路返回潼关,路上,他们碰上了一位到山中打猎归来的猎户。寒冬腊月,姐弟二人身上单薄的衣服引得猎户心生怜惜,又见二人生得眉清目秀,不似坏人,便问二人天色这么晚到关外做何?陆旭回到,姐弟二人的父亲是潼关战死的将士,二人从长安来祭奠家父。
猎户听罢,口内赞道:“好一对孝顺孩子,你的父亲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然后又道:“此时天色已晚,你们二人若无歇脚之处,不如就到我家,今日打了些野味,正可填饱肚子。”
陆旭与玲珑一听大喜,连忙谢过猎户,与他一同还家。一路之上,陆旭与玲珑得知猎户名叫赵敬,家中世代以打猎为生,就住在潼关内的赵家村。陆旭于是向赵敬打听潼关一战的详情,赵敬答道:“若不是那阉贼田令孜,陆将军如何会兵败被杀。”于是将实情的真相一一讲述,陆旭听完,大呼:“父亲,你果然是被奸人所害,孩儿一定要为你洗刷冤屈,还你清白。”
赵敬一听大奇:“孩子,你父亲是谁?”
陆旭回到:“家父正是冠军大将军,潼关指挥使陆恩廷。”
赵敬听完“哎呀”一声:“原来是陆将军之后。陆将军在时善待我等山野村民,今日不想竟遇到公子,真乃天佑忠良,天佑忠良啊。”说着,便要向陆旭行礼。
陆旭连忙扶起,说到:“赵大哥,你是如何得知当日事情的?”
说话间,一行三人已来至赵家村,赵敬将陆旭与玲珑让至屋内,说到:“此事说来话长,二位请先歇息片刻,我去烧些热水,二位先洗漱一下,待吃饭时我将详情再告诉你们。”说着,赵敬便出了屋子,转身到柴房去烧水。他又想,今日不想竟偶遇陆将军之后,我们赵家村老幼平日里皆受过陆将军大恩,此时正该让大伙都来拜见一下陆将军之后才对。想到这里,他复出得门来,直寻里长,言说今日之事。不多时,里长领着赵家村数十口村民齐来赵敬家中,纷纷向陆旭并玲珑行礼。
当日夜晚,赵家村男女老幼齐齐动手,将各家中各色食物搜罗出来,杀鸡的杀鸡,宰羊的宰羊,又将陆旭并玲珑延请至赵家村祠堂内,点燃熊熊篝火之后,众乡人聚在一起,为二人接风洗尘。
筵席之上,众人纷纷诉说着陆恩廷在世时如何体恤民情、怜老惜贫;在疆场上又如何奋勇杀敌、决胜千里。而当谈到潼关一战时,众人对田令孜破口大骂,言说当日详情。黄巢犯边之时,附近乡里村民自发前来守关,因而他们目睹了当时发生的一切。陆旭与玲珑听罢,眼泪如决堤之涌。
里长说:“潼关百姓,无不深受陆将军大恩。今日陆将军之后来此,我等自当用心侍奉,以报将军厚恩之万一。陆公子,你有何打算,此刻不妨说将出来,我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定尽心辅佐。”
八岁的陆旭此时成了场中的焦点,他站起身来,向四周行了一遍礼,说到:“谢谢众位乡亲不弃,我无他愿,唯有一志,就是要面见当今圣上,将我父亲的冤屈洗去,将害我父亲之人法办。恳请众乡亲到时能为我出面作证。”
众人齐声应道:“这有何难?我等自当为公子作证,不教奸人得逞。”
次日天明,陆旭与玲珑一觉醒来,赵敬早已将早饭弄妥。二人洗漱停当,吃完早饭,便要动身赶赴蜀中。里长与几个年老的赵家长辈赶来,让二人稍安勿躁。
里长说:“昨夜散后,我等又在一处计较了一番。蜀中距此地千里之遥,若公子与小姐就这样贸然前去,一路之上多有不便。不说眼下兵荒马乱,逆贼横行,便是这严寒冬日,一路之上也难免患病成疾。更何况,二位连日来数番辗转,历经磨难,此刻心神俱疲。所以,不如先在庄上盘桓些时日,由这里出人先去打探一下消息,待世面稍稍太平了,再去不迟。”
如果是在前些日子,陆旭哪里肯依。但刘邺与平安的身亡,使他变得不再像往常一般一意孤行。他思索了一番里长的话,觉得自己与玲珑贸然前去,却有不妥,万一路中横遭变故,自己身死事小,无法为父亲洗净冤屈事大。
想到这里,他答应了里长的要求,暂且在赵家村住下,待世道稍显太平,再做计较。
里长一听大喜,因赵敬是个单身汉,照顾陆旭姐弟二人多有不便,于是请二人到自己家中暂住。
赵敬却不答应,只说家中虽然贫陋,但招呼贵客却不敢有丝毫怠慢。陆旭与玲珑也说,在赵敬这里就好,不敢再行叨扰里长。
就这样,陆旭与玲珑在赵敬家中暂住下来。每日里,赵敬或与其他猎户,或自己外出打猎,玲珑就在赵敬家中洗涮做饭,而陆旭或与赵家其他孩子一起读书,或是帮着玲珑做些家务,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年关。
这一日,陆旭与玲珑无事,二人便在这村上走动。来至一家篱院之外,忽然听见院内孩童嬉戏之声。隔着篱笆,二人瞧见有三五个孩童手执丸棒,捶丸嬉戏。陆旭睹物思人,想起父亲当年与自己戏耍的情景,不由得黯然神伤。他对玲珑说:“姐姐,我想再去看看父亲。”
玲珑心知陆旭难过,便答应到:“我陪你去。”
陆旭说:“姐姐在家中留着做饭吧,不然赵大哥打猎回来,又要吃那些冷饭了。我去去就回。”
玲珑想了想,说:“如此也好,只是不要去久了,免得我和你赵大哥担心。”
陆旭答应一声,便独自从村中走出,向潼关走去。
却说蔡州节度使秦宗权自打接到僖宗李儇的勤王诏书,就谋划着怎么能借出兵之机扩大一下自己的地盘。在思索良久后,他相中了长安周边的肥沃之地——关中沃野,不但是重要的粮食产区,而且此地民风彪悍,也能提供精良的兵源。如果能借此次出兵一举拿下潼关,那么,关中之地便可尽皆入手。到时候,即便是将李儇从成都迎回了长安,自己也可做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
主意打定,秦宗权立刻召集部署,将兵五万从蔡州杀出,一路向潼关掩杀过来——他早已打探得潼关目前的守将张归霸对关防十分不在意,当地民众可随意出入,这给了他绝好的偷袭机会。他命先遣将领脱去戎装,打扮成流民模样,混入潼关,待得大军杀至,他要里应外合,拿下潼关。
而秦宗权的这一部署,陆旭焉能得知——当他刚从潼关城出来,秦宗权的大军也忽然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负责眺望的守城官兵猛然看见远远的一路大军掩杀而至,急忙敲钟示警——关下的士兵闻得钟声,连忙拉起吊桥,关上城门——而陆旭,就被关在了潼关城外,还不待他转身回去,就听得背后隆隆马蹄之声如决堤之江水奔涌而来。陆旭一看,心叫不好,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