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反悔
士兵个个端着弓弩围绕在张珩周围,虽然没有再射击,可他们目光专注谨慎,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这一刻丽丽的哭声,林子里不知名鸟儿的叫声,显得两方气氛愈发安静紧张。
郑歌挺直身躯,鬓角的白发,脸上的细纹丝毫遮盖不掉他的威严和老练,
“漠王?”他哼笑,“张铭称那种优柔寡断的人,竟然能生出你这么个冷血的儿子。”
张珩闻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拱手行礼说:“晚辈拜见郑伯伯。”
“不用来这套!”郑歌大喘口气,“当年逃出来的人早就死的差不多了,我身后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流浪到村子里来的可怜人!你杀我一个足够了!放了他们!”
张珩放下双手,看向斜坡下的密林,还有巨石后面的身影,淡淡的说:“皇上有旨,铲除郑家军余孽,本王定会按旨行事。如果郑伯伯能有证据证明他们不是郑家人,或与郑家军无关,本王自然会放过他们。”
听起来很公平温婉的话,却让郑歌和他身后的几名长老感到绝望。什么是证据,或许有证据证明一个人有罪无罪,可有什么方法能证明这些普通百姓的身份,何况村里的人都多多少少与郑家军有些关系,否则村子是不会随便收留外人的。
郑歌脸色阴冷,慢慢抽出腰间佩剑,宝剑划过剑鞘,发出清亮的声音。他这一举动,让气氛加剧紧张起来,漠王身边的几个护卫,同时将剑指向郑歌。
郑鹏靠着大树,看宋书慧将一粒药丸喂给丽丽,孩子不停抽泣着,最后借着药力昏睡过去。
“冰儿,冰儿!”郑鹏用力扯了下冰糖的手,她才恍过神来,呆滞的抬头看他,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两个孩子还需要你!”
冰糖茫然的点头。
宋书慧在一旁,使劲白来她一眼,说:“现在怎么办,好不容易冲过去的那些人也走不了了。”她说完,见郑鹏沉思不说话,接着说:“按我的想法,让村里会武功的人各带一个人冲出去,活下来的希望会更大一点。”
冰糖惊恐的看向她,“那,其他的人呢?”
宋书慧冷脸不看她,只是看着郑鹏,说:“漠王带来的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与其大家一起送死,不如搏一搏。”
冰糖感到自己的心彻底冻住,冷的痛的没有了知觉,她看向山顶,层层叠叠的树干后面,只能看到山坡顶端站着一排人,他们手里的弓弩有一些正指着斜坡下方。离他们不远的几棵大树和矮丛后面,躲着好几个村里人,他们有的蜷缩蹲在地上,有的捂着嘴无声哭泣。
郑鹏说:“现在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没走过这条山路,就算跑出去,一旦闯入迷阵,还是死路一条。”
宋书慧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那,真的没办法了吗?”
“现在只能等,等我父亲和漠王交涉。”
此时,小径上,郑歌手拄着佩剑,沉声说:“当年,我和你父亲虽各侍其主,但太子出事之后,他与先帝都未曾将我们赶尽杀绝,没想到,他们的儿子倒是比他们更害怕我们的存在。”
“小子,我劝你,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这条老命你拿去,放无辜人离开,你也损失不了什么!”
张珩平和的看着他,语气恭敬,“父亲生前也曾提起过郑伯伯你,骁勇善战,才德兼备。不过晚辈觉得,父亲和先皇当年不是不想赶尽杀绝,而是新帝登基,政局不稳,当时的突厥国还跃跃欲试,第一要务,应当是安稳朝政,而不是剿灭已没有翻身之力的余党。”
他话音刚落,郑歌竟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大声,“好好好!虎父无犬子,当年你父亲他们能杀兄夺位,他的儿子灭个村子又有什么稀奇。”
张珩眼中闪过冷意,仿佛又看到父亲自缢在书房里的情景,曾经权倾朝野,声名赫赫如他,死时的样子却连寻常人家死掉的人都不如,那张脸恐怖扭曲又绝望,是当时还是少年的他完全承受不住的,而他留下的短短几句遗言,唯一留给他的话是... ...
他从回忆里走出来,神情愈发淡漠,“让晚辈放人也不是不可以。”
郑歌和几个长老一听,脸色全都凝住。
“若您能把张文渊的《里茶曲》交出来。晚辈可以只杀二十人,其他人都可以离开。”
“不行!”冰糖到郑府要孩子时,旁听的那位长老怒喊一声,冲到郑歌身边说:“郑老爷,哪怕全村人都赔上性命,也不能把谱子交出去!你知道那是什么!对大东国有多重要!”
郑歌持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一边是村里二百多口人的性命,一边是关乎一朝存亡的证物,该如何取舍!
张珩一手轻轻抚摸另一只手上的玉扳指,温和滑腻的触感,让他方才有些燥乱的心平静下来,
“从先皇登基到现在已有三十多年,天下还是张家的天下,从朝野到民间,已没人还记得当年的事,执着不肯放下的,只有你们而已。几张废纸,换那么多人的性命,很值得。”
“不行啊!”那长老仍在苦劝,可其他人的心却已经动摇了,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都没有见过什么《里茶曲》,更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一个铺子竟比他们的命还重要,凭什么!
郑歌身后有人终于问道:“那谱子是什么东西?”
虽然没人敢回答他的问题,可上空已经漂浮起疑惑,不满,哀怨的气息。
张珩说:“陛下要谱子,求得心里安慰,肯定不会再去在乎逃走的人。可若是晚辈谱子没拿回去,又没杀光人,就没法回去交差了。”
虽然冰糖在斜坡下面,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可仍然听到杀光人这三个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险些摔倒。
郑鹏和宋书慧大致都听到了,神色一起重重的沉下去。
郑鹏快速将缠着丽丽和他的绳子解开,说:“丽丽你先抱着,我上去看看,如果待会真打起来,你带冰儿先跑。”
宋书慧又狠狠瞪了冰糖一眼,见她一手抚着大树,一手牵着浩儿,垂着头,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格外来气,“她的孩子不自己看着还得我给她抱?当初信誓旦旦的说会照顾好孩子的是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的... ...”
“够了!”郑鹏喝到:“别废话,赶紧接孩子!”
冰糖突然抬起头,眼睛清亮不少,说:“不,还是我来吧。浩儿,你抱着树干站好。”
“哦。”
她低头,见浩儿一脸憔悴,却还给她一个微笑,听话的抱住树干,心里那根弦绷的断掉了。
宋书慧叹口气,对上郑鹏生气执拗的眼神,只能说:“算了!还是我来吧。”她接过孩子,郑鹏看了冰糖一眼,施展轻功无声的掠到大树顶上,宋书慧眼睛随着他身影飘到树上,这时,冰糖向她伸过手来说:“还是我抱着她比较好,待会一旦动武,你抱着孩子反而会吃亏。”
宋书慧看了她一眼,也没客气,直接把孩子还给她。冰糖小心接过孩子,丽丽流了不少血,又受了惊吓,小脸煞白,昏睡的也并不安稳,眼角还有泪痕。冰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嘴唇轻动:“娘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哥哥,你们等娘回来。”
山坡上,郑歌已经犹豫了很长时间,张珩负手站立,脸上没有什么不耐,“不知郑伯伯考虑的如何?
郑歌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晚辈也想多给您一点时间考虑,不过那些村民如果跑远了,抓起来也会很不方便。”
“好!我给你就是!”郑歌一声怒喝,余波回荡,激起几只飞鸟。他周围人还欲劝阻,郑歌手一挥,说:“不用再说了!我意已决。”他手握紧剑柄,盯着张珩说:“不过,不知道漠王有没有胆量过来听,这样重要的是,当然只能跟你一个人说。”
“好。”张珩说完直接向他走去,郑歌眼中闪过惊讶,周围人都没想到漠王竟然会这样轻松的答应这种危险的要求。
士兵的弓弩齐齐指向郑歌,他面带微笑的看张珩一步步走来,心里竟有了一丝疲惫和忧伤,好像看到年轻时候的张铭称,那时,他们还是好友,张铭称一身书生气,内敛又胆小,总是跟在一众哥哥身后,对他也是郑兄,郑兄的叫... ...
权力之争,没有是非对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今日,他的儿子来索他性命来了。他边想边将手中的剑缓缓提起,轻声说:“呵呵,死在你这样厉害的后生手里,本将军也算是明目了。”
张珩在他面前站定,闻言拱手行礼,郑歌刚要把手里的剑递给他,却听一声尖叫:“小心!”
张珩听到黑竹的喊声,头都没抬,伸手抓住飞来的第一枚银镖,直起身,另一手抓住第二枚,然后翻身跃起,伸腿踢掉第三枚。
郑歌抬头看到隐在树上的郑鹏,急忙配合着向张珩攻上去,却没想到张珩直接将手里的飞镖射出,一枚击中一名老者,一枚飞到斜坡下,击中一个冒出头来的女子,两人当场毙命。
郑歌刺出的剑停住,张珩神情淡漠的看向他,眼中是警告,是杀戮,然后他伸手挥退要冲上来的士兵们,说:“郑伯伯,晚辈再给您一次机会。”说完,他看向树上的郑鹏,说:“刚才那几枚飞镖,算是抵了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了。”
郑鹏蹲在高高的,粗壮的枝桠上,怒的脸上竟有了丝笑意,他见郑歌也震惊的看过来,知道方才的话是让他生疑了,于是急忙装作若无其事的说:“ 不用,你以前也救过我的命!”
张珩抬起眸子,有些疑惑的望向他,郑歌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直接对张珩说:“我可以把谱子给你,但是你要放过我唯一的儿子!”
“爹!不要信他!”郑鹏大声喊。
张珩闻言收回目光,沉声说一句:“得罪了!”突然出手折断郑歌握剑的手腕。
“啊!”郑歌抚着手腕跪在地上。
“爹!”郑鹏怒吼。
“不要过来!快跑!”郑歌话音刚落,张珩转身对黑竹使了个颜色,黑竹一抬手,士兵们齐齐放箭。
郑鹏跃下,为父亲和几个长老挡住密密麻麻的箭雨,可一会儿功夫,胳膊和腿上都中箭。
无数冷凌的箭矢从张珩两侧飞过,他恍若不绝,像木偶一般向士兵的队伍里走去。就这样结束了?太容易了。他心中哼笑,可灵魂深处却越发的寒冷。
“张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如箭射进他的脑海,那声音让他的心猛地停止跳动,循声望去,她满脸泪痕,神情绝望的站在枯槁的大树旁,那眉眼,那嘴唇,还依稀是当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