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安宜居
安宜居这一片所住的多半是女眷,外边围着护卫,宫里位分高的,其亲眷得了传召就能去探望。
下人们没这么好待遇,只能等主子批了假,带着手谕来安宜居见人,还得记着时辰。
半两这边住着的,都是女人。
女人闲不住嘴,尽管进来时安宜居总管太监告诫过,不该说的别说,可这些宫外平民如何知道什么话不该说。
于是常见一个女人开了头,三五个便围上去久久不散。因为不知道亲人什么时候得空,总得在安宜居住上几日。
半两这日来时便有几个女人问她家里人在宫里当什么差,又问小平子是她什么人。半两含糊敷衍着随口说是不得宠的妃子宫里的下人,小平子是同乡之类。
她坐在榻边不怎么说话,便没人来理会她。而这里七八个女人家里的情况,半两侧着耳朵倒听得差不多了。
家长里短的十个家里有九个是一样,相互说说就觉得没意思了,因而她们对听来的宫里的事更感兴趣些,也更乐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口耳相传的事容易失真,半两将那些夸大其词过滤,勉强听到了些东西。比如有个女人儿子,是太傅的书僮,每日都见得到皇子们。
说太子与其他皇子们都和善,唯独会欺侮六皇子。
这是可以想见的,太子是长皇子,生母又是皇后,得继大统不过是时间问题。若非要说一个能威胁他地位的,便是魏妃的儿子。
魏妃有过两子一女,第一个儿子死在襁褓里,后生韶阳公主,再后来就有了六皇子。
说起来可笑,皇帝封了八个皇子,然则每日太学院内,只能看见五个皇子。早夭的有魏妃长子二皇子,四皇子还有八皇子。
那些还活着的皇子们,除却太子与六皇子,生母竟也都早早死了。还有才小产的宁贵人,据说肚子里原本也是男婴。
没见到皇帝之前,半两就感觉奉安国的皇帝应是个冷血绝情的人。
不说他保不住那些生出来,和不能出世的孩子,单说那些早早没了母亲的皇子们,他也没有再找其他后妃过继。
太子也才十数岁年纪,三皇子、五皇子和只有六岁的七皇子,没有母亲照看,多半父亲也不疼,自小住在皇子院里,身边只有深宫老嬷和太监。
这样的事说上十天也说不完,何况半两才来这不到半日。
她留心到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和其他一样听别人讲。半两待她走到近处拿果盘,忽然拉着身边的的小平子说
“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我那妹妹偷摸告诉我的,等出了宫就得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能外传知道吗?”
小平子不明白她说什么,茫然地看着半两。
那女人停了停脚步,看了眼半两。半两便假作闭口不言,默默地喝茶。
女人转身走了两步,半两以为人没上勾,正欲作罢,她又停住了脚步。
走到半两面前,笑着一张脸,姑娘生得俊,在宫里当差的妹妹肯定也不差吧?”
半两看着她笑而不语。
小平子问道,“云姬姑娘,你刚才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你听错了吧。”嘴里说着瞎话,眼里示意他别问了。
那女人便又走得近些,“我闺女也喜欢这么糊弄我,可她不跟我说能跟谁说呢。”
半两笑了笑,“您说的什么意思,我听不大明白啊。”
“唉,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那女人干脆就坐到半两身侧了,瞄了一眼别处还谈得热火朝天的人堆,没人注意这边。
她压低了声音问半两,“你妹妹,跟的主子不简单吧?”
半两还装作不怎么情愿的样子答她,“恩还行吧,位份不低。”
女人似是有些惊喜,“我闺女也是啊,只不过如今换了主子,比不得从前,但往家里寄的银两没少过。”
宫里按品级领俸禄,多得就得靠主子赏赐了。
半两便随口杜撰,“银两算不得什么,我妹妹是主子亲信,主子宠得很,只要开口,她就能召我进宫里来见她。”
“那这恩宠,可不简单呐,”女人瞪大了眼,随即声音更小了,“那你妹妹,定然帮着主子做过不少事吧。”
问的是半两,其实说的是自家闺女。半两了然,讳莫如深的点点头。
女人仿佛找到了知己,拉过半两的手,还没开口,先感叹了句,“你这手……怎的这么细嫩?跟那绸子似的……”
思绪回转过来,再凑到半两眼前来说,“那你妹妹可得小心,说话做事都得小心着呢。”
半两被她生了老茧的手,包裹得不舒服。看了眼身边好奇听耳的小平子,求解地问道,“怎么说?”
“要是主子做暗事,保不齐遭殃的就是脏了手的下人嘛。”
半两心道自己好运气,碰上个有些价值的人,便忽略了她粗糙的手,一脸受教地听女人讲
“我闺女这不是最近伺候的主子,出了事,拿她出气才被贬到个,难伺候的小主子身边。”
“哟,是出了什么事?”
半两眨着眼望着女人,露出些许兴奋的表情。本来女人的女儿叫她不要乱说,但她开了个头,又有志同道合的听众,便勒不住缰绳了。
咽了咽口水,挥手让半两附耳过来。小平子也趴在半两身后偏着脑袋想听。
“我闺女,原是在杨嫔身边……”
“杨嫔?”小平子吃惊的叫出声,又赶忙捂了嘴看旁人动静。
女人责备的拍他,说小点声这些事不是开玩笑的。面前的女子,脸上是她满意的大惑得解的样子。半两不是假作,她的确有些欣喜,这是中了头彩啊。
“我妹妹说那杨嫔在宫里偷汉子,可是真的?”半两也俯在她耳边小声说话。
这样的秘闻有损皇家颜面,轻易不会立时流传。她说这话,让女人确信半两所说。
她倒是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这不是最秘密的,我跟你说,这事就是我闺女告发的。还有呢,听了吓死你……”
她说得起劲竟还带了愉悦的笑容,“我闺女,在魏妃手下当过差。”
这不是头彩,简直是前世修来的时运了。半两有些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好运气。
三木岁讲起这些事,半两只是初步对这件事有个了解。这女人的三言两语,一个框架脉络渐渐有了枝节。
闺女在魏妃宫中做婢女,不讨喜欢给了杨嫔,向皇后告发私通之事想讨赏易主,结果被主子的事牵连。
半两梳理出女人告诉她的信息,料想那婢女说给母亲的秘密不能算秘密,她还远远没有说出实话。
就她告发杨嫔私通这一条,很可能就是权衡之后撒的谎。
三木岁若是没有说谎,那么杨嫔的婢女应当比谁都清楚,自家主子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那时候在杨嫔宫中搜出的男子衣饰,正穿在小平子身上。虽也不完全合体,总比三木岁穿着看起来自然些。
半两仔细查验过这衣裳,不比专业绣女所作,料子虽好,裁剪过于平庸,走线也粗糙略有参差。必不是宫内所出,至少不是御用织匠所出。
小平子见她看向自己,低头瞧这一身有何不妥。
女人说尽兴了,喃喃的自问,“也是奇怪,有件男人衣裳,怎么就是私通罪证了。”
“皇上早不去她宫里了,她平日也没什么机会面圣。况且这一身说是皇上的衣服,也太寒酸了。”
小平子摸着自己衣袖说道。
女人自然不会知道面前人身上的衣服,就是害了杨嫔性命的罪证,也不会知道杨嫔是受了诬陷,她又兀自猜测说
“说不准是杨嫔自己给皇帝做的衣裳呢?反正我那傻闺女,睁只眼闭只眼不就完了。”
“不是说了嘛,杨嫔不得宠,她做了衣裳也给不了皇上啊……”
小平子同女人摆出道理来,要给她讲清楚。他想讲的是奸人如何处心积虑,将假罪证做得天衣无缝。半两在他说到关键时,踢了踢他的脚让他点到为止。
半两曾以为这件衣裳定然还有探寻空间,听了二人的话,稍加细想,觉得找错了方向。
她设想从衣裳的衣料样式等,可排查宫里后妃们各自的用度品味。大可不必这样。那女人抬头看见旁人散开了,便向半两使了使眼色,自觉收声离开了。
小平子还在小声嘀咕些什么,半两拍拍他的肩头笑看着他,“在想什么,想怎么替杨嫔申冤翻案?。”
小平子点着头回答说,“我觉得杨嫔确实是冤枉的,你不是也这么认为么?”
半两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笑,“那是说给皇上听的,咱们入宫,总要有个缘由吧。”
小平子愣了愣,犹疑地问道,“那么你是说,杨嫔的确……”
她摇了摇头。弄得小平子摸不着头脑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三木岁说的不是真的?”
“我不是怀疑她,只是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
半两拉过这孩子的手,循循善诱地告诫他,“三木岁知道的,是她眼里看到的真相,但她看到的必然不是全部。在宫里行事,不要轻易抱了绝对的执念,你记得要多听多看但少说些话。”
小平子仔细地听着,若有所思地转着眼珠。他也许比寻常孩子开窍得早些,经了事便能有所长进。
鸨婆子就这么推了他一把。