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无边的夜幕虽然已经降临,但此时郭威的大帐内却气氛热烈,温暖如春。众将校推杯换盏,嬉笑怒骂,豪迈不拘,而史德统及他的部下将校们更是被众将士环绕的水泄不通。
在一片歌功阿谀声中,史德统微微颔首,面沉如水,推功他人,但凡有人敬酒,他来者不拒,但也只是浅尝辄止,并不满饮,众人虑及史德统有伤在身,而且刚刚丧父,也不勉强。
众将云集,当中大多数人史德统都曾相识,唯有郭威身边一个年轻牙校引起了史德统的注意。
问过郭威身边的牙将,才晓得那人姓马,名仁瑀,邺都夏津人,膂力过人,勇猛善射,闻名于夏津。郭威镇邺都,马仁瑀年仅十六,特来投军,郭威素闻其勇,既见,甚喜,留置左右,为牙军都头。
马仁瑀见史德统一直盯着自己看,自觉能被史德统看中,心中甚为惊喜。
这时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王殷,走到史德统身边,高声说道:“此战史节帅及忠义军众将当功第一。”
“是啊、是啊!”帐内众将校纷纷赞道。
史德统却摆了摆手,向郭威说道:“此战史某举军为父报仇,以助郭帅,忠义军虽侥幸获胜,但非史某一人之功,全拜将士奋不顾身所致,然我马军兄弟死伤不少,愿郭帅能体谅一二,令我死难将士可以瞑目!”
面对史德统婉转请求的封赏抚恤,郭威当然不会拒绝,除了当即下令厚敛死者,又一一当面对高怀德、潘美、党进等忠义军将领施予重赏,把酒抚慰。
即便如此,郭威仍觉得赏赐的太少,有些过意不去,他把着史德统的手感叹道:“金银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难以承受郭某感激之情,危难见真情,郭氏一门惨遭奸人毒手,幸有子仲奋不顾身,为我郭氏保存一丝血脉,此即是子仲之恩,又是上天之怜。”
说毕,郭威眼角又有些湿润,那郭宜哥虽然侥幸活下来,但却是养子郭荣之子,其实与郭威并无直接血缘关系。他久经沙场,杀人可算是难以计数,见惯了生死,但他并非无情之人,相反他是一个有血有肉之人,除了妾室董氏与养子郭荣因随军而幸免遇难外,还有被史德统抢救下来的郭荣长子郭宜哥一人之外,郭威的妻子以及未成年的儿女均惨遭毒手,听说还是遭刘铢虐杀,死状闻者不忍,难以叙说。
郭威成了孤家寡人,一场胜利根本不足以弥补他内心的伤痛,想到此处,郭威神情顿时又抑郁寡欢起来,帐中众将校见状也纷纷停止了喧哗,不敢大声说话,酒宴的气氛顿时冷却了下来。
史德统抱拳,拱了拱手,低声说道:“请郭帅节哀!”
史德统的父亲史弘肇也在惨死之列,史德统虽与史弘肇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长时间相处,本能的也把他当做亲人看待,他心中隐痛,也最能理解郭威此时的心情。
王峻此时也是在一旁相劝,他的家眷也一同在惨死之列,他的心中也不好受。
众将也纷纷劝道:“请郭帅节哀!”
郭威喟然一叹,用袖角一抹眼角,掩饰自己的失态,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是比哭还要难看:“今日一战,幸赖子仲率军力助,还有诸位将校齐心协力,方得获胜,南军经此一败,虽气势已去,但兵甲仍有数万,尔等还需努力,不可轻敌!”
“遵命!”众将校回道。
“报!”突然有哨骑在帐外高声呼道。
“何事禀报?”郭威喝问道。
哨骑掀帘入内,大声禀报道:“回郭帅,南军众将各自领军来降,正在营门前!”
“噢?”郭威与部下们听到来报,不由得都伸长了脖子。
“都有谁啊?”王峻此时带着浓浓的鄙夷声问道。
“前开封府尹侯益、郑州防御使吴虔裕,及刘重进、张彦超、袁山义、焦继勋等将脱离南军大营,相继前来拜见郭公帅,说是愿向郭帅请罪!”哨骑转达禀道。
“哈哈,如此大事成矣!”一旁的王殷骄傲地说道。
“郭帅可命侯益等将校只身前来拜会,其麾下兵马可在大营西角安营扎寨,以防万一,有备无患。”魏仁浦在旁细声说道,“他们如若真心投诚,郭帅不妨好言抚慰,各遣还营,以观其行迹,不可骤然纳其兵马入本营,以防生乱。”
郭威点头称是:“魏主事老成持重,行事谨慎,理应如此。”
众人纷纷点头,郭威当即命人前去传令,过了半刻,前开封府尹侯益、郑州防御使吴虔裕等将校纷纷前来拜会请罪,诸人无不拜伏在郭威的面前,不敢言语,郭威没有说话,无人敢抬头。
郭威挺直了腰背,双目直视着侯益,似用一声戏弄的语气呛声问道:“侯公别来无恙?”
“不敢、不敢!”侯益连连磕头,惊惧地回道。
“郭某兴义师清君侧,侯公和众将这是来问郭某不敬之罪吗?”郭威喝问道。
侯益满头大汗,慌忙拜道:“郭公此言差矣,侯某冤枉啊,侯某先前与郭公为敌,本是受陛下身边奸臣蒙蔽所致,如今已经幡然改悔,侯某甘为郭公帐下一小卒,愿为郭公牵马执鞭,助郭公清君侧,匡朝政。”
见到候益抢先表态,郑州防御使吴虔裕等也纷纷请罪,生怕落于人后,全都将责任推到郭允明、聂文进、后匡赞、李业等几人身上,毫不犹豫,恬不知耻地瞬间改换了门庭,帐中的北军及忠义军将校见状,纷纷摇头,以为不耻。
郭威面色缓了缓,徐徐问道:“尔等若真心投诚,郭某定当优待,我且问你,如今天子车驾何在?”
吴虔裕立刻抢答道:“天子与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相及从人数十宿于七里店,帐下诸部大半皆已逃散。”
“哼,树到猢狲散!”王殷冷哼一声道。
众将闻听吴虔裕等朝廷将领的禀报南军军情,纷纷各怀喜色,倒是郭威却面露忧虑之色,他的目光转了一圈,投向滑州节度使宋延渥。
这宋延渥可是大有来头,此人乃后唐庄宗女儿义宁公主之子,李存勖的外孙,本朝高祖刘知远的女婿,可谓地位尊崇,就是中间篡位的石敬瑭也因为曾事庄宗,念及旧情,也对年方十一的宋延渥格外优待,其地位贵盛,鲜有其比,恰恰就是这样的人物,却有先见之明,当郭威率军南下向阙之时,他便早早地开门请降,投了郭威。
“郭帅有何忧虑?”宋延渥见郭威的目光紧盯着自己,自己只能出列拜伏道。
“如今天子正处危难之时,我恐奸臣阴谋加害,宋公乃皇室近亲,不如亲率牙兵去七里店处,代我保护天子圣驾。公若见到陛下,便替我向陛下奏明我此次率军南归,为的是清君侧,不敢以臣犯君,愿陛下乘间早幸臣营,免为左右奸佞所图。”郭威缓缓说道。
郭威的话令帐内众人面色各异,有的很是疑惑,有的沉默不言,有的却点头不止,宋延渥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着郭威脸色,暗自揣度郭威所说的是不是真话。
“郭公真乃忠义之臣是也,朝廷能有郭帅这样的能臣义士,实乃朝廷之福!”魏仁浦及时地拍着郭威马屁,又冲着宋延渥道,“宋公还不快去寻找陛下,保护的陛下周全?”
这宋延渥识时务,所以虽身为附马都尉、滑州义成节度使,但早早地开城向郭威投诚,如今郭威命他去见自己的皇帝小舅子刘承佑,明着说是护卫皇帝的安全,实际上就是让自己率兵扣押刘承佑,只要皇帝在他手中,拿下汴京便易如反掌,饶是他识时务,也觉得这事太过尴尬,自己是皇室宗亲,却为外人向自己的小舅子劝降,这让他在刘承佑的面前如何挂的住脸面?
但是郭威的命令,宋延渥不敢不听,无奈之下,宋延渥也只好领命出帐,率领兵马去了七里店。他还未至七里店,就见夜幕之下,南军的大营外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如没头苍蝇的乱兵,远远望去,南军大营内亦是火光窜天,宋延渥领的兵马不多,不敢再靠前,只得又返回大营复命,郭威见接不到刘承佑也就作罢了。
第二日天刚明,郭威便领着大军向汴梁城迈进,此时的他可谓胜券在握。
刚刚走了不到半刻钟,远远的,郭威便见高埠上立着的天子龙旗,他连忙跳下马,欲徒步奔向天子旌旗之所处,王峻见郭威跳下战马,脱下战甲,便要举足向前,连忙拦手问道:“郭帅意欲何为?”
“天子如今近在眼前,我等身为臣子,岂能不亲往拜见!”郭威一本正经地回道。
“郭帅万万不可啊!”左右纷纷劝阻道。
郭威执意要去,众将如何劝阻皆是不听,王峻急的头都大了,不经意瞅了一眼肩舆上的史德统,见史德统仍冷眼旁观,好似没事人一样,遂瞪了一眼史德统,用嘴超郭威努嘴示意,想让史德统劝劝郭威。
这郭威真的是想去拜见天子吗?其实不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郭威不过是在众军士面前展示他的忠君之志。
史德统无奈,随即侧身劝郭威道:“郭帅举兵向阙,虽说携天道,秉正义,为的是清君侧,但陛下现如今已为奸臣所惑,公此番亲身前往,岂不正中了那些奸臣的下怀,郭帅此举无异于以身犯险,公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大军将群龙无首?愿郭帅以大局为重,万勿以身赴险!”
“史节帅说的是,郭帅当以大局为重啊!”王峻等将士一同哀求道。
“我郭某人不过一介武夫,却身受先帝与陛下得隆恩,每忆及往事,不由敢竭鄙怀,近旬以来,朝野争扰不断,我正欲亲往陛下御前诉说详情,请陛下降罪。”郭威坚决道。
“郭帅若执意如此,那么我等就一同陪郭帅前往觐见陛下?”王峻立马回道。
“对,对,一起去、一起去!”姜还是老的辣,王峻果然不同凡响,他的提议立刻得到所有人的响应,这既满足郭威当一个‘忠臣’的愿望,又能护卫郭威的安全,可谓一举两得。
等郭威领着众将士来到高埠之上时,隐帝刘承佑已离开多时,郭威扑了个空,犹自对着部下们感叹有负皇恩。
另一边,一夜未睡得皇帝刘承佑,此时双眼红肿,惊慌失措,昨夜他的癫痈老毛病又犯了,等他病情转好,稍微恢复点气色,却见身边的军队已经逃走大半,顿时愁眉苦脸,一筹莫展,而有的禁军军士甚至打起了抢劫皇帝的念头,亏得有苏逢吉等人怒目呵斥,乱军这才放过他们一行人。
宰相苏逢吉,舔了舔干渴的嘴唇,看着远处北军的万千旌旗,再看看自己稀稀拉拉的队伍,顿时感觉大势已去,就在昨日此时,他还觉得自己一方至少可堪一战,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何谓兵败如山倒。
向郭威请降吗?他能饶得过自己吗?换做是我,杀妻灭子之仇,岂能善罢甘休。
苏逢吉断然否决了内心之中的这一侥幸念想,自己虽未参与预谋杀害杨、史、王三位及郭威害家眷,但无论如何,郭威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自己从先帝在时便和他一直唱反调,不断地羞辱过他,就算郭威尽释前嫌,肯放过自己,史弘肇的儿子,现任的天平节度史德统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昨日忠义军的强悍战力,他至今还记忆犹新。
万念俱灰之下,苏逢吉只得跟着皇帝的步伐也往汴梁城逃去,高高的汴梁城墙,希望能抵挡得住郭威大军。
封丘门上,骄横跋扈的刘铢站在城上,望着狼狈逃还的皇帝与三位宰相,高声喝问道:“昨日大军出城旌旗盈野,遮天蔽日,不过才过了一日,如今数万兵马何在?”
郭允明正待斥责刘铢无礼,而城头上却降下箭雨,刘铢竟然不让刘承佑入城。
无奈之下,刘承佑只好绕城转往它门,皆不能入,没奈何,刘承佑只好又仓皇而走,行至赵村时,北军的追兵已遥遥在望。
扈从的残兵见状,顿时大乱,纷纷丢盔卸甲,逃命去了,慌乱之中,聂文进与后匡赞等这些自诩的‘忠臣义士’不知逃到哪里,刘承佑忽然感觉后背剧痛,惨叫着跌落马下,他猛然回头,见郭允明双目狰狞,手里握着一把流血的长剑。
刘承佑再瞧自己的胸口,正在不停地流血,自己竟被这从背后刺入的一剑刺了个对穿。
“逆贼,为何杀朕?”刘承佑伸出手指,指着郭允明忍痛惨呼道。
“如今大势已去,陛下还指望着能继续做皇帝吗?国亡君死,与其在郭威这等乱臣贼子手中受辱而死,不如让臣亲手送陛下一程,愿陛下来世投胎做一个寻常人,莫要再降生到帝王家。哈哈…”郭允明扬着滴血的剑,疯狂地大笑着。
郭允明疯了,苏逢吉、窦贞固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郭允明狂笑,他们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就如同行尸走肉,木然地呆立当场。
刘承佑用手捂着自己的伤口,奈何剑伤太深,他只感自己的力量在飞快地逝去,年刚弱冠的他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心头充满着悲愤与不甘。
“咚”的一声,刘承佑黯然倒在了地上,秀气的脸庞上,一双空洞的眼睛瞪着阴霾密布的苍穹,死不瞑目。
郭允明嘶哑的笑声,嘎然而止,他颓然地倒在皇帝的身旁,也自刎而死,虽刘承佑去了。
“罢了、罢了!”苏逢吉率先打破了沉寂,他走了过去,捡起郭允明的佩剑。
“苏公不可…”窦贞固惊叫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郭允明说的对,来世再做个寻常人吧,苏某弹精竭虑,荣登宰臣,到头来也免不过一死,可悲,可叹呐!”苏逢吉苦笑道,对着窦贞固与苏禹珪二人惨然一笑,“苏某先走一步,贞固兄与禹珪兄涉事未深,各自逃命去吧,或许郭威念及旧情,对二位会既往不咎。”
说毕,苏逢吉也伏剑而死,窦贞固与苏禹珪二人空立许久,闻言长叹一声,相视了一眼,各自仓惶逃走,如同散家之犬,只留下阎晋卿一人呆立当场。
阎晋卿感到无边的凉意向他袭来,他抬起头,不知何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雪花。
“哈哈…真是一步错,步步错,罢了罢了…”阎晋卿随即也拔刀自刎。
成王败寇,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雪花依旧纷纷飘落,渐渐地将苍茫大地掩盖,铁骑雷动,北军的游骑发现了到伏在地上隐帝刘承佑等人的尸体。
唿哨声想起,众游骑飞快地围了上来。
此时的雪下得更大了,城廓、乡村与荒原,千里江山,也都飞快地换上了一抹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