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既是如此,那便传令全军,分令诸部停止剽掠,如若不从,就地斩首。”郭威立刻下令道。
“得令!”郭崇威与曹威急匆匆的又去了。
郭威顿了顿,又冲向训说道,“你即刻传命史子仲,命他权充开封内外巡检使,全权负责汴梁内外治安。”
“遵令!”向训得令,心中窃喜,这人命关天之事,他不敢有所耽搁,也急忙去寻史德统传令去了。
史弘肇在京旧宅之中,史德统将自己的帅营安置于此。之前史德统的伤就没好利索,伤口崩裂,又在曹门受了风寒,此番旧伤复发,发了高烧。虽是高烧不退,却在咬牙坚持,闻听郭威的授命,史德统立刻命曹彬、李汉超、党进各率队伍,四处宣谕郭威关于止掠的命令,此外严令诸将派人把守有司正门,严防乱兵侵扰,并令潘美率忠义军入城,控制事态,以防万一。
偌大的汴梁城,到处都充斥着乱兵,对于郭威及时止掠的命令,这些乱兵充耳不闻,没奈何,史德统只能以杀止杀。
血水淹没了街头巷尾中的白雪,然而纵是数千骁勇的忠义军,也是穷于应付,根本难以抵住疯狂中的乱兵。
不得以之下,史德统只得向王殷、郭崇威、曹威等禁军将领求助,众将分区弹压,杀了数百乱兵,直到近暮之时,这才渐渐平息乱兵横行的惨况,但仍有散兵游勇三五陈群,继续做着无本买卖,城中更有无赖地痞混在其间,趁火打劫,史德统严令遇到此种情形,就地斩首,无须再报。
一连过了两三日,这汴梁城的乱象才渐渐平息,史德统重伤未愈,又连日操劳,虽然烧已经退去,但此时已经疲惫不堪,面容苍白憔悴。
“军上不如先回去休息?”曹彬见史德统脸色惨白,关切地劝道。
“是啊,请军上暂且前去休息,我等今得郭公严令,不怕乱军反抗。”部下们纷纷劝道。
史德统微微咳嗽几声,点头道,“若是能平安度过今夜,则大局可定,诸位亦是人困马乏,但此等人命关天之事,万万不可懈怠。”
“请军上放心!”众将校齐声答道。
史德统又千叮咛万嘱咐,交待部下们一定要注意分寸,这才下去歇息。
第二日一早,史德统不待多歇息一刻,便乘着肩舆直奔郭威府第。宽阔的街道上,两侧悬挂着数具冻得僵硬的乱兵尸体,那乱兵尸体下,更多的则是无辜百姓的尸首。
鲜血将雪地染成暗红,然后经寒风一吹,又冻得坚硬,空旷的街道上,只有脚踩雪地出的吱吱响声,还有民户屋中传来的阵阵呜咽声。
天冷得紧,寒风刺骨,史德统掖了掖被角,蜷缩着躺在肩舆上,他觉得体内的血液几乎冻结。
行至郭威的府第前,史德统远远地便见到文武百官正在一老者的率领下站在台阶前,等着郭威接见,为首的正是‘长乐老’太师冯道。
自后唐明宗驾崩之后,凡十六七年间,冯道总是被迫率领文武百官迎接新的当权者,前有李从珂,后有石敬瑭,还有耶律德光,如今是郭威,他就如同一块金字招牌,每当换一个当权者,百官们便把目光投向冯道。
一旦中原的权力发生更迭,百官们为了身家性命,纷纷推选数朝元老冯道,希望他能安抚新的继任者,进而好让他们改换门庭,继续为官。
百官们都认为这项差事,非冯道莫属,然而冯道每次都实打实地在与虎狼周旋,个中滋味也只有冯道他自己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郭侍中出来了!”百官们看到郭威的身影在门口闪现,纷纷低呼,甚至有人暗推冯道的后背,让他往前靠些,自己却畏畏缩缩地躲在冯道身后。
冯道原本眯着双眼,如老僧入定,听到百官的惊呼声,下意识的睁开双眼,一看到郭威的身影出现,冯道原本佝偻着的背却挺了起来。
“吱呀”一声,大门中开,郭威站在台阶上,冯道站在台阶下,二人的目光一碰,瞬间交会。
冯道一言不发,郭威也一言不发,郭威张嘴,欲言又止,冯道却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的在等着郭威,仍不为所动。
二人都不肯率先打破这沉寂,时间似乎凝滞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郭威率先走下台阶,径直走到冯道面前弯腰拜道:“拜见冯太师!”
百官们吃了一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郭威竟主动向冯道下拜,更让人吃惊的是这冯道居然坦的接受了冯道这一拜,在场的诸人无不瞠目结舌。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郭威如今虽然是枢密使兼侍中,又兼任邺都天雄军节度使,但也就是相当于同中书门下的宰相,不过正二品的官阶,但冯道却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师,又兼鲁国公,历后唐、后晋、后汉三代,年高德昭,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论地位论资历比郭威高上不止一点半点。
你郭威既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举兵入京,又未宣称过自己是新皇帝,那就仍是大汉的臣子,既然同时臣子,我地位又比你高,自然你要向我参拜,凭什么让我冯道下拜?
名正言顺,在冯道圆滑世故的外表之下,也有自己的坚持与原则。
郭威在想什么,冯道完全知道,郭威希望得到什么,冯道也完全了解。因为冯道经历了太多的世事多变、尔虞我诈,他吃过的盐比郭威吃过的米还要多,凭什么冯道能屹立官场多年不倒,其中聪明人都能参透一二。
郭威虽是武夫,却不残忍好杀,他这个人是什么品行,冯道也完全知晓,所以冯道才如此笃定,如果换成了李从珂、耶律德光或者别的什么人,冯道恐怕就没这样的胆量了。
你郭威既然扭扭捏捏,遮遮掩掩,不想当灭国之人,为百官和后世所议论,那我冯道也不是溜须拍马之辈,这大汉王朝是存是亡,不能从我冯道口中下定论,得由你郭威亲自决定。
不仅如此,冯道话中带话地说道:“侍中此行,好算是不容易呢?”
郭威闻冯道之言,脸色大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半晌才复原状。
冯道的话既让郭威既有感慨,也有些羞愧。当他自邺都举兵之时,他满脑子充斥着报仇雪恨之念,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能不能报仇尚在两可,能不能活看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也未可知。
当旗下的兵马越聚越多,数万虎狼奉自己军令行事,这让他信心大增。汴梁城外,忠义军一战定乾坤,形势急剧向着有利于他方向变化时,这虽让他有促不及防之感,但也因此有了问鼎天下的野心。
如果不是因为亲属惨遭屠杀,自己也将刀斧加身,他不会有举兵南下的打算,曾被人讥为‘郭雀儿’的郭威,估计永远也不会有此问鼎天下的野心。
“嗯,确实不易啊!”郭威佯作不知,长叹一声。
面对带一丝意味深长笑意的冯道,郭威一时间不知要跟他谈些什么。自己如今胜券在握,大权独揽,按理说汴梁的百官应该拼了命的巴结自己,他本满怀希望地以为冯道会主动向自己下拜,进而递上表章并奉己为帝云云。
而冯道却用实际行动让他清醒过来,虽然冯道的行动让郭威十分失望。
气氛有些凝重,这令郭威感到有一丝尴尬,他的打算已被冯道看破,郭威又气又恼,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发作不得。
“嘿嘿!”郭威尴尬的笑了一笑,眼神往别处看了两眼,忽然瞅见史德统不知何时被部下抬了过来,顿时双眉一挑,像是看到了救星。
“子仲来的正好,我听说自昨日起城中民情大汹,此时如何了?”郭威问道。
“好在幸不辱命。”史德统虚弱的说道,“自晨时属下得郭帅钧令,当即引兵入城,奈何乱兵汹汹,不听将令,末将只好以杀止杀,如今城中已趋平静,属下又命人张榜公告,再遣人沿街鸣锣,向百姓宣告郭帅抚令,百姓暂得安宁,只是此番劫掠惊扰,百姓死难不少。”
郭威闻听史德统禀报,心中安定了不少,此番安抚百姓之举,史德统出了大力,但史德统却向百姓说这是他郭威的恩惠,为郭威挽回些名声,这当然更让郭威满意。
细看史德统脸色苍白,双目红肿,知道他这几日,定是带伤奔波操劳,遂又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史德统披上:“子仲所为,郭某都记在心上!”
史德统却是无力的摆手,连说不敢,郭威一把将他的手握住,只感觉史德统的双手如从冰窖中刚取出来的冰块一样寒冷,郭威动容说道:“子仲与我郭氏有大恩,明日我会亲自到府上为你父史公祭奠。”
“子仲之才,我等有目共睹,乃是天下一等一地良将贤才。”冯道这时见到史德统,见他形容憔悴,知道他身披父仇,却仍然为周全汴梁百姓出力甚重,不禁夸赞几句。
“子仲当然应当被大用,但他毕竟是武将,如今国朝剧变,百官不安,朝堂之上更不可无宰辅主持日常,我听说苏禹珪、窦贞固二相暂闲居家中,他们与郭某或许有些误会,太师德高望重,平易近人,可愿稍移尊驾,代郭某请苏、窦二相明日入朝议事?”郭威说道。
“唔,侍中所言极是,老夫愿勉力而为。”冯道应道。
“计相王相公遇害,三司使一职便一直空缺,此职掌管天下财政赋税,非同小可,不可不慎,不知太师以为何人可堪此任?”见冯道应允自己的请求,郭威再次朝冯道问计道。
冯道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反问道:“侍中以为何人可堪一用?”
“陈州刺史李榖如何?”郭威道。
“李惟珍确有宰执之才。”冯道见郭威脱口而出,而且是李榖,便料定郭威早就打定了主意,询问自己意见不过是给自己面子。
李榖在前朝为官时,便有较高的资历和声望,后来又做过磁州刺史、北面水陆转运使等职,可谓经验丰富,并且在郭威出征河中时,又担任过西南水陆转运使,从资历、经验、名声等各方面看,李榖完全都有资格成为三司使。
更何况当初郭威在征讨李守贞时,因为大军围困河中城达一年之久,所需粮草、车马、军械数以亿计,但李榖均能打理地井井有条,无所苛欠,让郭威没有后顾之忧,那时郭威便认定李榖有宰相之材,之后又在史德统的婚宴上与李穀相谈甚欢,更加认定此人是三司的最佳人选。
郭威提出的这一人选,冯道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我看这天底下没有人能比李惟珍更适合出任三司使之职的了。”
“是啊,是啊…太师说的对啊…郭侍中说的对啊…”
郭威不得不承认冯道的名望之高,冯道一表示赞成,文武百官们纷纷附和,无不表示郭威、冯道知人善用云云…
“郭帅想着治理国家,但治理国家需循法度,此番城中大乱,百司空无一人,总有乱军趁机侵扰。”史德统示意部下捧上一大堆文书:“这些都是律令条文,幸好没被焚之一炬。”
郭威盯着那堆文书,感叹道:“别人眼里只有金银美女,子仲眼中却只有律令条文,如同汉之萧何一般,可谓用心良苦。”
当初刘邦攻入咸阳,他手下的将士纷纷乘乱抢掠金银财物,惟独萧何,进入咸阳后,一不贪恋金银财物,二不迷恋美女,却急如星火地赶往秦丞相御史府,并派士兵迅速包围丞相御史府不准任何人出入,然后让忠实可靠的人将秦朝有关国家户籍、地形、法令等图书档案一一进行清查,分门别类,登记造册,统统收藏起来,留待日后查用。
萧何收藏的这些秦朝的律令图书档案,使刘邦对天下的关塞险要、户口多寡、强弱形势、风俗民情等等了如指掌,为制定正确的方针政策和律令制度找到了可靠的根据,对日后西汉政权的建立和巩固,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这让刘邦对萧何当日之功多有赞叹。
“其实老夫到是以为,这些律令不如付之一炬。”冯道微微一笑。
“太师这是何意?”郭威诧异道。
“朝廷法令苛严,甚于之前任何一朝法令,如一人犯盗窃罪,全家及四邻连坐,凡贩卖私盐、酒曲者一律处死,私自贩卖牛皮一寸即判死刑,况且本朝法令繁杂晦涩,既漏洞百出,又前后矛盾,如此律令,不如一炬,留之何用?”冯道说道,后又望了一眼史德统,“史节帅以为如何?”
“太师所言极是,但早前太师为何不向陛下进言?”史德统见冯道又扯上自己,故意反问道。
史德统话让冯道老脸一红,以前杨邠、史弘肇等人柄政的时候,尤其是史德统的父亲史弘肇执法严厉太甚,京城里有人说白天抬头望太白星,便被他命人当场腰斩,冯道看在眼里,明知不对,却不敢出面表示异议,此番当着史德统的面又不好说史弘肇的不是,有苦说不出。
“老夫老朽矣!”冯道敷衍道,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来。
郭威见冯道吃了史德统这一闷棍,心头大呼痛快,朗声道:“如今朝中奸臣大半已经伏诛,余者亦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依郭某之见,朝廷将来应广开言路,博采众言,如此方能使令贤者仰达天听,畅所欲言,有用于国,希望太师到时候可不要藏拙啊?”
“那是、那是!”冯道连忙道。
“明日我欲召集百官朝中议事,请太师请苏、窦二相及百官一同前往,今陛下驾崩,国之不幸是也,且国家不可无君,明日郭某当率百官禀告太后,请太后懿旨定夺。”郭威又道。
“全凭侍中吩咐。”百官纷纷应道,他们瞧郭威的意思,自己的乌纱帽算是保住了,哪里还会有异议。
冯道与百官见诸事已定,随即知趣地告辞而去。
“小侄今日得罪了太师,还请太师见谅!”在返回的路上,史德统选择与冯道并驾同行。
冯道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两边里巷中只有几只野狗在狂吠着,间或夹杂着妇人的啜泣声。远处,一队忠义军军士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不久便传来一阵喊杀声,然后又归于沉寂。
“此番大军入城,子仲对京城百姓有活命大恩。”冯道点头赞道。
史德统却不觉得有任何高兴之处:“太师不觉得我这是与禁军将士为敌吗?如今诸军都说是我史某人断了大伙的财路。”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执意如此?”
“物极必反,这个世道是时候要变一变了!”史德统沉声答道。
“只怕不容易吧。”冯道悠悠地说道。
“若是天底下人人皆逆来顺受,听天由命,那当然什么事也办不成。”史德统道,“譬如今日太师在郭公面前进言,要废除近代苛法,便是个极好的谏言。”
冯道下了牛车,走上台阶,回声说道:“子仲的话,老夫当然举双手赞成,只是老夫已到了迟暮之年,在想有什么壮志雄心也不可能了,若是再让老夫年轻二十岁,未必不能和你们这些年轻后进一争高下,只是岁月不饶人啊,子仲还有大把的时间,愿子仲勉力而为,莫要辜负这大好时光,将来能得偿所愿。”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本该是把每个为官者的座右铭,然而在这个乱世却是截然相反,他们只是会榨取百姓膏脂的蠹虫。
史德统目送着冯道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暗道冯道老于世故,小心谨慎,凡事能推则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天下的官员若都是这样子,这个国家将会变成什么样?史德统长叹一声,无力的摇了摇头,命人改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