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该放手
“苏钰,当初若是知道你是这般模样,我便不该放手!”风连似乎有些动怒,捏着佛珠的指节微微泛白。
“那又如何?你以为枯骨万里、阿眠离开,都是朕愿意见到的局面?说实话,你不该揣测君意……任你占卜再过高明,不也没有料想到过今天吗?”苏钰转身,布满阴霾的脸上多了几分狡诈,“那时你说过,给你七日,倘若一切进行得毫无差错,阿眠便可回来。只是如今,朕觉得,七日也长了!”
风连紧闭双目,不再说什么,任由突然闯入的侍卫渐渐迫近他,手中的佛珠依旧被捻个不停,可是当他即将离开房间时,却是轻声说了一句,“你不该这样……”
依旧为淡然的神色,不偏不倚地砸在苏钰的心上,或许,阿眠也同样认为,世间繁华灼灼,倒不敌这不被苍生万物所累的淡然。皇宫,莫不是束缚?
“皇上,这罪民,该如何处置?”黑魂单跪,抱拳开口。
“入了地牢便可,不必多加罪责。”
阿眠,这便是你要守护的人吗?只是,如今他的命,只掌握在钰的手中,你又可曾多看一眼?苏钰细细摩挲着那支白玉簪,眸间多了几分凄苦。
“来人,备轿,七里亭。”
暮夏,却因为干旱而枯黄了一片又一片,刚临的大雨并没有改变多少,只是饱受烈日烘烤的叶片上沾了些湿润。望尽亭前,似是还有尚未成熟的稻谷在风中不断起伏,三年了,哪有什么粮食作物?除去较为耐旱的树木,便只有满眼的荒地。
“叶昱兄,可是来得够早!”不远处飞奔的马蹄掀起几处扬沙,迷了眉眼,恍然,便驻停在了亭前。许一楹熟练地下马,将牵着好马的绳子随意扔了一处,浓眉大眼的大汉形象却是多了侠客的浪荡情怀,“不,是你迟了!”苏钰丝毫没有给他好脸色,或者说,在出身入死的兄弟之间,不用掩饰什么。
“青绥城战事如何?”苏钰直接切入正题,但脸色随着他的回答微微发黑,却没有开口。
“敌军三十万,而我方,却只有区区不足三万的残兵,怕是又要输了,这什么狗皇帝,只知道享福宫中,丝毫不顾及士兵的死活,敌众我寡,如何去打?”
许一楹恶狠狠地在柱子上锤了一拳,尘埃落了满地。苏钰悄然背过身,隐藏了几分愧疚。
“这天下,似是又要动荡不安。青绥城失守,京城覆灭怕是也过不了几月。近年来的战事,几乎是你与弟兄们撑下的,然而当初的弟兄,又还有几个?”
“若非君殇将军三年前战死,这小小贼寇,如何敌得过我们?”豪情与悲愤在话语中尽显,只是,如今落败的国家已无法庇佑所有人。
“是啊,倘若他未死,一切都不是这样的。”苏钰望着那一片空旷的野地,藏在袖间的手紧紧握拳,即便青筋尽数出现也不曾发觉。
“叶昱兄,当初,为何会弃戎走上为官之路?一楹自然是信你,明白你并非那些官官相护、搜刮百姓的官员,可是,你……”
许一楹紧紧皱起粗粗的剑眉,拧成一团。
“命中注定,逃脱不了。”苏钰摇摇头,却不说个明确。
身份,已经到了不能揭穿的地步,若是说了,许一楹应当也会苦恨自己吧!“如今皇帝也该明白天下江山了……”幽沉的声音随着清风渐渐散去,青色衣袂浮沉,有如人生。
“多谢。”苏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倘若一日,不论发生什么,只愿你我都能原谅彼此,自有难处。”
他伸出手,拍了拍愣住的许一楹的肩,“自然。”憨憨一笑,只望可泯尽所有恩怨情仇。没有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然而,战场之上,却是尸骨处处,遥想当年苏钰在沙场磨砺的时段,果真苦不堪言。清风拂面,吹去几许尘埃。
“公子,该回去了!”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的身着黑衣束身服饰、面蒙黑色绸布的男子单膝而跪,沉闷的声音逐渐消散在清风中。
“好。一楹,青绥城就拜托于你了!”话音刚落,马蹄声起。
“叶昱兄,后会!”尽管不知这一次相见,是否还可以归来?许一楹握起马鞭猛地一抽,踏尘而离。
他总是这样,不愿让人为难,只得把所有都压在自己肩上。许一楹,这个朋友,当真值得。
苏钰暗自庆幸,却是愈发担心真相的冲击。“公子!今日,天色已晚,还是忌讳在外逗留,天荒一事后,偏僻之所,草寇多了不少……”蒙面男子跪地抱拳后,立马隐在了亭间。暗影,自当如影随形。
“也罢……”呢喃消散,苏钰缓缓走向不远处看似普通的马车,数位轿夫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各司其职。“回府吧!”写满了哀愁的脸微微皱起,却不减俊美分毫。
天下皇土,如今却是黄土天下,几年而逝,变了太多。
“呦,好久没有看到过路人,想必也是富贵人家,何不下来一聚?”
粗犷的怒号被微风吹入轿帘。
“不自量力。”苏钰苦笑一声,茶杯中漾起几圈涟漪。
毫无颠簸,看似平平的轿夫只是随意般脱身一人,悄然迅速移到衣衫褴褛的大汉身前,“若好汉让道,我等必然毫不追究,若非,就别怪不客气。”
平淡的语气里充满了警示,却是更挑起了大汉的兴趣。只见大汉虽为孤身一人,破布衣衫而已,却又一把存了些许锈迹的大刀傍身。“是吗?小弟,快出来见识见识大哥的实力!”
果真,身材壮硕的大汉并没有将瘦瘦小小的轿夫看在眼中,大吼一声,随即抡起了大刀,似要一击毙命,却是刚迈出两步,便生生僵在了原地,大刀砸地,掀起了一层黄尘,“手下留情!”轿夫正欲上前动手斩草除根,旁边树干后冲出一个灰土满脸的少年,同样残布裹身,眉宇之间却毫无沦落的卑微之气,反倒是一种尊意。
“我大哥拦路是不对,还请各位大哥不要与我们这些草芥计较,如今的世局,大家也都是清楚,何必残杀同道!”少年始终怯怯低头,话语之中却是逻辑鲜明,毫无怯意。
“公子,这……”不敢妄下断言,轿夫回身请示,忽地,所有人都嗅到一股隐约的花香,“不好,公子小心……”话未完,轿夫便瘫倒在了地上,其他几名轿夫虽及时捂鼻,却同样体力不支。苏钰只感觉到轿子即刻颠簸,正欲相问发生何事,便不省人事。
少年抬首,脏污的小脸浮现一丝暗笑。
只觉馥郁花香在身边萦绕,久久不散。苏钰努力睁开双眼,不行,不可在此被暗算,阿眠,还在素星居,他们,还未相守……
“眠姑娘,已是黄昏暮时,你为何还要前去那荒凉之地?这世道……”梓儿望着眠姑娘单薄的背影,不免起了担心之意。
“今日,是我与旧友的相聚之日,三年来何曾舍下过?曾经饥荒当道,未怕,如今细雨已来,更不足为惧!”
柔情话语此刻却显得冰雪覆极,的确,眠姑娘三年来的此日都会前往七里亭附近,甚至,不许任何人跟随。
“好的,眠姑娘且安心会友,梓儿会料理素星居事务。”梓儿屈身,定睛姑娘一步步远离的身影,不禁哀叹依稀。
竹篓黄纸,米饭肉食,莫不过平民祭拜的方式罢了。
街道青石板仍是残存着几分雨迹,隐约赤足之印显出,不出片刻,过了城门,却是黄沙漫漫,若非枯树枝桠之上湿了些许,全无甘霖相降的模样。绍以眠扯了扯下滑的巾帛,似乎遮住了那些东西便可真正地忘记那些过往。君殇大哥,三年一梦,你可还好吗?
石碑覆了尘土,已令人看不清字迹,谁会想到,堂堂君殇将军最后只得这样一个简陋的衣冠冢?绍以眠从怀中摸出绢帛轻拭,却是如何也拭不去那些脏污,莫名两行清泪,驻留尚久,似是立刻要隐没的落日斜照那一丛丛枯草稀疏,君殇大哥,你是否落寞,或是怨恨呢?
"姑娘,孤身一人,为何在此祭拜?"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蹒跚脚步的老婆婆,同样手挽一个竹篓子,想必也是祭奠过世之人。
“这所葬的,是姑娘亲近的人吗?”沧桑的声音传入耳中,绍以眠一愣,脸色却是坚定了几分,“是的,他是我曾经最依赖的大哥……”
“原来如此,姑娘也是受累了,甚晚,还是快些回城吧,免得起了不必要的麻烦。如今,也是贼寇备生,也是我这老婆子命硬,偏偏未曾遇过,遇到了又能怎样呢?几近乱世,不过一条贱命罢了。”
语罢,老婆婆哀叹了几声,只当歇歇,目光瞥落在隐隐约约字迹的石碑之上,突然脸色一凝,转身,姑娘已经撤了祭品,挽着视作珍宝的祭食离远。这葬的,莫不是……
刚走到大道之上,绍以眠望着即将落幕的天空,加快了脚步。
“大哥,大哥……”突然,一阵嘶吼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衣衫不整,尘土裹身的少年正瘫倒于地,抽泣之声不止。
“你,你怎么了?”
虽对眼前的场景有些奇怪,却仍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与大哥赶路回城,却是遇到匪寇经过,他们抢了本就鲜少的钱财不说,还拉了大哥,说是要煮了他……呜呜,那马太快……”
虽然饥荒横行,可这天子脚下,怎会出现食人现象?
绍以眠久久不靠近,双眸中充满了质疑,这声音,似是有些耳熟,她却毫未在意。
“如此乱的世道,父母将家中仅有的东西交给我们,让我们来这京城避祸,却是也……姐姐莫不信,我这还有母亲所留的丝绢证明,如今……让我如何交代……”少年将埋入双膝的头探出,从凌乱的内衫中扯出一块红布,“姐姐……呜呜……”
时局动荡,如此之事,难道也是常态?天下,到底是怎么了?绍以眠满怀悲戚地临近,蹲下身子正在思索该如何安慰这个被逼绝境的少年,却是嗅到了一股诡魅的香气,有诈!恍惚站起,却是被狠狠扯了一把,跌入少年的怀中。
能在乱局之中仍可心系他人的女子,除了叶弈姑娘,这世上,可还有么?
被尘土污浊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怀中昏迷的女子美睫轻颤,呢喃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