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沙漠孤舟
劲夫给老板斯蒂文打了个电话。这件事情涉及的人除了他,谢天林,就是斯蒂夫。他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只说能不能让会计吉安娜给他查查那笔钱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斯蒂文说,“这事不是已经结束了么。”
“是。”劲夫艰涩地咽了口唾沫,隐晦地表达,“他们可能还想投一笔钱。”
斯蒂文一听很高兴,说吉安娜今天请假了,说是身体不舒服,等她上班,他就让她查看。
劲夫顿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不露声色地请求斯蒂文能不能现在就找吉安娜问问。
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时间一点点流失,劲夫的血就一寸寸变得更凉,他已经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一次吉安娜也难逃魔掌。
劲夫火速赶到位于硅谷北部的公司。昨天他已经向斯蒂夫请了年假,虽然他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他清醒地知道正常的工作生活是不可能再继续。
大门紧闭,异样远远地就传了过来。劲夫心如鼓擂,后悔刚才和斯蒂夫通电话的时候,没有及时告诉他做些必要的防犯。小门轻轻地打开,一名年轻的女人带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走了出来,身后的小门又轻轻地关上。
“嗨,贝蒂,吉姆。”劲夫打着招呼,贝蒂是人事专员,吉姆是公司的保安。
他们的手里搬着个纸箱,吉姆还拿着个红色的长衣架,那是他的。他不再说话。
“杰夫。”贝蒂舔舔嘴唇,拿出一张纸,“根据公司的一些规定,你被辞退了,请你填写一下,签个字,相应的补偿会打上你的卡上。”
劲夫想到了很多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这个,旋即他释然地笑笑,如果这样能对斯蒂夫有帮助,那真是要谢天谢地。他翻了翻纸箱,里面都是他的作图工具,专业书籍,还有两个世界杯足球赛的吉祥物,“帮我处理了,贝蒂,我不需要了。再代我谢谢斯蒂夫,希望他……一切都好。”他眼睛发热。
“老板让我给你传达一句话,他说除了工作,他再没和你有过任何的关系,公司也是一样,除了正常业务也没涉及过其它的什么。他说你会明白的,说实话我是很糊涂,杰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眼睛湿润,睫毛潮湿,波斯猫一样的眼睛温情脉脉。
“斯蒂夫呢,我想见见他,我接受公司的处置,我没意见只是想见他。”劲夫想当面提醒他。
“恐怕不行,吉安娜出了事故,他去处理了。”
……
“学长。”小门又开了,一个雀跃的女子飞跑着过来,“怎么不进去,我刚才还去找你了。”
劲夫一愣,认出面前这个喜滋滋的女子正是昨晚见过的那位黑鹰的妹妹艾达,也叫黑鑫。他漠然地点点头,并没有停下脚步。
“哎。”她一步追上来,“谢天林怎么样,JOY找到了么?”
劲夫霎时眼冒怒火,他停顿片刻,侧眼看看身边这位阳光灿烂的少女,太阳下的她清新夺目,像一株粉嫩的五月花,正仰慕着小脸等待他的回答。他叹了口气,“你真想知道。”
“嗯。”艾达点点头,“他很好的,不像其它人,就知道跟在我哥后面耀武扬威。”
“你忘了昨天他说的话了。”
“什么话?”
“如果找不到JOY,他就活不了了。”
“什么意思?”她皱皱眉头。
“就是那个意思。”他恶毒地冲着她笑笑,“他死了,就在昨天晚上。”
“不可能。”她笑着否定,“绝对不可能。”
“我也希望不可能。”他抛下一句话,不想再看一眼一脸懵懂,满眼春色的艾达。 如果斯蒂夫能够自保, 现在只剩下他,还在刀锋上舔血。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和心情在这里和这个女子嚼舌,承受她一眼就能看透的浅薄的钦慕之情,如果是以往,他会觉得这是上天的雨露,可现是他只感到彻底的厌恶。
“你说的是真的么?”艾达的脸马上垮了下来。
他想了想,点点头。
“黑斯,谢林死了你知道么?”艾达把电话直接挂到了黑鹰的实验室。
黑夜皱皱眉头,“是么?”电话是助手放在他耳边的,他全身穿着防化服,手里拿着解剖刀,刀片干净雪亮,没有沾上一丝一毫的不洁物体。声音飘出来带着异样。
“你知道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他问。
“你知道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是不是那个劲夫? 你把电话给他。”他扒下生化服,走出实验室。
艾达不明所以,犹豫着追上劲夫,把电话递给他。
“不是说不让你招惹艾达么?”他的声音冰凉。
“我并没有招惹,你不会连谢天林的死讯也瞒着她吧,你怎么可能瞒得住。你说过盲肠最好及时清除,可是你忘记了,它是身体一的部分,清除它带来的后遗症不可预估,可能更可怕。一个人死了,不是那么简单的,有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生命的力量,你比我应该知道得更具体清楚。”
黑鹰没说话。他眼望远处,越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是一座葱绿的山峦。“生命没有你想的那么强硬,失去了生命迹象,他就只是一具尸体。”他回头望望依然还摆在操作台上的那具尸体,“只是医师手下的工具。你别招惹艾达,这是我的底线。”他啪挂了电话。
艾达依然仰脸望着他,小脸青涩,失去了笑意的脸,像失去了阳光的花朵,有些残白。
“你哥很爱你呀。”他叹了口气,大步离开。
明天是谢天林的葬礼,听说遗体找到了,要举行告别仪式。劲夫不相信,但对自己起初的判断也不再那么坚定。要想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并不简单,警察那一关并不难,不涉及犯罪,他们不会去刻意强求做什么DNA确认,,最难过的那一关是追杀他们的那些人,或许还有其它相关不相关的人,他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黑鹰的影子,他很不简单。
他找了套黑色的礼服,认真地熨烫了一番。他又收拾出了一个行李,放在一边,门窗大门,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轻风拂面,纱帘翻卷,四肢惬意地拉长再拉长,这是每一个清晨醒来时,懵懂中的劲夫做的第一件事件。
葬礼在殡仪馆举行,火化后,谢天林的哥哥要把他送回香港。劲夫原以为规模不会很大,也许就是少数几个亲戚朋友做个简单的告别,毕竟死因不明并不那么光彩,也无法博得人们的同情。可到了现场才发现,这是他参加过的最风光的葬礼之一。
最大的礼堂,摆放了有一二百把雪白的椅子,椅子一角都插着一朵菊花。这里的人对葬礼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几乎人人都穿着最隆重的黑色礼服。
前方是谢天林大大的照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照的,嘴咧得像瓢一样,露出了一只龋齿的黑洞。照片周围是白色的百合,皙白中透着一层绿色,冲淡了很多伤感的味道。
右前方是一个灵台,听谢天林说他的父母都信佛,这样的人家讲究停放,谢天林就被停放在那张台子上,穿着中式大褂,三层深蓝色的长袍,里衬白色底衣,圆滚滚得,脚上是一双同色布鞋,脸上盖着白帕子。
台子四脚各跪着一名披麻戴孝的男子,没有子嗣的男子,家人都会为他花钱请些人代尽孝道。前面放着火盆,一团蓝色的火苗蹿得很高。
上来行礼的人只能隔着火盆远远地望一眼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劲夫也望了一眼,这一眼有些失神,穿得臃肿不堪的谢天林连身材个子,包括他那双总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手都被包裹在那团锦绣里,与这个世界已经隔出了几分距离。
他家的亲戚来了不少,加上斯坦福的同学和新单位的同事,座位几乎没有空下。并不需要请柬,来的人受到了万分的尊敬,有专门的引导人员在一边服务。会场肃穆,只有小声的请或者谢谢。
忽然劲夫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句清晰的普通话,他四处看看,谢天林的那些大陆朋友似乎一个也没来, 个别大陆背景的同学在这样的场合也绝对不会说普通话。人人面部青白,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那声普通话像电台里闪过的音频,瞬间就坠入无边的大海里。
告别仪式的第一项是三个和尚上台诵经,也许为配合西方的习惯,时间并不长,十分钟后就开始进行下一项。整个仪式由谢天林的哥哥代父母操办,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哀乐响起的时候,灵台四周的板子被抽插拼装了起来,瞬间就成了一个精致辉煌雕梁画柱的灵柩,哭声刹时变成了嚎啕。
劲夫知道下一步将是家属扶着灵柩顺着左边的那个小门,进入一条狭长的过道,直到到焚化室排队等候。
今天他早来了两个小时,这样的仪式他已经走了一回,而且还寻机跟着那辆滚动的灵柩进入了等候室,那里几乎停着十来个同样款式的灵柩,也没有成型的队伍,随意插空放着,亲属一般会把逝者的名字放在灵柩上就会离开,在外面等着叫名字,再去收拾遗骨。
他一直站在等候室外,像一个眷念深厚不忍离去的亲人,看着谢天林的灵柩一步步往前走,一切正常,再有七个位置,就轮到他了,这样他就能毫无意外地走进天堂,顺利完成他的这一段人生。劲夫很想掀开谢天林脸上的白帕子,以确认心里的那些不安,但到底忍住了,确认了如何,不确认又如何,他已经离开了,这就是事实。
这时又有一队送行的人进来,是一位老人,他的两个儿子一直站在他的两边,没有离去。似乎闲来无事,他们不时地翻看一下其它灵柩,对逝者的年龄相貌一番感叹唏嘘,很是好奇的样子。谢天林就在他们的左手边。劲夫握拳就要冲进去。
“先生,你帮我挪一下这个。”有一位捂得严严实实的工作人员冲着他们喊,声音从厚重的口罩里出来,听不出什么腔调,但却真真切切的是个女人。她举着一根长长的杆子,踉踉跄跄地从里面横着出来,身体往前一扑,身边灵柩下的轮子就滚动起来,其它的灵柩也连锁反映,噼噼噗噗地相互碰撞。劲夫连忙拉住谢天林的灵柩,顺势一带一推他就挤到了第一位。门里的工人适时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呼地一声,门帘一飘,火光一闪,谢天林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劲夫完全愣住了,面前的门帘只是一块白布,过道吹来的风却对它毫无作用,它像一道死死闸住的关口,进去就再无可能完整地出来。
永别了,谢天林,一路走好,如果再见,那一定是来生。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但愿如我所想,但愿我没有白白加了一回塞。
劲夫长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回头,那个工作人员和两名男子已不见踪影。他顺着标有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的字眼的门走了出去,,片刻前那混乱的一瞬间,他恍惚看见那根长杆的尾部是从这里消失的,而且除了这里,也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容得下一个工作人员举着那么个东西随意乱撞。
那里是个后院,一片蒿草,无人打理。
劲夫走过去,一抬眼,前面草丛里丢着件白色的工作服,再往前看,是一个口罩,劲夫百米冲刺地奔着迎面的那个小门狂奔而去,脱下工作服的女人一身俏丽的短装,短发如墨,上车前冷眼巡视四周,眼神从容却锐利如刀,阳光下闪着冰凉的寒光。
劲夫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女子正是艾达,那个一派天真懵懂,浑身都散发着春天般花蕊气息的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