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飘雪
前两天,郑鹏就蹲在院子门口,哪儿也不去,送药,换药,送饭全得他来,冰糖很担心他对张珩动粗,可也不想跟他吵,只能在他进屋的时候,站在帘子外偷听,弄得像做贼似得。
“娘亲,甜甜。”丽丽的小手伸过来,冰糖伸手去接,掉下一颗棕色糖豆。
“谢谢宝贝。”她掐掐丽丽的小脸,把糖豆含嘴里,幸福的笑起来,然后突然想起张珩从醒到现在,好像一次都没笑过,明明俊俏的人神共愤,却像泥塑的,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为什么呢?他有心事?可再有心事,喜怒哀乐的情绪也该有的吧... ...
冰糖把摘好的白菜倒进铜盆里准备去洗,见郑鹏大步从屋里走出来,把药碗往木桶里一扔,说:“今天我得回去一趟。”
她开心的想蹦起来,终于能跟张珩说说话了,可面上仍旧绷着脸说:“哦,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郑鹏盯着她的脸,想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脑子里冒出许多个不许,不许喂药,不许换药,不许多说话,不许多看他... ...可见她坐在凳子上洗菜,不搭理自己,又把那些不许都咽了回去,只说一句:“嗯,少跟他接触,走了。”
两个孩子笑着追着他跑出院子,冰糖抬头看他背影,没想到郑鹏也回过头来,两人目光对上,她先收回目光,低头干活,心里泛起苦涩,听他脚步走远,才慢慢停下手里的活,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发呆。
两个孩子送走郑鹏,牵着手走回来,又同时在门口停下脚步,惊讶的喊:“呀!叔叔出来啦!”
冰糖一惊,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张珩一手捂着胸口,看那个不知为何会摔倒在地的女子,正捂着脸,狼狈的爬起来,两个孩子围在她身边,急的转来转去。
“浩儿,帮娘亲把帷帽拿来。”
“哦。”浩儿应声往屋里跑,张珩侧过身子让他过去,看他仰脸看了自己一眼,说:“叔叔你真美。”
美?张珩眼神一晃,刚要忽略孩子的童言无忌,又见女娃娃扭捏的朝他走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嘻嘻笑笑,满眼桃花,“丽丽喜欢你。”
丽丽,你小小年纪就看脸,还有没有点底线了!冰糖边想,用两个胳膊把脸捂得死死的,偷偷向后看,没想到张珩的水泥脸竟然崩塌,虽然还有点僵硬,可已经明显看到他眼里的温柔和尴尬,竟然还伸手摸摸丽丽的头。
可惜的是,他还是没有笑。
今天阳光明媚,院子里的一切都更加鲜艳明朗,背景明明是一面破旧的石墙,墙边堆满杂物和木材,背后明明是破旧的木屋,到处斑驳不堪,可因为有他在,一切瞬间升华,变成衬托他的绿叶,浩儿说的对,他是极美的,因为他帅的清隽,高贵,一件灰布袍子让他穿的像仙人的华服,不只丽丽喜欢,连她都被他美的心动。
这时,浩儿拿着帷帽跑来,冰糖赶紧戴上,上前说:“丽丽放手,呵呵,让公子见笑。”
“无妨。”
丽丽抱着腿不肯撒手,还大叫:“叔叔救命!”
“别给我来这套,撒手。”冰糖刚想打她屁股,却感受到他的目光,心莫名一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悍妇的样子,于是只得放软声音,轻轻拍丽丽的脑袋说:“乖,叔叔还有伤,你得让他好好休息,对不对?来,松手。”
丽丽突然嚎啕大哭,像抱着金山银山似得,就是不肯放手,冰糖真生气了,刚要打她,却听张珩还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无妨,就让她抱着吧。”
她手还举在半空,隔着薄薄的蓝纱,他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可又模糊不清,仿佛离得很远。
“哦,多谢公子。”她悻悻的放下手,在背后擦来擦去,走回去坐好,姿势优美的洗菜,余光瞥见他仍旧静静的站在那儿,眼睛望着蓝天碧山,不知道在想什么。
冰糖小心细致的洗着每一个菜叶,白白的帮子,翠绿的叶子,十分喜人,她想做一顿美味的饭菜给他吃,纪念他冰冷外表下,深深的温柔,历经十年沧桑,都没能减去的善良,她红了眼眶,耳边响起丽丽银铃般的笑声。
... ...
其实郑鹏在镇上另租了间房子,好让两个孩子睡的舒服些,可他走后,孩子更恋母亲,非要和冰糖挤炕头,冰糖也只好由他们去。
张珩能出来走动,说明离他离开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虽然知道他贵为王爷,什么都不缺,可她仍想帮他做点什么,于是每晚对着烛光,纳一双厚厚的鞋垫,绣上百合花的图案,尺寸——当然是她用眼睛测量的。
回头,见浩儿还没有睡,冰糖小声问:“怎么还不睡?”
“娘亲,那个叔叔好怪,从来都不笑。”
冰糖有些严肃的说:“不能在背后说人闲话。”
浩儿侧过身,闷闷的说:“我说的是实话,丽丽都把我逗笑了,他都没笑,好像是个不会笑的人一样,很可怜。”
冰糖心一痛,脑海中突然闪过他说过的誓言,
【若违此誓,让我此生再无喜乐,愁苦孤独了却此生。】
“不会吧...不会的... ...”她喃喃说着,不由得摇头,眉毛越皱越紧。浩儿担心的问:“娘,你怎么了?”
冰糖缓过神来,突然觉得心底冷飕飕的,将盖在肩膀上的棉衣紧了紧,说:“没事,睡吧。叔叔他,不会是可怜的人,一定是幸福的人。”
快过年了,也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深夜里的寒风总会比白天要骇人的多,掠过门窗,发出咔擦咔擦,像有人在笼子里挣扎,要破壳而出的声响。
冰糖猛地想起,临睡前,她好像忘记把张珩屋里的炭炉熄灭,那样密闭的屋子,弄不好会一氧化碳中毒!
她全身汗毛都竖起来,连外衣都顾不上穿,冲出屋子,张珩,张珩...她极喘着,心里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等跑进他的房间,里面一片漆黑,炭炉早就熄灭,她屏住呼吸,伸手去探他鼻息,温热的气息碰撞在她的手指上,她终于松了口气,原来,是她记错了,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冰糖耷拉着肩膀,脚步虚浮无声的走了出去。
那个平躺在黑暗中的人,眼睛还是紧闭着,却沉重的叹了口气。
第二日清晨,冰糖让两个孩子并排站好,神情严肃的给他们下达一项重要任务——
逗张珩笑。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仰头巴巴的看她,冰糖背着手来回踱着步子,浩儿那天的话让她难以释怀,虽然可能性极小,可她还是想证明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张珩他很好,以后会更好。
她停下步子,郑重的说:“总之,你俩谁能逗张叔叔笑,我就给他涨零花钱。”
丽丽问:“叔叔笑就行了么?”
“对呀?”
“那还不简单?”
冰糖惊讶的问:“哦?你有办法?”
丽丽嘻嘻笑着跑出去,冰糖和浩儿都好奇的跟出去,一会儿后,听张珩的屋里传来她甜甜的歌声:“亲妞妞的嘴,妞妞喊声呸,摸妞妞的屁股,妞妞把我捶,脱一件,叫一声... ...”
冰糖吓得脸煞白,急忙戴上帷帽冲进去,捂住丽丽的嘴,抬头,哪怕隔着帷纱,她都能看的出来,张珩脸上哪有笑容,只有满满的惊讶和尴尬。
“哈哈,小孩子不懂事,打扰你休息了。”
他顿了一下,说:“无妨。”然后起身,披上外衣。
这时,丽丽不服气的挣脱出来,喊:“郑伯伯都笑了,你为什么不笑?”然后她轻巧的躲过冰糖来抓她的手,跳上床,抱着张珩的头朝他嘴吧嗒就是一口,“亲亲,笑笑。”
空气骤然凝固,冰糖捂着嘴差点叫出声,张珩看着女孩笑嘻嘻红彤彤的脸蛋,蓦地想起穿着红色如火的裙子,夺走他初吻的女孩,嘴角刚刚泛起的笑迅速被巨浪吞噬,只剩下绵延不尽的冰冷。
丽丽被吓到,呜呜的跳下床跑了出去,冰糖隐约看到他神色变化,不由得后退一步,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仓皇的跑出去。
外面,浩儿正好奇的安抚妹妹:“怎么了?失败了?”
丽丽憋着气,红了眼眶,“叔叔好可怕,好像真的不会笑。”
冰糖脑袋空空的,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她瞪大眼睛,不停的回忆,记忆中的他是什么样子的?他总是微笑着,羞涩的,周身都洋溢着春天的温暖。
可现在的他,哪里还有一点儿时的样子。
冰糖不由得咬住拳头,不停的劝自己,不会的,世界上没有那么傻的人!
【可是谁每夜来敲你的窗,不顾风雨,只想见你一面?】
世界上没有那么固执的人!
【可是谁身患重病,还在瓢泼大雨中苦苦等你?】
世界上没有那么重诺的人!
【可是谁将三枚缘生丹都给了你,只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张珩,真的是这样吗?十年了,你还抱着过去,念念不忘吗?
握着拳头的手松开,重重垂了下去,土黄色的地面落下水滴,一点,两点...慢慢汇聚在一起,像沙漠上从天而降的湖泊。
从那一刻起,冰糖再也不敢看他,不敢再一人进他的房间,不敢和他单独坐在院子里,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知道每次看见他,像有刀在心里刮,刮过去的伤,格外的痛。她也想过,告诉他,她就是爱卿,可是... ...她想到自己身上的伤疤,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逃避,想起与郑鹏的种种,恍然明白,自己早就违背了誓言,若不是他捂住她的嘴,让她没有将誓言说完,或许,她早就接受惩罚,或许,她现在就在接受惩罚。
张珩坐在院子的那头,她坐在院子的这头,手里握着绣绷,心和余光,都在他身上。
他气色好了许多,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拿着长条木块,凝神刻着什么东西。趁他不注意,冰糖掀起纬纱,他的一切瞬间变得清晰刺目,专注美丽的眼神,苍白纤细的双手,一下下雕琢手里的木头,仿若周围什么都没有。
冰糖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看他在刻什么,他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稳重又温柔。
木条被分成长短两节,短的那头被慢慢削成椭圆形,像头。长的那头略宽,长方形,像身子。
冰糖心一颤,轻声问:“公子在刻什么?”
“一位故人。”
她身子一晃,稳住心神,拿了只小凳,坐到他身边,隔着轻轻浮动的纬纱,凝视着他手里的木头,究竟会变成谁。
小院里,两个孩子笑闹着跑来跑去,有一男一女,肩并肩坐着,共同凝视着男子手中的木人,看它,如何脱胎换骨,如何震颤人心。
很快,它变成一个少女,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灿烂笑着,只是,没有灵魂。
张珩的刀没有太多刻画她的下半身,只是不停的将她的脸描的越来越清晰,传神。
冰糖忍着泪,嘴唇不住的颤抖,手不由得伸出去。
张珩的手突然停下,她猛地回过神来,收回手,看他将小刀放在地上,轻柔的拂掉少女脸上的木屑,淡淡说了声:“好了。”
“真好看。”冰糖由衷的说。
“是啊,她很好看。”张珩说完,眼光从淡蓝色的纬纱上一扫而过,起身离开。
有几片雪花落下,冰糖突然站起来说:“公子,你看,下雪了。”
张珩停下脚步,回头,见天地苍茫,落雪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