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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作者:舒青 | 发布时间 | 2017-03-20 | 字数:3344

气派豪华的堂屋内因方才屋门的一关一合沾了雨气,屋内水汽氤氲,而那些易腐易朽的贵重器物遇着水汽都自动生了一层透明薄膜罩住,每一个都像是一座小小的水晶宫。

堂屋正中跪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一身丫鬟打扮,但仔细看她的脸蛋,光滑洁腻,柳眉红唇,比那些小姐也是不差的。姑娘背对着屋门,堂屋内空无一人,只听得身后脚步声不断,她心想许是公子又动怒了。

能不动怒吗?姑娘知道,她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她办砸了事,依公子的脾性,定不会让她舒坦的。她在这里已经跪了三个时辰,雨也下了不短会儿子了,与往日的那些惩罚相比,这次算是轻的了。姑娘屏住呼吸,静待公子的处置。

此时另一间厢房内,一位身着紫衣的高大男子正负手立于窗前,看那漫天倾注的雨水落在地上幻化成一朵朵小花。在他身后的桌边,坐着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那女子正是玉娘身边的翎玉。

两人似是刚刚有过争执,僵持了已有一会儿了。翎玉抬眼看看紫衣男子,见他依旧一副镇定模样,她心中的火气腾地燃起来,“砰”的一声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走。

紫衣男子回过身来,他似有很多话,却看着翎玉的背影,终只幽幽吐出几个字,“照顾好她。”

翎玉愣了一愣,终是没有回头,还是走了。

空荡的房间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数不清的几百年悠悠岁月,缠结不上的彤彤情丝线,只剩下他一个人看雨落,等雨停。

耳边响了几声轻轻敲门声,老管家在门外支支吾吾,“公子,准备晚膳吗?茯苓已跪了好一会儿了。”

紫衣男子看了看屋外急落的大雨,眉头深锁,闷着嗓子应了一声,他披了件衣服,便欲出门。管家老吴正候在门口,他依旧一副低眉顺眼模样,紫衣男子知道他这是在为那个丫头求情,便索性不理,从他身前冷冷走过,老吴疾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而行,快到堂屋时老吴识趣弓着身子退了下去,这里从来不许下人迈进,这是陈府的规矩。紫衣男子走进屋内,径直走到堂前坐下,一双眼睛冷冷看向茯苓,像是两把冷剑。

“你,知错了?”紫衣男子居高临下,冷如冰雪的话语从他口中幽幽吐出。

茯苓微微弯了弯腰肢,放松了些,她适才想了千种死法,却未想到今日她会逃过一劫。公子问罪于她,这比默不作声要强。

茯苓对紫衣男子跪了一跪,哑声说道:“茯苓知错了!茯苓谢公子不杀之恩!”

紫衣男子眉头一皱,他生平最不喜心思被旁人看穿,他冷若冰霜的目光掠过茯苓,幽幽说道:“你去暗房领受责罚吧。”

“是。”茯苓跪谢一声,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这是一间周遭漆黑、不见天日的暗房,是陈府最黑暗所在。暗房内摆满刑具,每个刑具旁都立着一个面无血色的僵尸一般的仆人,他们就是伺候每一个罪者的刑倌。

茯苓已在这里昏昏死死了三次,她被折磨得全身布满血迹,没有一处完好。茯苓紧咬着牙挺忍着,时间一到,刑倌将她从刑具上放了下来,她立时瘫倒在地。

“茯苓!”

茯苓挣扎着睁开肿痛的眼睛,仔细辨清眼前跌跌撞撞向她奔来的身影,她忍痛扯出一个笑容,轻唤了一声:“吴叔。”

老吴给茯苓披了一件干净衣裳,然后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当他看到茯苓强忍着疼还笑着安慰他时,他再也忍受不住了,霎时老泪纵横。

“你这孩子,疼就哭出来,不要强撑着。”

茯苓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吴叔,我没事,就是有些饿了。”

老吴抹了把眼泪,忙应了声:“傻孩子,叔早给你备好了!”

茯苓记得,她七岁无故进入陈府,七岁以前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就像一张白纸,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分毫。茯苓一开始认为陈府只是个比平常稍加气派的府邸,但日子久了,她便知道这里绝非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从她初见公子到如今,公子永远是一副少年模样,他似乎永远活在最好的年纪,永远都不见老,还有吴叔,这么些年了,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茯苓小的时候,总会缠着吴叔偷偷问他关于公子的事,可吴叔像是有意隐瞒,不是支支吾吾,就是故意找话岔了过去。渐渐地,茯苓便不问了,她天生擅长制毒解毒,这或许就是公子养着她的原因。在终日沉寂的陈府,也只有吴叔,才能给她一点安慰。

香腻腻的鸡汤润滑爽口,茯苓忍不住一连喝了好几碗,这是只有与吴叔在一处才会有的轻松自如。

“红豆饼、芝麻糕、榛子酥、栗子球,喏,都是你爱吃的。”老吴将几碟本就在茯苓跟前的糕点又往她面前推了推,一脸怜爱地看着她。

“嗯!”茯苓对老吴笑笑,拿了一粒栗子球放进口中,“吴叔,你对我真好!茯苓都舍不得走了。”

茯苓说得无心,却吓得老吴不浅,只见他慌忙走到门边侧身听了听,待确定屋外确无动静时方才小心翼翼地走到茯苓身边坐下,脸上的慌乱神色并未因屋外的沉静而减去半分。

老吴眉头紧锁,对茯苓厉声道:“丫头,往后说话可得仔细着!”见茯苓被吓得也变了神色,老吴的脸色有所缓和,他压低声音,“等三日后公子出门,你就快快逃了去,外面我已替你安排好了。”

茯苓点点头,“吴叔,你也一起走吧,公子找不到我,一定会怪罪于你的!”身上的痛感还很真切,她一想到吴叔可能会在那个暗房内受尽折磨,她的心就隐隐作痛。

昏黄的灯光下,平日里低眉顺眼的那张脸此刻却是那样的祥和安静,老吴拿起一块榛子酥在油灯下静静打量,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茯苓,你知道公子为何从来不碰这榛子酥吗?因为他小时候因为一颗榛子差点送了性命。”老吴放下榛子酥,随即对茯苓笑笑,柔声说道:“公子不会怪罪于我的,安心走吧丫头,你本就不属于这里。”

“叔,你和公子,一直就在这里吗?”

茯苓知道,纵使她问了,吴叔也不会说什么,但不知为何,今日她头一次见吴叔这般伤心,鬼使神差地她竟再次问了出来。却没想到老吴看了一眼茯苓,竟说出了他隐藏在心中许久的秘密,或者说陈府的秘密。

七百年前,淳县依旧是现如今的模样,百姓淳朴善良,家家户户祥和安乐,这是一个沙漠古国之中的桃花源。

淳县西南角有一户陈姓人家,夫妻两个恩爱非常,却不得上天眷顾,成亲十年也没有一个孩儿。后来六月初七这一日清晨,突然天边亮了整整三个时辰的红光,红光散后,宛如鹅卵一般大小的冰雹急速砸了下来,这场冰雹下了三天三夜,几乎将淳县侵毁得干干净净。当整个淳县都沉浸在痛苦之中,这户陈姓人家的夫人竟奇迹般的怀孕了!十年得一子,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可陈姓夫妇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场冰雹与这胎来得蹊跷,难保旁人不多想。因此,夫妻两个便商议离开一些日子,待孩子生下再回来。

可是,更加使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陈夫人原先还不显怀的肚子,只过了一夜,便如快要临盆的产妇一般!眼看就快要生了,陈老爷只得去请了接生婆来,接生婆为陈夫人接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可没想到这孩子竟比寻常婴儿大了许多,刚生下来就像个两三岁孩童,会跑会闹会笑,还一个劲儿的叫爹叫娘。接生婆吓得跌坐在地,随即拔腿就跑。陈老爷慌忙追上她,塞给她好些银钱,一个劲儿地求她不要将这事说了出去,那接生婆反手将银钱覆在陈老爷手上,一路跌跌撞撞小跑一会儿没影了。

夫妻俩心惊胆战了几日,这件事终于传遍了整个淳县。一天夜里,在这场冰雹中幸存的几十户人家举着火把,扛着锄头、铁锹、棍棒,将陈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昔日的友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祸中将善良、人情抛至脑后,在生死面前人类的力量是那般微弱,随时都可能化为灰烬。

陈老爷与陈夫人听着大门外愈来愈响的砸门声,急得心乱如麻,仅仅过去了几日,陈夫人的身体还未恢复,这娃娃就已然长成了七八岁的模样。如若他们是站在门外的那群人,他们也会将其视为不祥,推己及人,又怪得了谁呢?只是为人父母,这娃娃是两个人的心头肉,总不能将他交出去任由处置。

夫妻俩商量了一下,由陈老爷出面与为首的族长商议,好在陈老爷这些年里做了好些善事,由族长作保,将陈家府邸变卖换做银钱,并上陈老爷一生积蓄,分发给众人用以修缮房屋,也算是担了这无谓的罪责。

夫妻俩并孩儿只携带了少量衣物,便来到了淳县最偏僻的一座名为巫栝的山下住了下来,这山峰险峻异常,猛兽甚多,几乎少有人至。一家三口住在此处,很是清静。陈夫人生得一双巧手,将这巫栝洞布置得十分温馨,陈老爷便时常猎些鸟兽烹成一顿美味。三人相亲相爱,日子过得温馨欢乐。

夫妻二人为孩儿取名莫闻,希望他永远尊崇内心,莫让旁人的言语成了控制自己的心魔。转眼间过去了三年,莫闻已长成个二十一二年岁俊俏的少年,个头比他的爹爹还要高出许多。本以为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会永远持续,却不想在三年后的六月初七这一日,陈莫闻打猎归来赫然见到双双闭目的双亲,他霎时嚎啕大哭,望着眼前一层叠盖一层的葱葱翠绿,眼中尽是绝望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