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火光点点
巧的是，张珩离开的当日正午，郑鹏也回来了。
对此，郑鹏没有多问，只是嘱咐她赶紧收拾东西回村子，神情严肃，话也少了许多。冰糖还沉浸在离别的伤痛里，对他异常的态度虽有察觉，但也无心去问，只闷声听他指挥，加快两手两脚的动作。
这里，绝大部分的东西都是临时的，或者说，是虚假的。张珩睡过的板床，坐过的木凳，用过的铜盆，吃过饭的瓷碗，都会统统留在这儿，被时光和风沙尘封起来。
冰糖和郑鹏，带着两个孩子走出院子，她回头，看着仍旧斑驳却溢满回忆的小院，与他们带着奄奄一息的张珩过来时，完全不同，可他们走后，过去三天，三个月，三年，这里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冰儿，走了。”手被郑鹏握住，她回头，却见他并没看自己，而是眼神微冷的望着通往镇上的小径。
“你怎么了？”冰糖被他牵着走，忍不住问。
郑鹏问：“他早上什么时辰走的，你把他送到山下了？”
又是吃醋，冰糖叹口气，看着他的侧脸，俊朗却执拗，“寅时刚过，只送到院子门口。”
她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没有十里相送的行为应该会让他心情好很多，却没想到郑鹏眉头皱的更紧，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太早了，你应该把他送到山下！”
冰糖闻言，生气的停下脚步，甩开他的手，大声喊：“你到底想怎么样！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没权利管我！”话一出口，看到他咬着唇，隐忍难过的样子，瞬间就后悔了，这话，像是在谴责他的背叛，而实际上，从头到尾，背叛和逃避的都是她。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冰糖愧疚的低下头，继续向前走。
两个孩子手牵手对视一眼，想加快脚步跟上，却见郑鹏拉住她胳膊说：“等等。”
一阵风来，浓重的雾气从他们中间穿过，两个孩子同时仰起笑脸，享受被水气拂面的感觉。
郑鹏说：“我过来的时候，发现山下一条小路，有十多匹马同时跑过的痕迹，我在周围搜索，可并没有发现人留下的痕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冰糖担忧的摇头。
“意味着他可能已经发现我的身份，甚至知道郑家寨就在这里。”
“如果他知道了，会怎样？”
郑鹏两手掐腰，避开她希冀的眸子，轻声说：“会立即带兵围剿。”
“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刚救了他的命，他不会恩将仇报... ..”
看她茫然自欺的样子，郑鹏猛地抓住她肩膀，顶住她的额头，说：“冰儿，你看着我。你真的了解他吗？”
冰糖愣住，脑海里闪过无数个他年幼时单纯的模样，刚想点头，却听郑鹏说：“不，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在你心里，他就是个曾经帮助过你的孩子，可你不知道他的家族，他的成长背景，甚至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平步青云的王爷该有的最基本的品性是什么——冷血，残酷，心机。”
冰糖身子一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可郑鹏还在继续，“他刚被贬去西北，为了站稳脚跟，他卖色相，连娶了三个与他利益相关的大臣的女儿，为了稳固在军中的地位，他曾亲手杀掉自己的亲弟弟，等当上王爷之后，曾违抗过他的官员，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没一个有好结果的。这次追杀他的人，不是大哥派来的，应该是曾遭他欺压的仇家。”
“冰儿，即便如此，你还愿意相信他吗？”
冰糖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又冰又冷，像掉进白茫茫的雪原，走啊走啊，看不到尽头。
郑鹏将她揽进怀里，眼神变得越发阴冷，手抚摸着她的头，说：“没事的，我们赶紧回去，让乡亲们撤离，然后在新的地方安家，他找不到我们，也伤害不到你。”
说完，他搂着她的肩膀，紧紧握着她的手，带着空洞又木讷的她向山下走去。
就在冰糖他们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张珩带着一对人马冲回山坡上的小院。
侍卫们整齐的守在院外，张珩一人负手站在院里，深邃的目光扫过斑驳的院墙，最后停留在冰糖曾坐在他身边，看他雕刻木偶的院角，
他又穿回了黑色锦衣，腰间的玉带和金色的麒麟纹在阳光下静静闪耀，只脚上穿着一双突兀的黑色布鞋，隐在长长的下摆里。
黑竹手搭在佩剑上，轻声走到他身后，自从爱卿丫头死后，他还没见过自己主子对哪个女子这样上心，都跑出去那么远了，又折回来，于是忍不住动了八卦的心思。
“王爷，用不用属下帮您查查她是哪家女子？”
张珩背影一顿，回头瞥了他一眼，说：“不用。”
“哦... ...”听他说不用，黑竹竟然还有点失望。
约过了一炷香，张珩终于像从梦里醒来一样，凌厉的转身走出院子，带着人马离去。
空中飘下稀稀落落的小雪，将充满记忆的小院，隐在了天地之间。
... ...
傍晚时分，张珩和冰糖已经进山，山路难行，没办法骑马坐车，浩儿坚持要自己走，郑鹏背着丽丽走在前，冰糖领着浩儿走在后。
丽丽完全感受不到气氛的变化，对苍茫大山里的奇树怪石充满兴趣，还软糯哼起歌来，郑鹏被他逗笑，说：“丽丽在唱什么呢？”
丽丽回头看冰糖一眼，见她正低头和浩儿说话，急忙凑到郑鹏耳边说：“就是娘亲不让我唱的歌。”
郑鹏哈哈大笑，冰糖抬头看他的背影，蓦地记起以前，他也总是这样背着自己，越过高山，躲避各种各样的危险，每天提心吊胆，可不知为何，她那时好像并没有那么害怕，吃的香，睡的好，只因为有他在。
就是因为在她心目中，他一直是个可以保护她的英雄，所以，他说张珩的每一句话，对她格外有影响力，令她每每想起心痛万分。
这时，一直沉默的浩儿突然轻声说：“娘亲，张叔叔是个好人，对吗？”
冰糖一愣，停下脚步看他，良久才回答说：“嗯，他是个好人。”
当晚，他们一行人住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说是山洞，但已经被村里人改造成他们上下山的临时住所，里面十分宽敞，什么都有，关上木门挂上厚厚的布帘子之后，点上火堆，十分暖和。
冰糖和郑鹏并肩坐在火堆旁，看对面两个孩子正在玩拍掌游戏，哪个孩子赢了哈哈大笑，他俩也不由得跟着笑，哪个孩子输了挨打，他俩也跟着皱眉毛。
浩儿玩到一半，突然站起来说：“娘亲，我出去解手。”
“好，别走远了。”冰糖刚想起身给他开门，郑鹏按住她肩膀，说：“我来吧。”
木门打开，一阵冷风吹进来，让她打了个冷战，郑鹏坐回她身边说：“里外温差太大，你身子不好，出去时一定得加件衣裳。”
“嗯。”冰糖抱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橙红色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庞，五官格外立体鲜艳，郑鹏用木棍挑动火里的木棍，说：“冰儿，我知道你不愿意，也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可是... ...你这样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我真的不放心。我发誓一定会对你好，瓶子她不是个狠毒有心机的女人，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 ...”
“不要再说了。”
郑鹏握着木棍的手一顿，不再说话。
冰糖将脸埋在胳膊里，面对毫无定数的未来，她比谁都要恐惧，也曾想过放弃掉那些无用的爱情观，嫁了吧。可张珩的出现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和软弱，她不能纵容这样的自己，使最后的下场比现在更凄惨。
这时，又有冷风吹来，冰糖觉得精神一下，抬头，见浩儿一脸惊讶的说：“我在外面看到山下有一大片火光。”
冰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郑鹏先冲了出去，她急忙起身跟上。
山洞外，寒风瑟瑟，夹杂冰粒子，吹在人身上格外冰冷，冰糖打着哆嗦，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黑色树影，见山脚下果然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可因为距离太远，真的分不清到底是火光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她声音颤抖的问：“那些到底是什么？真的是火光吗？”
周围虽然一片漆黑，可她仍然能看出郑鹏正严肃的看着山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娘亲。”丽丽抱着手臂从木门后冒出头来。
“会着凉的，快进去！”冰糖刚想往孩子那儿走，却突然被郑鹏抓住手腕，被他一把带到身前。
她看到他严肃冰冷的样子，有些发憷的问：“怎么了？”
“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把救过漠王的事告诉别人。”
因为太冷，过了一会，冰糖才惊觉他是什么意思，她看了一眼山下，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些是张珩的人吗？”
“对，十有八九是他。”
“不可能！”
山下成群的光亮突然快速移动起来，像黑夜中的萤火虫，美丽又诡秘。
冰糖说：“就算他发现我们可疑，猜出这里有郑家寨，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这儿！”
“呵，冰儿，你太小瞧他了。”黑暗中，郑鹏的声音带着讥嘲和无奈，“他从不会去怀疑什么，如果寻到蛛丝马迹，他会立即揪出来铲除，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目标。”
冰糖不再说话，只是大口的喘气，忍着心里喷涌的怒气，怨念，自责，如果张珩攻进来，双方发生冲突，死伤在所难免，她，真的担不起这么重的罪责。
郑鹏见她半晌不说话，放软语气说：“我说的只是最坏的情况，这山里到处都是迷阵，他想攻进来，没那么容易。”
冰糖哽咽的问：“不会有事的，对吗？”
郑鹏将她揽进怀里，柔声说：“嗯，不会有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