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邺都城南,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兼同平章事、枢密使郭威带着牙兵出外巡视,这才归来。
邺都已经遥遥在望了,数面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郭威索性放慢了马速,给马儿休息休息,放眼望去,一派枯荣之色,大片平整的田地与荒原交替映入眼帘。
冬日里,天地似乎显得更加辽远、空旷,不禁让人觉得心神舒畅。郭威跳下战马,与宣徽使兼邺都行营监军王峻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牙兵们立即铺上行军的毯子,二人席地而坐,一边休憩,一边商议着事情。
此时此刻的郭威,虽然有些疲惫,但心头却是一片惬意,远离了朝堂纷争之地,来到边关,胸中别提有多舒畅了,就是日渐寒冷的天气也无法令他豪情冷却,自从开春三月出镇邺都以来,辽人见到他的旗号,望风而退,不敢再来侵犯,而在邺都任上,他也尽去此前烦弊之政,鼓励民生,抚慰百姓,只数月间,邺都四方晏然,初见生机。
郭威的美名不时传入朝堂之上,隐帝刘承佑屡有的褒奖之辞,而朝廷从此对边事也不再忧心仲仲,而这一切,都拜郭威所赐,郭威为此感到欣慰与自豪。
邺都行营监军王峻扬着马鞭笑道:“河北沿边遭受辽人肆虐日久,郭兄一来,辽人望风而逃,莫敢南犯,放眼当今朝廷,唯有郭兄才能镇得住这些辽人啊!”
“秀峰兄谬赞了!”郭威摇头道,“郭某在邺都能有些成就,这全是秀峰兄的功劳啊。”郭威推功及人。
这王峻表字秀峰,乃是相州人,他的父王丰,是前朝的乐营使,在其父亲的影响下,王峻能歌善舞,后来投靠刘知远,与郭威同隶于刘知远帐下,当然是老相识,因比郭威年长一岁,郭威称他为兄,即使郭威的官职比他高,郭威仍以兄称之。
而王峻私下里甚至常常以‘郭雀儿’称呼郭威,那是郭威的浑号,郭威也不气恼。
郭威夸奖的话,出自赤诚之心,王峻也坦然接受,王峻虽然是伶人出身,但他颇有才干,胸怀大志,做事麻利果决,此番出任邺都行营监军,帮助郭威出谋划策,参赞军务,协理民事,可谓居功至伟。
“不过,辽人如同群狼,环伺在侧,虎视眈眈,我等虽驻军于此,但兵少不足以却敌,兵多则钱粮靡重,朝廷负担太大,这也并非是长久之计啊。”王峻不无忧虑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郭威在沙场之上何曾怕过谁?”郭威豪迈地说道,“就是以昔日耶律德光之狡黠,也不过客死中原,如今辽主不过是中人之才,何惧之有?若非陛下有旨,我早就率兵攻入辽境了。”
郭威这句话说得未免就有些言不由衷了,若是能率兵攻入辽国境内,那耶律德光也不会举兵南下好几次了。
“话虽如此,但你不可能久居此地。”王峻嘿然一笑,没有点破,用手指了至南方,“朝堂之上,才是郭兄应该待的地方。”
“朝中有杨、史、王等诸公,何劳郭某牵挂。”郭威摆了摆手晒笑道。
“郭兄果真如此想的吗?”王峻手捻胡须,轻笑道,“郭兄弟这话怕是言不由衷吧?既便你真是如此想,但俚语有云:人走茶凉。时间一长,恐生变故啊!”
王峻这话正说中了郭威的心事,更何况近来朝内的文武争吵甚烈,自己远在邺都都有所耳闻。
郭威当然不会不知道,他现在虽然身居要职,位兼将相,说不定明日一个诏命,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况且自己手握重兵在外,早已让朝廷有所猜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朝廷的观察,而朝廷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不仅不能第一时间知道详情,而且有可能被蒙在鼓里。
郭威被王峻说破了心事,脸色有些不自然,他故作释然道:“还是秀峰兄知我!”
“依我看,郭兄还是尽快上表,请求还师归京。”王峻进言道,“一来沿边粗安,并无战事,二来禁军将士的家眷都在京师,如今已有半年未曾归家,将士们都思亲心切,就是王某也盼着早日还京呢!”
“嗯,秀峰兄之言有理,我明日便拟表,请求陛下允可。”郭威略想了想,微微笑道,“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我到是想念许久未见的妻儿了。”
两人哈哈一笑,就在这时。
驾、驾!通往邺都的官道上,十余骑快马急驰朝郭威与王峻而来。
郭威定眼一瞧,见儿子郭荣与外甥李重进快步下马,引着一人匆匆赶来。
来人名叫陈光穗,灰头土脸,一身凌乱,脸上还有几道伤痕,而他身边军士却是侍卫步兵都指挥使王殷的部下,军士们说这陈光穗是皇帝派往澶州的副使。
“陈副使何故来我邺都?”郭威疑惑道,他看陈光穗的模样像是被军士们挟迫而来,狼狈不堪。
陈光穗被军士拽下马,衣冠不整,他暗叫倒霉,胆战心惊地跪拜在地,低着头不敢回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副赭黄色的卷轴,双手颤抖着递给了郭威。
郭威心知这是皇帝的诏书,迫不及待地定眼一瞧,只粗粗扫了两眼,神色立刻大变,他只觉得一阵天晕地眩,踉跄着几乎摔倒在地。
“诏书中有何大事?”王峻见状好奇地问道。
“没事,没事!”郭威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立即将那密诏塞入衣袖,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
王峻见郭威神色闪烁,又瞧了瞧胆战心惊的陈光穗,怀疑郭威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心中有些暗怒,自己对他郭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郭威有事为何还要瞒着我,王峻顿时略有不满。
原来这道诏书,这正是隐帝刘承佑的亲笔写的密诏,给的却是给澶州节度使、当即国舅李洪义的,密诏中,刘承佑密令李洪义杀掉驻守在澶州的侍卫步兵都指挥使王殷。
这道密诏是在本月十二日发出的,第二天便是杨、史、王三人被杀之日,密诏同日稍晚些时候由正使孟业副使陈光穗二人带到了澶州。
国舅李洪义是靠着刘承佑的关系做上节度使的不假,但是其胆小怕事,有没有什么本事,尤其面对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而且他的手下有万余虎贲将士,他左思右想,想来想去,害怕不能成事,又顾虑王殷是否已经知道此事,于是心一横,直接将孟业与陈光穗捆了,拉去见王殷,同时也将密诏交给了王殷,王殷看了密诏后勃然大怒,自己为国镇守边关,劳苦功高,朝廷不思奖赏,反而要卸磨杀驴,他当即囚禁了孟业、陈光穗二人,还未用刑,两人便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招了。
这王殷是史弘肇的嫡系部下,史弘肇待他一向很不错,王殷闻听长官被杀,如闻晴天霹雳,思虑再三,立刻派心腹押送着陈光穗将这道密诏送到了郭威面前。
朝政突变,江山易色,不亚于冬日里的一声闷雷。
郭威虽将密诏塞入衣袖,然而此时的心中却充满了震惊、不解与满腔忧愤,此时此刻他还来不及知道自己的家小也惨遭毒手,否则他现在就不仅是精神恍惚了。
“父亲小心!”郭荣见郭威连上了三次马,却一次也未成功跃上马背,甚至差点摔跟头,连忙走上前去搀扶。
“滚开!”郭威猛地一挥胳膊,将郭荣推到了一边,当即跃上马背,往邺都急驰而去,王峻、郭荣、李重进面面相觑,不知郭威究竟是则么了,当即纷纷打马,追上前去。
邺都府衙内,枢密院兵房主事魏仁浦正在处理公文,闻得郭威传来的军令,不敢耽搁,扔下手头毛笔,急匆匆的赶去署衙见郭威。
会面的地点不是署衙正厅却是在郭威的卧室,这让魏仁浦很是不解,只见郭威房外数十步以外由李重进与郭荣领兵分别把守着,军士们脸上一脸凝重,显然有大事发生,魏仁浦忐忑的进了屋,却见郭威正满脸忧色地沉思着。
“道济来了啊!”魏仁浦近来许久,郭威才回过神来,随即抬起头来,勉强朝笑魏仁浦道。
魏仁浦虽然不过是区区的兵房主事,但他久经宦海,况且做到这个职位,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见郭威在居室摆出这副森严架势,暗道定然有什么大事发生。
“上下有别,郭公还是直呼卑职的姓名。”魏仁浦大大方方的施了一礼,站在郭威面前,眼观鼻,鼻观口。
“呵呵,道济太过见外了,我观枢密院中钱粮、兵员与公文处置,唯有道济处理的井井有条。”郭威赞道。
“郭公言重了,这不过是下属的本份,卑职不敢居功。”魏仁浦见郭威还在绕着弯子,便直言道,“郭公若是有事吩咐,请尽管直言便是,卑职自当竭力配合。”
郭威一双威严的眼睛紧盯着魏仁浦,眼神中既有审视,也有疑惑之色,魏仁浦被他盯的直发毛。
“魏兄是否可值得郭某信任?”郭威最终打破了沉默,单刀直入。
魏仁浦闻言心中咯噔一声,心脏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迎着郭威的眼神反问道:“那得看是什么事情,若是让属下为郭公出谋划策,代劳捉笔,卑职可以担待一二,若是郭公让我领兵去打仗,那郭公还不如先以作战不力之罪杀了我,那样既省事又省心。”
“当然不是要你去替我打仗。”郭威解释道,“那是武将们的事情,你乃文人,且素有智谋,怎可做武将的事情呢,我这里正有一事需要你替我想出个计策。”
“愿为郭公效劳。”魏仁浦压住心中莫名的激动。
郭威似乎有些犹豫,他伸手入怀,像是掏什么东西,掏了老长时间却总是掏不出来,魏仁浦只好空站在那里,焦急的等着。
“此绝非等闲之事,一个不小心,便是死无葬身之地,道济,你可要想好了。”郭威又一次低声问道。
“郭公位兼将相,当朝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都不怕,我一个区区枢密院小吏又有何惧?”。
郭威闻言,点了点头,终于从怀中掏出那份密诏,交到魏仁浦手里,而双眼却盯着魏仁浦的脸色。
魏仁浦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密诏简要地说明皇帝诛杀权臣的计划,还密令李洪义杀掉王殷,还说已经遣密使入邺都,诏邺都行营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威与奉国左厢都指挥使曹威,分别诛杀郭威及邺都行营监军王峻。
“道济以为如何?”良久,郭威终于出声问道。
“果真是大事!”魏仁浦长舒了一口气,“郭公是国家的重臣,功勋名声素来卓著,此番又掌握重兵,据守北方重镇,自然容易招惹猜疑,如今郭公已被朝中的奸臣们所诬陷,郭公纵是奉表以自辩,恐怕陛下也不会相信,时事如此,郭公不可坐而待之。”
“我意正是如此,愿道济助我脱此大难。”郭威折身下拜,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了自己的身份。
这恐怕是郭威此生最艰难的时候,帐下虽有千军万马,但他左思右想,只想到一个小小的枢密院兵房主事魏仁浦,要是被兵将们知道刘承佑的密诏,自己项上人头恐怕就成了别人邀功请赏的最佳之物。
“使不得、使不得!”魏仁浦连忙避让,刘承佑的这道密诏也让他震惊不已,他是个禁得住大场面的人,很快就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朝中奸佞小人秉政,怀才之士不能一展抱负,况且郭威虽是武臣,却礼贤下士,颇受朝中文武爱戴,他决定将宝押在郭威身上,也准备搏上一回。
“道济可有良策?”郭威紧拉住魏仁浦的胳膊,好言询问道。
“为今之计,不能让将士们知道陛下的旨意,否则将士们要是贪念荣华,便要哗变了。”魏仁浦凑近郭威耳边,低声说道,“郭帅可用留守大印,伪造一份皇帝诏书,反说陛下密令你杀掉邺都行营将领…”
魏仁浦的声音越说越低,郭威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连连点头称是。
“然后呢?”郭威急着脱口而出道。
“举义师,清君侧!”魏仁浦斩钉截铁地说道。
“再然后呢?”郭威挑眉继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