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初见
宫里的衣裳调色正，用料自是不必说，半两瞧着自己身上这件像是沙腾罗国宫廷金鸾绸，市价以黄金论算。
但说老实话，穿着不舒服，广袖挂肩，长裙拖地。负累得很又不便走路。
不过这宫里的人，能穿这一身衣服，也不用自己走路，半两想着。自己得享这样尊待，她暂且先心安理得承受了。
一抬眼见到清玄殿内正坐的齐珣，没有穿明晃晃的龙袍，着一身墨绿褂衫，束发冠侧两条长穗延挂至前襟。
他没有看向殿门来人，随口吩咐了句开席。下人们便行到桌前跪下揭开盘罩，拿一边的木筷夹起盘中菜，先吃一口，一道道试菜。
走了两步就见到三木岁，总算换了干净鲜亮衣裳，挽起女子发髻，由婢女伺候着动筷。
她悄悄向半两招手，眨着眼冲她笑。半两转目，看向她身边的人。端坐于轮椅上的人，也正偏头望向自己。
眉目清俊，面似含笑。身的纯净月白。
…
半两出身青楼，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遇到奴玉后才知男人亦可姣丽，看释变也觉得是世间无二的男人。
彤瑜庄众公子，更是各有各的气韵。长到成人年纪，也算是阅男无数。她喜欢那些悦目的容颜，大概是受了奴玉的影响。
只是爱看，不见得有多的想法。
她见到三木晓，在宽广静穆的大殿中见到他。是个平和的男子。貌不惊人，过目则忘的面容。却如隔了薄纱，如何也看不清晰，梦中人一般，迷迷蒙蒙。明明一眼就将他印在脑中，记得分明。
半两隐隐怀疑中了毒，仔细想想却不是。一时茫然。齐珣抬眼看去，那名唤云姬的女子。
“赐座。”
宫女引着她走到皇帝右侧一席落座，连参拜也省了。半两敛着裙摆勉力坐端正，收回目光来看向眼前。
各式菜肴陈列，一人绝吃不下。试菜的人验明了无毒，搁下筷子回禀退下。齐珣将奏折合起放在一边，举起银筷未落，搁下手，看向半两。
像是要开口的样子，半两也回应他的目光等他发问。什么也没说，就此作罢，起筷夹了菜，喂入口中。
皇上先动了筷，三木岁见了终于也对这些佳肴开了张。半两见皇帝什么也没说，便不好先开口，尝了一口菜，还不错。
殿内无声，这一宴齐珣作主，宾客仅三人，空荡荡的清玄殿。半两是有些饿了，却不见一碗米饭。想叫小人却四下一望看不见一个。
皇帝着实奇怪，只吃菜不吃饭，还没人伺候。一顿安静得异常的晚膳。半两只埋头吃没再抬眼，她也不知为什么不愿去看对面的人。
三木岁吃得多也吃得快，最先放下碗筷。她看其余三人皆是不言不语，气氛有些诡异。
三木晓轻声对她说，“坐不住，先告退了吧。”
她看了一眼上座的齐珣，不敢同他说话。皇上的面她见过，不苟言笑的印象深深扎在三木岁记忆里。
“皇上，三木岁用完膳，就容她先退下吧。”，三木晓了然妹妹的心思，代她开口。
他的声音即不清亮亦不沉郁，幽幽回荡在殿中，未盘旋多时，转瞬消逝。半两以为没有人说过话，却记着那人的嗓音。
自己这是怎么了。
齐珣应允地点点头。
三木岁小声说了告退，提着衣角快步走向殿门，最后近乎小跑起来。
看了一眼慢条斯理用膳的齐珣，又看向对面的半两。她衔着筷子双眉微蹙，在一排菜式间来回打量。
都有些好吃，肚子里的位置不多了，下一个该吃什么。他发觉她心里的权衡，都能在脸上瞧见。
三木晓放下筷子，缓缓地开口，“食不言寝不语，是皇上的习惯。”
不是齐珣近前的人会奇怪他的脾气。
半两心中沉了沉，抬起头来看他。
他这才低眉一笑，如叶落镜湖，“因而，师妹不必太过拘谨。”
愣了会神。半两不自觉歪了歪脑袋，“你，叫我什么？”
三木晓轻叹而笑，“师妹。”
半两不是谁的徒弟，名义上的师父倒有不少。略一思忖，就想到了一个人，姑且能说是她的同门。元琅曾经有过一个徒弟。
三木晓又说，“我也没想过，能这样见到你。”
他到底什么意思，说这样的话。
试探地回他，“我并不认识阁下。”
“岁儿应当跟师妹提起过，我是她的哥哥，三木晓。”原来还真有三木这样的姓氏。
“师妹没见过我不奇怪，我离开师父身边有许多年了。”
他顿了顿，垂下眼眸恢复平静，“师傅命丧御国监，再也见不到了。”
当真说的是元琅。那个女人戚哀幽怨又记挂了半生的人，当真叫半两见到了。那么便是他令元琅毁了容貌，是他叛离了元琅身边。
难怪能洗去自己一身的毒。他眼中没有半分阴毒戾气，时而氤氲雾色，或如初醒静谧，怕是个极其和善温润的人。
她觉得自己不会看错，虽然才初见。是初见吗？半两莫名又怀疑起来。
“同门情谊，你二人稍后再叙。”齐珣总算开口了，偶然替半两解围。
半两难得有哑口不知应答的时候。
往日同人说话生怕嘴巴抢了思绪的先，这回像撞了邪一样，脑子里万千的念想飞撞，却不能说出一句来。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承泽君，究竟有什么厉害，通身不发一丝一毫的气势，却叫她如此反常。
齐珣说了声撤席，便先后有宫女从不知哪里的角落现出身，轻手轻脚收拾了宴席。
如果这还算一场宴席的话。他终于说到正题上，对半两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她不知道。
“下面的人不长脑子，两个大活人也能看漏了。本来你逃狱之事，按律是死罪。”
半两心道不是迷糊的时候，她不惊讶皇帝查出这些。
看三木晓面无异色，听他方才的话，似是以为被捕入牢的是元琅本尊，云姬不过是牢内另外的死囚。至少还有一线可能，皇帝的消息仍有偏差。
他或许只查到自己，并不是同鸨婆子被关押一处的人。便将她同地牢暴乱想到一处。
半两起身跪下，还是稳稳当当的说道，“云姬不是有意逃狱，只为保命。”
余光见三木晓笑意明显了些。齐珣的声音传来，“你以为只要身在御国监，就不算逃狱。”
“暴乱一起，刀剑无眼。三木岁身负冤屈，怎能枉死在地牢中。况且皇上带她回宫，没有多加罪责，自然已有考量。”
齐珣听她言辞，反倒有意思地问她，“这是三木岁的道理，朕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道理。”
逃狱就是逃狱，她没别的道理可讲。何必谎言欺君，编得越多错得越多。
“民女认罪。”幸好他早先说了，暂且没有杀她的意思，先卖个乖去。
“皇上政务繁忙，还请对她直言吧，别吓唬师妹了。”，三木晓就势插进话来。
他长居宫中，对齐珣的脾性摸得准些，如果愿意对半两施以援手，她的处境会好很多。
看眼前的情势，他的确有意相帮。他唤她师妹，并不是调笑，而半两听着不舒服，她不喜欢别人待她恳切。
齐珣声音里似有讽意，“你说杨嫔之死有冤，想方设法见朕，不过是要入宫。现在你如愿了，后妃之位你喜欢哪个。”
拿这样的事玩笑，皇帝实在恶劣。
半两只当他没说，想了想，拜下身去，以额触地，“敢问皇上，可愿彻查杨嫔一案。”
齐珣不接她的话，她便明言，“民女知道此事已尘埃落定，皇上若再翻出来，会生出许多麻烦。因而斗胆请命，愿为皇上手中箭矢，不能正中靶心，折断了便是。”
话音落，殿外碎步跑入一名内监，及至殿中铺跪在地上，继而起身推袖传呼，“魏妃请安——”
清玄宫到底还是皇帝办公事的地方，后妃不得传召不能私自入内。
皇后也没有的权利，何况是妃位的魏明珠。
她听说齐珣从御国监带回了三木岁，那个承泽君的妹妹，原来没死在暴乱中，还多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子。
魏明珠候在殿外，她知道齐珣不会让她白来。
等了片刻，就见内监走出门来，“陛下请娘娘入殿。”
她从身后婢女手里接过食盒，迈入殿门。
轻缓的步子，垂眸敛容，走到殿中央才盈盈一欠身，抬眼望向殿上齐珣。
“陛下万安。”
反正宫里的人，半两见到就该拜，她绕至桌前跪下，俯身拜倒。魏明珠的确是来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倒不急，并未侧目便叫她起身。只对另一座上三木晓，微一点头示意。
提着食盒踏上殿阶行至齐珣身侧，柔声说道，“想着陛下设宴，吃的鱼肉大约比平日多些，陛下脾胃弱，臣妾煲了清汤，手艺不好，陛下权当润润喉舌。”
“朕的脾胃是叫谁给惯坏的，过来。”齐珣面色带笑伸过手去，牵了人来坐在身边。
魏明珠摆出汤煲瓷碗，替身边人盛了一碗递过去。
半两默默瞧了瞧那宠冠后宫，名声在外的魏妃。
她没有想过魏妃会是什么样子，但听旁人如何吹捧，不自觉形成个珠钗华服，妆艳气贵的印象。看起来颇有出入。
魏妃一身精致，没什么亮目颜色，发髻也盘得简易，轻巧脱俗。细看未施粉黛，便将明眸皓齿突显。是个生得极正的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