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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作者:梅西的居家好男人 | 发布时间 | 2017-03-10 | 字数:4256

冬日的天,黑的非常快,转眼便到了夜幕降临之时,而一场大雪,更令汴梁城内外无比亮堂,仿佛黑夜中的夜光般一样皎洁。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城内满是充耳的哭喊之声,此时的汴梁城已被恐惧笼罩着,喊杀声、哭骂声与痛呼声,混成了一片。城中更有几处燃起了烽烟,窜天的火苗映红了漆黑的夜空。

如狼似虎的军士手持各色利刃,踹门而入,闯入陌生百姓的家门,展现着自己的淫威,发泄着自己的兽欲,此刻他们的眼中只有金钱与美色。汴梁城中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显贵庆余之家,如今都成了这些军士眼里的肥羊,此刻他们没有了往日的趾高气扬,连哭带求地奉献家中一切金银细软,如果敢稍露不满,立刻便会招来无妄的血光之灾。

稍有姿色的女子,不是被当场蹂躏,便是被人掳去,送给上官。

可怜满城百姓,没有被敌人欺凌,反倒被自己供养的军队蹂躏,他们毁宅纵火,杀人越货,奸淫掳掠,将汴梁城搅得一塌糊涂,形同炼狱。

这些乱兵不止抢劫了普通百姓之家,不少官宦之家,亦不能幸免。前义成节度使白再荣,本是个贪财残忍之辈,此前在镇州任上时,恃势勒索在真定的后晋朝臣财物,聚下万贯家财。如今他早已成为了汴梁城中的一位寓公,众军士听说他家藏有万贯家财,举着明晃晃的刀枪,纷纷闯入其府上,这当中,也不乏他此前的麾下将士。滑稽的是,众军士将白再荣府上洗劫一空之后还不算完,又有士兵对他说:“我们这些人过去曾在你麾下奔走,没想到今日无礼到这地步,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再见着您哪?”于是,军士们又顺便取了白再荣的级,扬长自去。

而吏部侍郎张允更惨,他本是汴梁城中最有名的铁公鸡与守财奴,世人皆知,他的家中藏有私财万贯,而他的妻妾却不敢稍动一厘一毫。他平日里将所有钱财锁于柜中,一个柜子不够,便用几十个柜子,即便上朝,他也将钥匙挂在公服下,钥匙撞击,叮当作响,如同环佩,让朝臣窃笑不已。

这张允听闻乱军入城,为防止钱财有失,他当即逃入大相国寺中,尚恐有人觅着,特在重檐下面的夹板间,扒将进去,踡伏似鼠。

恶人自有恶人磨,军士们闯入其府上,拷逼妻孥,迫令说明张允的去向,张允的妻妾熬不过酷刑,当即招了,乱军然后又跑到大相国寺中搜寻,到处寻觅,未见踪迹,便上登重檐,从夹板中窥视,果然有人伏着,当即用手牵扯,张允尚不肯出来,拚死相拒,一边躲,一边扯,两下里用力过猛,那夹板却不甚坚固,竟尔脱笋,连人带板,坠将下来,将张允摔得半死。

乱兵们似虎似狼,揿住张允,把他衣服剥下,连锁钥一并取去,这张允已跌得头青眼肿,不省人事,渐渐的苏醒还阳,开眼一望,只剩得一个光身,又痛又冷,又可惜许多钥匙,急欲出殿还家,已是手不能动,足不能行,正在悲惨的时候,幸得家人来寻,才将他扛了回去。一入家门,问明妻子,听得历年家蓄,尽被抢完,哇的一声,狂血直喷,不到半日,边呜呼哀哉,见阎王去了。

贪鄙者不足惜,但受苦的更多却是任人宰割的黎民百姓。

史德统半躺在肩舆上,一脸沉重地领着部下们,沿着街道往前进,他坐在肩舆上,偶尔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部下们。

部下们默默地跟在身后,时不是有乱军从里巷中窜出,身上披着各色绫罗绸缎,腰里揣着鼓囊的金银玉器,个个喜笑颜开,引得忠义军众军士一阵羡慕。

“谁要是想加入劫掠百姓的队伍,请尽管离开。”史德统虚弱的摆摆手道,“我史某人不挡人财路!”

部下们闻言,纷纷扭过头来,不再看身边正在发生的丑陋罪行。

领头的曹彬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轻碰了一下,只见几个乱兵正有说有笑地从街角一商铺中走出,个个挟着一两匹绢布与他擦身而过,这绢布上隐隐约约还带着血迹。

“混账东西,本将军路过此处,尔等何故冲撞我?”曹彬正愁没处发泄,见状顿时火上心头。

“将军恕罪,我等无心冒犯将军,请将军海涵!”乱兵们见曹彬脸色不善,额头青筋突起,隐隐欲要暴走,连连告罪。

“快滚!”一旁的李昉怕曹彬迁怒,将几人杀了,到时再纠缠不清,连忙让几人滚了。

史德统见状也是微微摇头,乱世中人命如同草芥,就连史德统也不能改变,对此他深深的感到无力,史德统命部下继续前进,去往史弘肇原来在汴梁城的府宅。

转过一个街角,众人突然见一队军士没命地从一条里巷冲出,随手丢下不知从何处抢来的金银器物,向前狂奔,好不狼狈,其中还有人背上插着箭矢。

里巷口处放着一张胡床,胡床上踞坐着一个统军模样的人,借着火光,史德统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此前拦他去路的右千牛卫大将军赵凤。

赵凤此刻正拉着强弓,箭头正瞄准着巷口外的大街,他身边有十余人也各自持弓,里巷中不时有百姓从各家门窗处伸着脑袋往外观望,满脸惊恐之色。

“原来是史节帅,在下赵凤,拜见史节帅!”赵凤见到一队军士抬着一架肩舆,肩舆之上躺着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自己所放过的史德统,他赶忙起身,并吩咐左右收起弓矢,一路小跑着来到史德统面前,恭敬地拜道。

“赵将军这是行故?”史德统惊讶问道。

“郭侍中举兵入京,是为清君侧,匡社稷,锄恶安良,百姓闻之无不拍手称快。可是侍中得胜之后,却纵容属下,剽掠京畿,如今乱兵汹汹,行如强盗,烧杀抢掠,横行不法,敢问史节帅,这可是郭侍中的本意吗?这无辜的百姓又有何罪?”赵凤凛然问道。

史德统无言以对。

这赵凤虽是强盗出身,狡黠好杀,却自小熟读诗书,心怀侠义,他自己就是强盗,当然深知强盗横行的厉害,更何况是这些披着合法外衣的官军,他们比山岭乡野之中的盗匪们更加明目张胆,堂而皇之。

古语云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

这赵凤搬了一张胡床守在自家居住的里巷门口,凡是见到想入巷抢劫的军士,举弓便射,护得巷中百姓们的安全,这让左右的百姓们对他非常感激。

史德统听说赵凤的行径,顿时大感敬佩,一个出身下贱的盗匪,此时此刻却没有与官军同流合污,前去劫掠,反而尽力保护穷苦的百姓,光凭这一点,他便胜过了满朝诸侯公卿。。

“赵将军不久前的援手之恩,史某尚未当面致谢,今日请受史某一拜!”史德统命人放下肩舆,勉强站起身来,向着赵凤深深施了一礼。

“当日之事,暂且不说,况且史节帅当面,赵某不敢撒谎。那日若不是刘铢欺人太甚,赵某八成会去告密。”赵凤毫不讳言地承认道,“郭侍中如今已大获全胜,何故再纵兵大掠,赵某身为草莽,亦知民贵君轻的道理,况且穷苦百姓家里能有些啥什物,郭侍中为何还要行此乱命?还请史节帅为赵某解惑!”

“今之事势,义无旋踵,骑猛兽安可中下哉!”史德统叹道。

赵凤张大了嘴巴,满眼尽是不可思议,随后惨然一笑,自嘲道:“这个世道还不如做强盗来的自在!”

史德统摇头无语,没人能回答赵凤的问题,史德统回答不了,就是连郭威恐怕也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

成群结对的乱兵,冲入一户户富庶之家,杀人劫财,夜以继日,不到一日,这汴梁城已是满城烟火,号哭震天,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这汴梁城真的要变成一座鬼城了。

郭威一入了汴梁城,便直抵自家在城中的府院。而眼下他的家早已经是人去屋空,一片狼藉,面对这座空荡荡的宅院,往事历历在目,可如今却物是人非,他独自跪在庭院中,放声痛哭,老泪纵横。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掩饰,抛开了一切虚伪的面具,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完全发自肺腑,出于真心。

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有关功业名利的念想,心中充满的只是丧妻丧子之痛。

抚今追昔,纵是他如今手握雄兵权柄,掌握着对天下数百万人的生杀予夺大权,也无法挽回失去的一切,失去至亲的痛楚让他痛彻心扉。

最是人间寂寞事,来世莫生帝王家。

第二日天明,向训奉史德统之命前来求见,推开院门,只见郭威跪伏于地,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灰白得吓人。

向训带来了十余口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他费力搜集来的郭威至亲的遗体,遗体大多残缺不全,棺木还未来得及刷上黑漆,惨白惨白的,阴森的有些吓人。

郭威颤巍巍的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摩挲着棺木,想到伤心之处,立刻又泪如雨下。

“请郭帅节哀!”向训于心不忍,在旁劝慰道。

“史公的遗体可曾找到?”郭威哽咽着问道。

“已经找到,史节帅已将已故的杨公、王公的尸体也一并收敛。”向训回道。

“贼党可都拿下?”郭威闻言点了点头,抹了把眼泪。

“回郭帅,昨日大军入城之前,罪首郭允明、阎晋卿与苏逢吉等均已畏罪自杀,聂文进死于乱兵之中,尸首已被找到,此外后匡赞与李业已经逃往他处,据投降的军士说后匡赞逃往兖州,至于李业,有人说他打马向西逃窜,大概是投靠他的兄长陕州节度使李洪信去了。”这时站在院外的李重进走进来道。

“逆贼刘铢呢?”郭威双眉一凛,冷声问道。

“刘铢与李洪建已被收押,二人深知独立难支,史节帅入城之后即命忠义军对其麾下军士缴械,二人未做抵抗,便束手就擒,如何处置,全凭郭帅处分。”向训顿了顿,又问道,“宰相苏禹珪与窦贞固自七里店逃归后,现在都在家中,王监军已派兵围住,不知…”李重进看了一眼郭威欲言又止。

“苏、窦二位相公与我同僚,素来洁身自好,我对他们知之甚详,他们二人不过是文士,此番内难,他们二人定然未参与谋划,命秀峰兄将军士们撤了吧。”

“至于刘、李二人与其党,必将枭于市,方解我心头之恨。” 郭威咬牙切齿道。

“是!”李重进领命而去。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王将军为李洪建求情,请郭帅放过其人。”向训小心进言道。

“我放过他,可是谁又曾放过我?”郭威厉声问道。

“那么他们的家属呢?”向训闻言缄默,良久方才问道。

郭威一窒,愣愣地看着面前停放的棺木,良久才道:“刘铢屠我全家,我今日若是复屠刘氏全家,岂不是与他一般残忍无道,算了吧,他们的家眷无罪释放吧。”

“郭帅推己及人,以德报怨,令人钦佩,刘铢残暴,虽妇孺幼儿,亦不放过,手段之酷,人神共愤,郭帅既然能放过刘铢的亲属,为何不体谅一下城中百姓呢?如今城中乱军汹汹,到处搜罗金银财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此时的汴梁城中已一片血雨腥风,如不及时制止…”向训乘机劝道。

“这是子仲让你来进言的?”郭威当即打断道。

“史节帅并未让卑职来劝说郭帅,只是属下细思史节帅昨日在曹门外所说的一番话,觉得极有道理,愿郭帅能及时止掠,还汴京百姓以安宁。”向训当下拜道。

“我何尝不觉得子仲是为老夫着想,但昨日曹门外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如果当时他不肯让开通路,就是老夫也无法阻挡将士们的劫掠念头,那等骄兵悍将已经急红了眼,我若阻止,这些骄兵怕是要临阵唆变了。”郭威沉声说道。

向训还想规劝一番,却见郭崇威与曹威二将匆忙入内,来见郭威。

“郭帅,城内诸军自昨日起四处劫掠,城中火光四起,哭声不断,臣临来之前,还杀了几个趁火打劫的地痞,大军若再不及时止掠,日落时分,汴梁城便真要成为一座空城了。”二人见到郭威,立刻规劝道。

郭威见两位大将也是如此说,方觉事态严重。

其实郭威也觉得憋屈的紧:要纵兵大掠,是你们的要求,如今要自己下令停止刻掠,也是你们,自己左右都落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