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洗毒
傍晚时便有小太监来领小平子，说是内务府叫他去看看样，好分派差事。半两交代了一句把衣服收好，望着有些惴惴的小平子离开安宜居。
她不会以为皇帝允她入宫，真的是为了杨嫔之事。她现在能在这里无所事事便该珍惜，只等皇帝繁忙之余想起她这个人来。
母仪天下无双。
半两也不知怎么就写了这样一句话。
现下想来，皇帝没因为这话里的挑衅意味杀了自己，真是该烧香拜佛，自己办事还是欠妥。
母仪天下者，如今是南宫皇后。天下无双者，世间独一份，自然尊贵。
不过这一句话不是在奉承皇后。
既然皇帝对这一句感兴趣，也算是对半两一番思虑的肯定吧。看着窗外半轮太阳一点一点隐没于宫墙之后，安宜居内来了接半两的人。
“陛下请云姬姑娘移步清玄殿。”三木岁说过那是御书房边上，皇帝批奏章累了歇息的地方。
半两估摸着，那办事迅疾的皇帝，这么长时间，该查到自己哪一层底子了。来的是一名宦官同两个宫女，看打扮品阶不低。
旁的人都有些诧异，这可是皇上派人来召见啊。抱着衣裳及内里面具，跟他们走出去。
迎面来了个婢女样的宫人，拜过半两身前引路的三人，探询地瞥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半两，进屋去了。
半两回头看了看，迎出门来的是方才同她说话的女人。晚间皇宫里正有宫人们在各处掌灯，曲曲折折走了许久，天已全黑了，便有路过的宫人递来灯笼。
道旁恭敬行礼的太监宫女们，自然不是为了一身朴素的半两。她想着这引路的人不是普通下人，应当是紧挨着皇帝手下做事的。
那皇帝怎么这么看得起她，她还以为先要派人来盘根问底的。其实半两对入宫后的行事全然没有打算，因为她从没来过这里，对宫里明的暗的规矩知之甚少，唯一的想法便是走一步看一步。
怀里抱着的物件，宫女早便要接过去，她没肯，宦官说入清玄宫要搜身，这些东西迟早有下人们代为保管的。
她想也是如此，一直思忖若被问起该怎么答。鬼面乃元琅遗物，自己要说，算是她的徒弟吧，虽未正式拜过师。
入了一片庭院，往内走一段，便见亭榭石桥各处兵卫守护，绕过一簇花圃，看见了清玄殿的牌匾。
却先被带往别处，像是偏殿，三五宫女上前来褪衣，请她先沐浴再面圣。半两觉得世上最失礼的待客之道，便是让客人先换洗干净了再见面。
皇帝如此，奴玉亦是如此。
到底是皇城内宫，一个随处的浴池也精致得很。然而走进这偏殿里来，半两关注的不是珠幔丝绸垂帘之类，而是弥漫在殿内清淡香味，不是寻常香料香精之气。
半两与草木为伴多年，又是潜心研毒制药的人，对这些事异常敏感，也能够说出门道来。
她细细闻嗅，发觉这香气是许多种味道混在一起形成的，其中自然有熏香用剂，调香的也必然是精通此道之人。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掺杂其中，虽也是芳香的，但所用调料药草，本不是制香之物宫女除下她的藏色窄袖襦裙，又剥下她内里白衬，黑蛇无处躲藏，只能钻进衣服里。
“我的衣服，你们要拿到哪里去。”半两见宫女端着她脱下的衣服往外走，出声问询。
她可不想黑蛇又到处乱跑寻主，闹出初入彤瑜庄时的事。那时候只不过是个小骚乱，现在她身处皇宫，这样的事情能避免，就尽量避免。
宫女回她的话，“给姑娘备了换的衣裳，这些就交给小的们去处理吧。”
“怎么处理？”宫女默然片刻，并没直接回答
“内务府准备的是近两日刚做成的新衣，必定合姑娘的意。”本没有多在意，半两听她这么说，怕是不能忽略过去
“我的衣服还能要回来吗？”说着走上前去把衣服拿过来。
宫女头埋的深了些，仍是平平的语调说，“姑娘在宫内会有穿不完的衣裳，不必担心。”
看来是要把自己穿进来的衣裳销毁，是什么用意半两不想猜。
她呼的一声将衣服抖开，顺势将黑蛇抖到角落里。宫女不明她此举何意，见她没什么异议把衣裳重新扔给自己。
抱着衣服的宫女下去了，一左一右上来两名宫女要扶她。
她又不老，做什么要人扶。径自光着身子往里走，撩开纱帐走进湿热雾气里。
那一股味道浓郁起来，半两弯身俯在浴池边，探手拨弄澄净的池水，荡开池面上漂浮的花瓣。
捧一抔水到面前，细线水流自指缝间溢出。的确不是普通的沐浴用香。
她伸腿缓缓浸入池水里，便见隐隐的水纹自腿边漫散开，或淡淡的青紫，或浅浅的玄绿。
宫女们捧着各式洗漱物件聚到池边来，见了水中异样，相互惊疑对望，却不发一言照旧作业。
半两望着水里的动静，无声地轻叹。一撑身没入池水中，任水面淹到前胸。周身如同生长出枝蔓，水纹逸散，散得远了便消了色，混入清透池水里。
这是洗毒的药水，浸入半两寸寸肌肤中，生出细微刺痒，她便游开。她不是刻意将自己身上染了毒，只是身边总带着，经年日久就沁入体中，时常要调配药水清洗。
必要时也有用处，譬如她的头发，是顶好用的毒引子，她总留着。这些不是她贴身的人，榕珠白玉兰他们，是不会知道的，皇帝又怎么会知晓。
还是她一直低估了皇帝，连她的根底都查得清清楚楚。半两问最近的一名宫女，“宫里人都是这么洗澡的？”
宫女颔首答她，“是。”
“我是问，你们洗澡也要加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半两盯住那名宫女，她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宫女眼神一瞬落在水中，老实告诉她，“是专门给姑娘准备的。”
半两冷冷一笑，“你们的陛下还懂这些。”
宫女低低地说，“不是陛下，为姑娘亲挑沐浴香料的，是承泽君。”
“承泽君，”又听到这个称号，“他是御医还是制香师。”
“都不是。”
“那他是什么人。”
不过象征性问一句，没指望宫女如实告诉她。
果然宫女只说，“陛下还在清玄宫等姑娘前去用膳，姑娘切莫耽误时辰令陛下久候。”
半两也不觉得区区医者能知晓这洗毒的法子，纵然是皇宫里的御医。
向来施毒下药为医者所不齿，专攻此术之人也几乎没有。且洗毒水配置之法极刁钻，用料亦是罕见之物，恐怕除了元琅难有第二个人，能创出这样的东西。
这浴池里的水，所用之法和半两是一路，内里药性近似，功效相同。这个承泽君，三木岁心心念念的哥哥，是什么来路。
半两长舒一口气，闭了眼沉入水中，万千青丝浮游在水面。
齐珣居于清玄宫正中上座，身前一席晚膳未动筷。将一折奏章摊在膝上，逐字看过去。
“皇上勤政，总不能不吃饭吧。”座下左席的人清淡的声音飘来。
三木岁坐在哥哥身侧，看着眼前的菜肴却不能动筷。圣上还没先吃，旁人怎么能僭越。
三木晓知她等不住，虽说回来时已经吃了好些了，但这妮子见着吃的就馋，不在乎腹中有没有食。
齐珣未抬眼，淡淡地开口道，“你提的宴请，怎么能不等客。”
三木晓笑说
“姑娘家收拾自然久些，皇上倒不必陪着等。”
“你妹妹饿了，便叫她先吃吧，朕不怪。”齐珣随口说道，看到要处想拿笔批注，却见桌上尽是鱼肉，哪来的文房三宝。
便取了一支银筷来，蘸了碗盘中的墨酱，划在奏折上。三木晓看见齐珣心无旁骛的批阅，回头对三木岁说
“皇上特准，你等不了就吃吧。”她看了一眼齐珣，又望着笑看自己的哥哥，抿着唇，咽了咽口水。
小女儿家好面子，哪怕装装样子“等她来了再吃。”
眼睛却不舍地盯着面前的菜。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拖着尾音的传呼
“云姬姑娘到。”三木岁欣喜地抬头看向门口。
也不知是为了人还是为了吃，三木晓含着浅笑，也抬眼看去，看门外众婢引进来的人。着着碧色广袖兜襟裙的女子迈着平稳的脚步。
纤细腰肢身量不高，有些清瘦但肤白透润。梳了鬓角细辫绾在脑后，其余尽数披散。
额前面侧浅浅的疤印。乌黑眼眸深不见底。比那时见到的小人长大了，其实没怎么变。只是手里不再转着波浪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